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1 / 2)

天之苍苍 谢楼南 4791 字 2个月前

第 46 章

悄悄进到车厢内,车壁上的油灯还在亮着,萧焕的鼻息细微而平和,正在熟睡。

车内的灯都是嵌在车壁上的,用一大壶密闭的铁罐装着,顶端极细的孔道中引出一截灯芯,因此颠簸中不易洒出灯油致使失火,灯光大小也能控制,我把车壁上的灯熄掉几盏,把剩下一盏灯的光也调暗,然后靠在车厢的角落里坐下。

眼睛不自觉地向着他的方向看过去,他的脸半埋在阴影中,鼻梁挺直,睫毛安然的合在一起,微微翻翘。

目光贪恋的留在他的脸上,火烛噝噝的燃烧,烛焰凝住了一样,没有丝毫的抖动,彷佛时间都已经静止。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於恍然的摇摇头,在外面就盯着马车发呆,到了里面就盯着他发呆,我今天真是呆过头了。

自嘲的笑了笑,眼睛却仍然肆无忌惮的盯着他的脸,他睡得很熟,这种熟法,近似晕死。

突然想到,他察觉不了宏青在向我偷偷传信是也理所应当的,以他现在的状态,别说细致入微的洞察身旁的情况,就连每天保持那么一会儿清醒,都是很艰难的吧。

连神志都不能随心保持,每时每刻的挣紮着活下去,这样活着,是不是还不如死去?

犹豫了一下,我站起来,轻轻走到他面前,跪下之后,俯下身子把嘴唇轻轻在他薄唇上贴了贴,他的嘴唇很柔软,带着微凉的体温。

他微微蹙了眉,依旧昏睡。

我忽然忍不住低声笑了出来:我是傻子吗?去矫情的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笑完了和衣躺在他身侧,苏倩既然说外面有她看着,我在里面守不守,也没什么关系吧。

头轻轻靠在裘被边缘,连着赶了几天路,现在躺下才发现,全身都是酸痛的,合上眼睛,很快睡去。

醒来的时候车已经在走了,车厢在行进中微微摇晃着。

我懒懒的睁开眼睛,头下软软的,这才发现我是枕在一只银狐皮做成的软垫上的,身上也暖暖的,又轻又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有人帮我把裹着的猞猁裘脱下,用棉被盖在我身上,然后再把猞猁裘盖在棉被之上。

我说我昨天晚上怎么睡得又暖又舒服,把头从棉被和裘皮中探出,看到车厢的另一侧,萧焕披了一领雪狐大氅,正就着已经调亮的灯光,俯在小几上写着什么。

车辆有些颠簸,他微微咳嗽着,一手扶纸,凝神看着笔下,写得很慢。

这一刻真是慵懒又安逸,我侧躺过来,用手臂支起头看着他:「阁主,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长得很好看?」

「嗯?」他愣了愣,这才停笔转头看了看我,深瞳中带着淡淡的雾气,轻咳着笑笑:「怎么会想到要问这个?」

「突然想到了,」我晃晃头:「萧千清长得那么美,可是你和他站在一起的时候,却没有一点被他夺走光彩的样子,反倒是让人觉得,不知道是该多看他两眼好,还是该多看你两眼好。这不就是说,你长得也很好看,难道就没有人说过你好看?」

「这个,」他似乎觉得有些好笑,不过还是凝眉认真回忆了一下:「对我说过我长得好看的,有三个人,一个是荧,她很小的时候这么说过,还有一个就是敏佳了,她对我说过。」

我扬扬眉:「嗯?那不是还有一个?」刚问完突然想起来:「啊,还有一个是我对不对?我们在江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开口对你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是谁?第二句就是:你长得可真好看。」这么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我那时候眼睛都快贴到你脸上了,是不是看起来特别像一个女色鬼?」

他笑,摇摇头:「倒不是女色鬼,我那时在想,这个小姑娘,这种看法,难道我是什么吃食,她准备要把我一口吞到肚里去么?」

我哈哈笑出声来:「看得简直像要把人吞了一样,这还不是女色鬼?」

说完,我停下来笑了笑:「说起来也不怕丢人,我挺好色的,看到长得好看的男人,就忍不住心痒痒,看到库莫尔是这样,看到萧千清也是这样。我就在想,我之所以喜欢过你,说不定只是因为你是我看到的第一个长得很好看的男人,而我喜欢过的,也只是你这幅好看的皮相,说是喜欢,其实跟迷恋也差不了多少。」

他淡淡的「嗯」了一声,掩住嘴低低的咳嗽。

我翻了个身趴下,扬起头看他:「我们做爱,好不好?」

他猛地抬头,愣住。

我翘了翘小腿,挑起一点被缛:「你就要死了吧,让你这么一个好看的男人就这么死了实在太可惜,我们来做爱吧。」

他皱了皱眉,继续沉默。

我接着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滥交,不过我们好歹夫妻一场,这种事情也不是没做过,我只是想趁你没死之前多那个……占一点便宜,你如果真不要了也没有办法,我只好去找萧千清了。」

他的神色不变,还是沉默。

我突然有些绝望,要不要……直接扑上去扒了他的衣服?车外还有那么多人,硬来一定会惊动他们,忍住。

就在我斗争着到底要不要扑上去扒他的衣服时,他忽然沉静的开口:「好。」

他笑了笑,面容寂白如雪,嘴角挂着依稀的暖意:「我不习惯白天,今天晚上可以吗?」

「可以,可以,」我连忙回答,兴奋的坐起,连被窝被我顶得起零八乱都不自知:「什么时候都可以。」

他又笑了笑,不再说话,转头提起几上的毛笔,继续在案头的那张宣纸上极慢的写字,才刚写了几笔,他提笔的手就突然抖了抖,肩膀微微耸动,一口血吐在了纸上。

殷红的血迹在雪白的宣纸上快速晕开,不同於他常咳出的那些泛着紫黑的瘀血,这口血居然是纯正的红色,鲜妍如朱,夺目的妖艳。

我「啊」了一声,连忙过去扶他:「怎么样了?要不要吃药?」

他摇摇头,轻咳着笑了笑:「没关系。」把桌上沾了血的宣纸团起来扔到小几旁早就存了几团废纸的纸篓中,仍旧笑着:「可惜了这张纸,又要重写了。」

他在笑,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淡漠的笑脸,我因为他答应了晚上做爱的事而来的窃喜,飞快的消失到无影无踪。

一眼看到几上砚台中的墨汁已经快要凝固,我连忙去加水研磨。

他扶住小几微微养了养神,从身旁嵌在车壁上的小架内抽出一张新纸,在桌上铺好。我把磨好的墨汁捧上,他蘸了墨,一边低低的咳嗽,一边重新一笔一笔的开始写字。

他在写的是凤来阁中的各项状况,从凤来阁各地钱庄银铺的总数,到阁中各位堂主坛主的脾性僻爱,事无钜细,用小楷写了满满一大张宣纸,一直写了两三个时辰,其间他两次咳嗽得咳血,我叫他休息一下,他却总是笑着摇头。

这样等他写完睡下,也到了下午,雪一直在下,我们的车马走得不快,中午在一个驿站内停了一会儿,接着赶路。

一路上又遭受了两次伏击,不过这两次伏击不但手法和第一次差不了多少,刺客的水平也没什么长进,都很快被苏倩和石岩宏青他们平息,根本就没有惊动萧焕。

这样走着走着,黄昏前就又来到了一座城镇。

车马都在驿站前停下,萧焕还在熟睡,我走出马车深吸了口气:终於快到晚上了。

刚下地还没走几步,苏倩那个女人就从一边不怀好意的凑了过来,语气依然淡薄的死气人:「怎么?说让你到车里守夜,怎么一守连一整个白天都守进去了?」

我白她一眼,理直气壮:「阁主身子太弱,我得留在里面照顾他。」

「噢,」苏倩神色不动:「照顾得怎么样了?没有反而照顾得更不好?」

我狠狠瞪她一眼:「照顾怎么会越照顾越不好?」说着问她:「小沙锅有没有?给我找一个来。」

苏倩声调懒懒:「要沙锅做什么?」边说,还是边晃着去找沙锅。

过了不大一会儿,她还真提着一口沙锅回来了,还是新的,没怎么用过的样子。

我拿了沙锅,去驿站里找了个小炭炉,把盛了半钵清透雪水的沙锅放到炭火上。这次入疆,凤来阁准备的干粮很充分,不但米粮干肉带了不少,滋补用的药材和食料也带了不少,我什么药材也没有取用,只是抓了一把香米,淘好之后放到锅里。

红泥小炉中的火苗突突跳动,米粒的清香从锅盖中慢慢溢了出来,我打开锅盖用勺子轻轻搅动,晶莹细长的香米已经膨胀,弯成了小虾米的样子,一粒粒的在锅心翻起的素白汤花上跃动,我把勺子支在锅沿,重新把锅盖盖上,还要再煮的更烂些。

身边多了个影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苏倩也在小炉边的矮条凳上坐下了:「煮给阁主的?」

我点点头:「什么佐料也没加的清米粥,应该能吃下去一些吧。」

苏倩点头,叹气:「也只有你能劝阁主吃下去些东西了,看到你过来时,我也不知道对阁主来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看着红彤彤的火苗,冲疑了一会儿,终於问:「萧大哥的眼睛怎么了?」

苏倩一笑:「我还以为你没看出来。」

「刚开始没注意,后来看到了,」我别开头:「连写个字都那么吃力。」

「你去京城后没两天,就时不时地会看不清眼前的东西,」苏倩不再绕话,回答说:「郦先生说是毒气侵蚀的结果,会越来越严重。」

我轻轻应了一声,怪不得那双深瞳总像蒙着层淡淡的雾气,怪不得这两天他看我的时候,总要很吃力的凝神来看,他是想把我的脸看得更清楚一些。

我把头转开,再转回来:「对了,我刚赶上你们的时候,萧大哥说那些服毒自尽的白衣人不是天山派的,他们哪一派的?」

「哪一派的不清楚,」苏倩忽然冷笑了一声:「天山派的弟子就算自尽,也不会屑於用孔雀散这种毒药。」

我愣了愣,问:「你对天山派的事情知道得很清楚?」

苏倩淡淡一笑,目光如冰:「我曾是天山派的弟子。」

说起来苏倩的暗器功夫虽然是武林一绝,但她似乎也是近一年来才在江湖中成名的,对於她的身世和来历,几乎没人知道。

我点点头,没有追问下去。

隔了一会儿,我问苏倩:「伏击我们这些人是什么人,你有头绪没有?」

她点了点头:「我也拿不准,不过往后的路会越来越难走,这倒是一定的。」

我拖着下巴想了想,又是一笑,向苏倩招招手:「附耳过来,我请你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等粥熬好了,我把熬得入口即化的米粥盛到木碗中,端着碗钻进马车。

走过去先把碗放在小几上,拉来两床被子,把还沉睡着的萧焕扶起,靠在上面。

猛地被扶起,他睫毛动了动,就低咳了几声,我连忙把手帕送到他口下,轻抚着他的背。

他把两口紫黑的瘀血吐在手帕中,这才抿紧淡白的薄唇,张开眼睛,向我笑了笑:「苍苍,天色晚了么?」

「还早,」见他不再吐血,能够开口说话,我稍稍松了口气,扶他靠在被缛上,从小几上端起碗,促狭的笑了笑:「阁主啊,你开口就问天色是不是晚了,难道你已经等不及了?」

他微微一愣,低咳着笑笑:「如果你觉得可以,现在就开始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