萧千清没说什么,挥手叫婢女去拿了。
酒隔了一会儿就端了上来,上好的晋州竹叶青,装在官窑的秘色瓷器里,匀在酒杯中,竟泛出了流金一样的光泽。
萧千清用手指抚着酒杯的杯沿,微侧着头,静静的开口:「不过这次来找你,真的是有其他的事,陵墓建的差不多了。」
我愣了一下,萧千清嘴里的陵墓,是正在修建的皇陵。
由於皇帝驾崩的突然,工程浩大的皇陵还没有修好,梓宫就一直在奉先殿里放着,等待陵墓修好后再下葬。
「到时候定尊号,主持祭奠,都要你在场才行。」萧千清的声音平淡。
我低头没说话,看着眼前的酒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喝酒就只喝竹叶青了,晋州上好的竹叶青,颜色金黄,河北的竹叶青,颜色淡绿,江南家酿的竹叶青,颜色浅碧,一杯杯的在我手中的酒盏里晃动,凉凉的滑到喉咙里去,都是竹叶青。
「你还在想着他?」萧千清嘴角噙着淡笑,话轻松的就吐了出来:「都已经死了半年,是时候忘了吧。」
握着酒杯的手指一点点收紧,我站起来笑了笑:「等陵墓修好的时候,就叫我回去吧,我就算懒,这种事情也不会含糊的。」说着把酒杯放到桌子上,又笑笑:「我也累了,先去睡一会儿。」
说完,我转身走出花厅,下了台阶,门外是艳阳高照的初夏的正午,我低头看花圃中枝叶茂盛的紫茉莉在青砖上洒下的细碎阴影。
阳光照在身上,有灼热的温暖,江南的夏天已经到了。
抬起手,手心里一道长长的红痕,是我刚刚握着酒杯时留下的压痕,不怎么疼,却刻在手掌纹络的正中,分外刺目。
我这是在想些什么,那个人,已经不在了五个月零十七天了。
摸索的从衣袖里摸出被我捡回来的杨柳风,用手指抚过切割整齐的断口,这把剑已经断了,从正中间断开,「所恨年年赠别离」七个字,零落的断在了两截剑刃上。
有什么,也该结束了吧。
午后匆匆吃过了饭,我们一行四人就出门混在熙攘的人流里去凤来阁,我和慕颜无杀去就罢了,萧千清说也要看好戏,居然也兴致勃勃的跟着。
还说我唯恐天下不乱,我看他也差不了多少。
刚到距离凤来阁大门不远的地方,就看到了沿途上很多表情肃穆一脸苦大仇深状的各路武林豪杰,看来不仅是各大派的掌门,由於钟家在武林中的声望地位和满门被灭的惨状,好多并没有被牵连进来的江湖中人也都想来看看这个事情最后怎么解决。
为了隐蔽,慕颜还稍微化了装,粘了几撇小胡子,我和无杀则用袖子遮住脸躲躲藏藏。
不过这些功夫基本算是白费,我们三个在后面遮遮掩掩,前面萧千清依然一身白衣飘飘,挂着那个迷死人不偿命的招牌浅笑,逢人就抛过去一个妩媚之极的笑眼,就差在脸上贴张纸条写上:我就是天下第一美男子楚王。
不过这么一来也有点好处:堵在凤来阁门口张望的人群会自动分开,给我们让出一条小道来,省了不少我们往前挤的劲儿。
江湖人物蜂拥而至,凤来阁倒大方,大开了正门,而且在广阔的前庭里设下了茶水桌椅招待,一派待客有道的主人架势。
过了一会儿,执武林牛耳的少林武当两大派的掌门雪真大师秋声道长到场入座,看热闹的各路豪杰也都在前庭中的坐定,约定的时间也就快到了。
我们四个人也挤在人群中,在院子角落里寻了一个座位坐下,准备等过会儿看看形势再说。
我扫了一圈,看到前庭正中的朱雀楼前正对着雪真大师和秋声道长的座椅,摆着一排木桌椅,厉惜言、聂寒容、还有我在凤来阁主身边见过的那个白衣女子,以及另外几个看起来像是楼中首脑的人全都坐在那排座椅上,唯独空着上首第一把凤来阁主的位置和第三把慕颜的位置。
刚才走在路上的时候,我已经向慕颜问清楚凤来阁的机构设置了。凤来阁依照南方七宿之象共分为井木、鬼金、柳土、轸水、翼火、星日、张月七个分堂,其中井木、鬼金、柳土、轸水、翼火五堂分设各地,分别由五位堂主坐镇,巩固凤来阁外扩的势力,而星日、张月两堂却设在金陵总堂,辅佐阁主处理各种事务,两位堂主也是被阁主倚重的左膀右臂,慕颜就是星日堂的堂主,至於那个我总在凤来阁主身边见到的白衣女子,就是最被倚重的张月堂堂主苏倩。
依照前边的架势来看,这次凤来阁七大堂主除了慕颜,全都到齐了。
午间空中本来起了些阴霾,现在一阵清风吹过,乌云散去,庭院里渐渐明亮起来,凤来阁主还是冲冲不见身影。
我边等,边随口问身边的慕颜:「你们阁主这么慢啊。」
慕颜点了点头:「我们阁主身体不好,午睡过后通常会起冲。」
我想到在马车和秘道中闻到的淡淡药香,就点头:「原来如此。」
正说着,那边慕颜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来了,拍拍脑门从怀中取出一方洗晾干净的淡蓝手帕,递到我面前笑了笑:「我看你也不像会随身带着手帕的人,这是给你等的那个人带的吧,收好了,不然等他回来了可怎么办?」
我把手帕接过来,冲他笑了笑,声音是静的:「他不会回来了。」
慕颜一愣,我把手帕收到袖子里,又笑了笑,接着问:「对了,慕颜,你们阁主是个什么样的人?」
慕颜又微愣了一下,想是遇到了什么极大的难题一样蹙紧了眉思考,生怕说错了:「很……很好……」
我笑着打断他:「好了,好了,算了。」这才想起虽然我知道凤来阁主姓白,但是江湖中人敬重畏惧他的就称一声「白先生」,痛恨蔑视的就直接叫「姓白的」,弄了这么长时间,我真还不知道他的叫什么,想着,就问:「唉,忘了问你,你们阁主的名讳是什么?」
慕颜这次是彻底愣住了,噗嗤一笑:「你行走江湖,居然能不知道我们阁主的名讳,真够可以。」边说,边笑着回答:「我们阁主的名讳上冲下帆,冲冲钟鼓初长夜的冲,孤帆一片日边来的帆,上冲下帆,记好了。」
上冲下帆,白冲帆。
喧嚣吵闹声突然低了下来,人们都把目光聚向前方,凤来阁主要出来了。
「哗啦」一声,我面前的桌子倒了下去,茶杯水壶滚落一地,慕颜叫:「大小姐,你站这么急干嘛?」
庭前转弯处的荼靡架后缓步走出了一个年轻人,青衣缓袍,发髻整齐,除了腰际的白玉玦以外,全身上下再无装饰,他走到正前方的桌椅前,并未坐下,而是微微颔首,向在场的众人致意。
他的眼睛缓缓扫过诺大的前庭,隔着黑压压的桌椅人群,我们的目光接上了。
这一刻,我和他的距离很远,远到几乎像是隔着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