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都是,」归无常仍旧认真裹伤口:「十之八九吧。」
「郦先生说我和那个……是天下第二莫名其妙的夫妻,天下第一莫名其妙的夫妻,是你和那位陈教主吧?」我继续问。
「铭觞吗?他好像是说过我们是天下第一莫名其妙的夫妻,」归无常终於裹好了伤口,额头上也出了层汗珠:「你怎么知道?」
我就知道,言笑晏晏的就能突然抛出有毒的暗器伤人,而且这个还很习以为常的样子……
我叹了口气:「一见面就血淋淋的,果然是莫名其妙……」
「有这么莫名其妙吗?」归无常抬头笑了笑:「不是跟你开枪打伤焕儿差不多?」
「差多了,我可没你老婆那么狠,我又没在子弹上喂毒。」我哼了一声争辩。
「是啊,我身体也比焕儿好得多,经折腾得多。」归无常笑笑。
我们说着,我一眼看到一直站在一边不说话的萧千清,他那只被划烂的袖子软软的垂在身侧。
我连忙问:「唉,对了,刚才的银针伤到你没有?你没事吧?」
萧千清也像是刚注意到什么,蹙了蹙眉,脸色微变,突然摀住了胸口:「嗯,这里好像有些疼。」
我一把抓住他的肩膀:「被扎到哪里了?深不深?有多疼?」
「扑哧」一声,萧千清掩嘴轻笑了起来:「傻丫头,骗你的。」
我愣了愣,抬头看看他得意洋洋的笑脸,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闹什么闹?人吓人吓死人的!」
萧千清颇委屈的摸摸脑袋:「我开个玩笑嘛。」他说着,嫣然一笑:「苍苍,其实刚才我没有危险的,我和陈教主闹翻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吵得比这次还激烈的也不是没有,她放银针只是示威,不是真的要伤我。」
我狠狠瞪他一眼:「我怎么知道她是当真还是弄假?我不是担心你?还好意思说?」想了想,加了一句:「你经常跟她闹翻?那个陈教主对自己丈夫下手都这么狠,是个危险人物,保不准下次就真的动手了,还是敬而远之为妙。」
「好,好,好。」萧千清随口敷衍,他显得十分高兴,笑容明如春花。
我给满眼的艳光弄得恍惚一下,嘟囔了一句:「你这么高兴干嘛?」
「当然高兴了,」他的笑容不减:「我总算知道,你也会担心我,这样要是有天我死了,你一定会伤心的。」
我愣了一下,还没细想他话中的意味,身后传来了归无常的声音,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在了陈教主刚才坐过的那张木椅上,正怡然自得的端起她喝过的那碗茶边饮边说:「闲话就少说了,小姑娘,过来坐下,免得你一一来问,我把事情的原委都告诉你吧。」
归无常喝了一口茶后放下茶碗,转头看了看烂掉的门窗外浓重的夜色,忽然问我:「小姑娘,落墨都告诉过你什么?」
我顿了一下:「她告诉我说她要杀了萧焕,毁灭这个帝国。」
归无常停了一下,笑了笑:「果然是如此,她还是一定要杀了焕儿啊。」
「她这是什么意思?」我问:「她不是萧焕的亲身母亲吗?为什么要杀了他?她不是你的皇后吗?为什么要毁灭这个帝国?」
归无常顿了顿,过了很久,却开口问:「你知道灵碧教的来历吗?」
「灵碧教?」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就想了想回答:「灵碧教是怎么创教的我没听别人说过,不过这个教派已经有上百年的历史了吧,差不多和大武建朝的时间一样久了。」
归无常淡淡笑了笑:「是啊,差不多和大武国的历史一样久了。」
他抬了抬头,深黑的重瞳在烛火下像是暗夜中的两点寒星:「下面我要说的这些事,由大武的皇帝口口相传,这些事,我知道,焕儿知道,除此之外,在这天下之中,应该就只有灵碧教的教主才知道。
「灵碧教,是为了等待着有一天颠覆大武的政权而存在的。」
我深吸了口气,忍不住满心的惊诧:居然会有一个江湖教派在长久的年代里静静积蓄着力量,只是为了有一天能够颠覆政府的统治。
归无常慢慢的说着:「在兵荒马乱的年代,会有人借助鬼神的传说,在人心浮动的民众中建立起各种教派,依靠这些教派组织武装力量,建立起小范围的割据政权,前朝的开国皇帝就是借 「明教」之力,最终夺得了天下。
「但这只是民众在无力对抗乱世洪流的席卷时,无奈而仓促的举措,在乱世流行的那些教派,通常都是匆忙的建立,匆忙的扩充力量,然后很快消失。
「灵碧教却不同,灵碧教是在大武建国伊始,百废待兴、政治清明之时就创立,在上百年内作为一个观察者默默存在於江湖之中,无声的注视着大武帝国的兴衰变乱,只等待着有一天,当帝国庞大的躯壳变成了徒有其表的将倾之厦,再一击而出,彻底摧毁帝国政权的统治,就像一只猎豹在暗夜的角落中静静的等待着捕获猎物。」
听到最后这个比喻,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归无常继续的:「灵碧教在太宗皇帝的德昌十一年创立的,那年之前的一年,是太宗皇帝的懿真圣淳皇后失踪的时间,不过在史书里,懿真圣淳皇后从来没有失踪过,史书上的记载是,德昌十年,懿真圣淳皇后莫氏薨。」
我几乎忘了呼吸:「你的意思是……」
「你猜得不错,」归无常的笑容淡到近乎虚无:「灵碧教的创教教主阮灵碧,真名叫做莫风,是太宗皇帝的皇后。」
灯芯燃烧的「噼啵」声在静夜中分外清晰,我和萧千清都没有说话。
「太宗皇帝给萧氏的后任皇帝留下的话中,并没有提到莫皇后为何会离宫出走,建立了灵碧教。」归无常接着讲下去:「太宗皇帝只是告诫后辈帝王,只要大武还未亡国一天,一不得动用兵力围剿灵碧教,二不准故意抑制灵碧教的势力发展,三不能以任何理由伤及灵碧教当任教主的人身安危。
「自古以来,没有一个王朝不是盛极而衰,而一个王朝由积弊日深到病入膏肓,无不是要经过长久而缓慢的累积,一个王朝由病入膏肓到彻底覆亡,又必然会伴有残酷的斗争和剧烈的动荡,在这段时间内,烽烟四起,民不聊生。
「太宗皇帝和莫皇后是不希望大武覆亡时也会出现这种局面,所以他们之间有一个约定,灵碧教在大武国祚绵长,国力兴盛之时,并不干预帝国的政局,只作为一个江湖门派在江湖上立足。但在这期间,灵碧教会时时关注着帝国各个方面的状况,官僚,民生,赋税,商贸,如果有一天,一旦灵碧教的这一任教主认为帝国已经开始衰败,并且这种衰败已然无可挽回之时,灵碧教就会倾尽全教之力,不惜以一切方法,加速帝国的灭亡。」归无常挑起嘴角:「灵碧教现任的教主是落墨,她认为,大武已经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需要迅速倾覆这个帝国。」
四周一片沉寂,时间似乎已经停止流动,只有最初听到这些东西的震惊。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猛的开口:「怎么能这么说?照这么说,一个病的很重,注定会死的人,就应该马上一剑把他杀了?」
归无常笑了笑:「也许把一个沉痾难治的人尽快杀死,使他少受苦楚,也是对他的仁慈。」
「胡说八道!」我气着说。
「这件事有些不合常理啊,」萧千清边蹙眉思索,边说:「莫皇后和太宗皇帝是夫妻,如果让莫皇后来判定大武是否真的到了灭亡边缘,莫皇后一定不会说谎,但如果灵碧教后辈的教主中有对萧氏心存怨恨,或者唯恐天下不乱的危险分子,就算大武没有快到了覆灭的时候,她们也说大武快要灭亡了,倾全教之力而出,大武的皇帝信守太宗皇帝的律条,又不能耐她如何,这时灵碧教的存在,不是反而添乱坏事吗?」
「这条莫皇后也曾想到,灵碧教历任的教主,必须是与当朝皇帝有很深羁绊,并且不妒狠偏隘,不会因私废公,有着远见卓识的女子。只有这样的女子,才绝对不肯乱下结论,掀起乱世的腥风血雨,也会绝对会自始至终尽职尽责,忠於职守。」归无常笑了笑:「简直像是对萧氏的讽刺一样,至今为止,除焕儿外,大武历代十个帝王,与此相对的灵碧教的十任教主,有四个都曾位居六宫之首,做过皇后。」
我皱了皱眉:「这又算什么烂规矩,我是不会去做灵碧教的教主的。」
归无常一笑:「怎么?小姑娘,不愿做?你可是早就被落墨选定为下任的教主了,王风是萧氏帝王的象征,杨柳风是灵碧教教主的信物,你的杨柳风就是落墨托你师父交给你的,可不是早就认定你就是灵碧教的下任教主了?」
我哼了一声:「她选不选是她的事,我做不做她管不着,我最讨厌别人安排我做这个做那个。」
归无常呵呵笑了起来,烛光下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看起来更像萧焕,我不敢盯着他的脸多看,转过了头问:「你们呢?陈教主从皇宫中出去,这么对你,是有原因的吧?」
归无常沉默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淡淡说起:「焕儿身上天下至寒的奇毒冰雪情劫,是因为母亲体内有毒,才会转到他体内的。你知道冰雪情劫的毒是怎么下到人身上的吗?不是做成药喂进去,也不是下在血液中,这种毒,是把人放入天山顶一个冰雪混合的水池中浸泡三天三夜。
「那个水池中,聚集的是历经万年而不融不化不消不凝的奇寒之水,比千年寒冰的寒意更甚,人在那个池水里,不会被冻僵,也不会被冻死,一直都保持着可怕的清醒,一丝一毫也不会错过的体会着那种刻骨的寒意。当一个人在池水中浸泡满三天三夜,那种寒冷就会镌刻入骨,从此后,一生都会如影形随的伴随着你,消磨你的精神,侵蚀你的肉体,直至死亡。」
归无常说着,笑了笑:「我就是把落墨丢在那个水池里了三天三夜,那时她正怀着焕儿。」
「你怎么能这样?当时你在干嘛?」我听的身上发冷,话里就忍不住带了些责备。
「我在和另一个女人欢好。」归无常淡淡一笑,抬眼看向虚无的远方:「三天三夜,我一直在和另一个女人欢好。」
我忽然觉得他这样的神情有些似曾相识,连忙摇了摇脑袋:「哼,怪不得,这么对你还算是客气的!要是我,早一枪毙了你!」
他淡笑着点头:「我也觉得,这么对我,真是太客气了。」
他们这对夫妻我真的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好叹了口气。
归无常在说完这些之后,突然转向萧千清:「你也不要再听命於落墨了吧,她说不准那天真会杀了你的。」
萧千清一直在一旁认真的听着,这时候就微微笑了笑:「我本就不打算再听命於她,那时候起兵夺权,一来是听她的命令,二来是我自己也觉得这样的主意不坏。」
我有些惊讶:「你起兵夺权,是为了陈教主的命令?」
他懒懒笑了笑:「要不然我还懒得跑这趟京城呢。」
我翻翻白眼,想想还真是萧千清的作风,他要真是不乐意了,就算等在这边的是无数人做梦都不敢想的皇位,他也真可能看都不看一眼。
说完了话,归无常像是有些疲惫了一样,用手支住了头:「夜深了,小姑娘,我们改日再谈吧,我先走了。」
他说着,起身就要走,我连忙站起来:「我也要回宫,和你一起走吧。」
边说边站起来,向萧千清说:「我先回去了,你也赶紧睡下吧,明天还有早朝呢。」
萧千清笑着点头,我就转身追上已经开始慢悠悠的走路的归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