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1 / 2)

天之苍苍 谢楼南 4797 字 2个月前

番外:心香

宫中的海棠花开过十三次之后,她明白,这是她应该离开的时间了。

不是没有想过,一辈子留在那个人身边。

也不是没有想过,就这么沉醉在那个温柔的微笑里,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问,任时光匆匆而去,青丝染霜,红颜凋零,那么很快的,就也能用尽这一生。

然而,他连这样的机会也没有给她。

幼年的时候,她没怎么注意过他。

那时她的父母还健在,她还是那个娇生惯养的郡主。对於他的印象,也只有在一次大型的庆典上,远远的看到的那个身影。

彼时视野远处有些瘦弱的少年,裹在明黄色朝服里,安静的站在御座之下,很容易就会被忽略的模样。

事实上,那个时期满朝上下对他的态度,也近似於忽略,在先帝驾崩之前,甚至在他亲政之前,几乎都没有人认为他的存在会对帝国产生什么重大的影响。

也许总有些什么人,是要经过时光的磨砺,才能渐渐的露出光芒来。

而也总有些人,是慢慢的走进心里去的,就那么一次笑语,一抹温情,从容琐碎,一点一滴,等到惊觉的时候,再回头,填满胸臆的,已经全是那个人的笑靥和身影,烙印在最深的梦里,无从挥抹。

他就是这么走到她的心里去的吧。

六岁那年突丧双亲,被柳贵妃怜惜收为义女进宫生活,刚入宫的时候,她只是一个无措的年幼孤女,面对着完全陌生的人和物,孤寂和恐惧像是鬼影一样,随时都跟随在身边。

在那最难熬的日子里,第一个向她走过来的,是他。

也是他,向她展开了温柔的笑容,带着她逐渐走入到沉闷的深宫生活中。他会在她苦恼的时候,开上一句漫不经心的玩笑,会在她努力之后,给她一个鼓励而赞许的眼神,也会在她遭受轻视时,默默替她挡开那些闲言碎语。

不知不觉中,她开始觉得那个少年淡淡的笑容,亮得过任何耀眼的光芒,那个少年并不温暖的双手,握在手里就是最安全的庇佑。

那段时光是那么的美好,初入深宫的孤独幼女,温和清秀的少年,御苑中的莲花并蒂而开,又并蒂而落,金水河的清澈河水静静流淌过红墙金瓦的紫禁城,也静静的流走了两载岁月。

想起来也是有些傻气的,最初的时候,她以为这就是一生。

又有谁不是如此呢?年少时遇到的那第一个人,就会以为他所有温柔细致,都会只给予她一个人,从此之后天长日久,全是青梅竹马的神话。

碎了她的神话的,是那个小女孩,那个比她还要小上两岁的女孩子,首辅凌阁老的女儿。

那段时间内,宫里盛传着先帝要替他选定一个太子妃,她并不以为然,对她来说,成亲实在是太遥远的事情,况且在她婉转的情思里,除了他和她之外,从来也没有别的女孩儿的影子。

但是那一天他在养心殿见过先帝之后,她见到他,意外的发现他一向白皙的脸上竟然挂着朵红晕。

她以为他是给先帝训斥了身体不适,连忙上前询问。

他却摇摇头笑了,神色似喜似悲:“父皇说要选她做我的妻子。”

她有些不明所以,他就笑着解释:“是凌先生的女儿。”说完了像是怕她不熟悉一样,接着形容:“很有生气很会说话的一个小姑娘。”

她点头,心里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她还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过如此多的情绪,他的嘴角不自觉地扬着,明明是想笑,那双秀挺的眉毛却微微的皱在一起,一双深黑的眼睛,更像是给什么点亮了一样,不时地闪出光来。

带着些微的酸楚和说不清楚的期许,她开口问:“焕哥哥,你喜欢她做你的妻子吗?”

接着听到的回答,她一生都无法忘记。

似乎是愣了一下,那个少年扬高的嘴角慢慢放了下来,皱起的眉头也缓缓放平,他最后笑了笑,眼眸里一片沉静的温柔:“如果我能让她幸福的话,我喜欢。”

她看着眼前微笑着的他,很勉强的扬唇而笑,别过头,胸中却是一片苦涩。

这是嫉妒吧,生平第一次的,她平静的生命里,住进了一个这样的东西:怨恨而不甘,酸涩而苦楚,针一样的刺入心底,摆脱不了。

她开始深深的怨恨那个不知名的女孩——她只不过比她早了一步而已,只是早了一步,就已经占去了所有的幸运。

有些什么已经悄然改变,她的深宫生活却还是一如往常的过下去。

她入宫前聪慧已经京城闻名,於是疼爱她的柳贵妃就让她做了太子伴读,每天功课的时候,他都和她在一起。

除了她之外,和他更加亲昵的,是小尾巴一样拴在他身上的荧,他唯一的异母妹妹。

功课之余,他也会带着荧到她的住处看她,说一些闲话,和聪敏强识的她聊些诗书琴棋,相处熟悉,有着安稳的亲密。

就这么匆匆数年过去,其间先帝驾崩,他登基称帝换了年号,荧也不再整天跟着他,那位凌小姐也成为了他的未婚妻,钦点的未来皇后,他们的关系却依旧如常。

曾经有一段时间,她暗暗的希望他能把目光放到她身上,毕竟他们的心性那么相通,甚至连喜欢的词人,爱读的诗都如出一辙,而那个女孩子从来都不在他身边,他们相互之间几乎称得上一无所知。

还有,那样一个女孩子,简直没有一点长处!

她时常留意着凌家大小姐的消息,全都是些不好的传闻:粗鲁泼辣,缺少教养,琴棋书画女红,没有一样拿的出手,唯一一项人尽皆知的,只有她那一双总是打架闹事的拳头。

这样的女孩子,她有些自负的想,怎么都不会比她更能配得上他吧?

然而随着他们年岁渐长,他对她的态度一如少年时,却慢慢的开始留意一些男女之防,看向她的目光,也少了幼时的狎昵,逐渐变得尊重客气。

她心里酸酸涩涩的,拿不准他是在想什么,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伤心。

那天闲下来和他一同看一本词集,他的目光落到一首词上,嘴角突然浮现了一丝笑意。

她怎么看也看不出那首词有什么可笑,就打趣地问他好笑在哪里?

他嘴角的笑意更浓:“只是看到这句词,就想起一个人来了。”

她好奇的问是哪句,他就笑着用手指住其中一行。是个乍看之下没什么特别的句子: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

她心里酸了一下,却依然笑着问:“是想起凌小姐了?”

他居然毫不避讳的点头,连眼底都有了笑意:“今日上午听石岩说,她因为替街边的小贩打抱不平,把礼部侍郎的公子打了。”说着含笑叹气:“这总是暴躁的性子,什么时候才能改改。”

她的心像是突然掏空了一样,空荡荡的能听到回声:他对她的事情,比她要清楚得多,他原来一直在看着她的,没有对任何人说,却一直都在注视着她。

嘴里渐渐涌上苦涩的味道,又是第一次的,他叫她知道了绝望的滋味。

意识到了她长久的沉默,他终於有些讶然的回过头来。

她永远都忘不了,那天他看着她的目光,由惊讶逐渐变为了然,最后,剩下的是一片平静的歉仄和悲悯。

仿佛是有意的,自此之后,他待她更加客气疏远了,连惯常的拜访,都会先差人来提前通知,礼数越来越无可挑剔,态度却像是远了许多。

没有亲政之前,因为被强迫着跟随那位郦医正学习医术,再加上朝政也不需要他太多的过问,他每隔一段都会和那位郦医正一起外出行医,顺便了解外面的风土人情。每当这时,因为她在易容上有过人的天分,她就会假扮成他的样子,瞒过其他人的眼睛。

他们如此做了几次,因为行事谨慎,他也总不会在外耽误太长时间,一直都没有露出破绽。

他亲政前的那一年秋天,又像之前一样准备出宫,来向她交待一些需要注意的事宜。都安排妥当了之后,他笑了笑,破例的第一次说:“如果到了日子我还没有回来的话,就要麻烦馨儿再撑一段了。”

他外出从来都是按时来去,从不会发生延误的情况,这次却例外的准备着延冲返回的时间。

她愣了愣,随即很快想到,那个女孩子前几天私自出走了。这明显是对即将举行的大婚不满,已经惹得很多知情的人议论纷纷。他这次出去,是要去找她吧?

那个任性的女孩已经让他蒙羞了他明不明白?他却依然去找她?

她气怒交加,生平第一次失控的突然冷笑:“真是给人丢脸!”

他的眉头微微皱了皱,也是生平第一次的,他对她说话的语调淡了下来:“我一向不看重这些。”

她愣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依然是温柔的,为了避免她再难堪下去,只说了这么一句就淡淡将话题带开,又交待了她一些要小心的事情。

话终於都说完,等到告辞前,他忽然笑了笑,对她说:“馨儿,一直以来,都麻烦你了,谢谢你。”

她又愣了愣,然后笑着说客气,送他出去。

看着他的背影在影壁后消失,她终於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一样,跌坐回椅子上,她明白,从此之后,他即便要出宫,也不会再来请她帮忙。

始终隔着什么,她和他之间始终都是隔着什么,仿佛就差那么一步,她却始终走不近他。

其实别人的看法和世俗的评判什么的,她又何曾在乎过?

她杜听馨又何曾顾虑过那些俗人的目光?但是他是要顾虑的啊。他是大武的天子,是天派来的统治者,必须要像神一样完美无缺——连他身边的伴侣,也必须要同样的完美。

她一直不都是那么做的?尽量表现的更好,把最好的一面展现给别人。她是那么想做他身边完美的女人,他那样的一个人,她不愿他因为身边的女子不够好而受到一点苛责。

那一晚,她掩住脸失声痛哭,再怎么玲珑的慧心又如何?再怎么无言的付出又如何?

她的努力,他是始终看不到,或者是,他始终不曾肯用心来看。

那晚的夜色清寒如水,而从那天之后,她彻底成为了一个旁观者。

从此之后,千里之外的江南,她的欢笑娇憨,他的温情纵容,再也与她无关。

其实,即便是到了这种地步,她也没有完全放弃吧。

在深宫中一次次的听着他推冲回来的消息,一次次的按照他的安排应对着新的情况,一个个无法成眠的深夜里,她开始习惯独自起床点上一炉香。

什么香都有,藩国进贡的瑞脑,出自深山的百年檀香,添了加持甘露丸的藏香,每一炉点起来,都有淳厚的香味散开,把她包裹在其中。

最终,她喜欢上了一种宫中自行调配出来的香料,味道很奇特。

点燃之后,袅袅的轻烟散开,乍一闻,是明快的花香,盛开在春天的雨后,跳脱的都是小女儿的柔情,再闻了,却有一股十分沉静的味道,慢慢的透入到花香里去,托着娇嫩花蕾的手一样,宽厚如海,是瑞脑的清香。

瑞脑香,是他的衣袖间常带的味道。

就是这么一炉香,她在深夜里闻着闻着,会闻到天亮。

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那种味道慢慢的氤氲:那双温柔的手,托起那朵娇嫩的花蕾。

一次又一次,像是做不完的梦。

这炉香燃到那一年的冬天,她把他等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