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2 / 2)

天之苍苍 谢楼南 5695 字 2个月前

他口中的老师,就是詹事府那个严厉的詹事,她隐隐约约的知道那是个渊博睿智的人。她从来不信什么渊博的先生,但是只要是他说的话,她就相信。

她笑了,耍赖一样的翻身抱住他:“我不要别的人,我就要哥哥。”

他也笑,去拉她环在他腰上的手:“荧,别闹……那里痒的。”

使坏的更加用力去挠他的痒痒,他们又笑着闹成一团。

像是为了印证那晚他说的话一样,不久后的一天,他就遇到了那个女孩子。

他是在随驾秋猎的时候遇到了那个只比她大一岁的首辅千金。

她踏不出紫禁城,没能跟着他一起去围场,无从得知那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女孩,也没有听他说起过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

她只是觉得,他的身上,仿佛多了一些什么东西。

回来之后,他依然向她静静的笑,那温柔的笑容之后,却有了些她看不懂的东西。

那天,他就这么笑着,对她说:原来真有这么奇妙的事情,明明是毫无关系的两个人,也素不相识,但是你会想把她永远守护在你的羽翼之下,希望她过的快乐,至少比你要快乐,只要有她的笑容在,就算是多么艰辛的旅程,在走到终点之前,你也不会感觉孤寂。

“我多希望我能将完整的幸福放在她手上啊。”他最后轻轻的叹息了,那时候在他脸上浮现的,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神情,温柔,沉静,夹着一丝淡淡的忧伤。

她略带懵懂的看着他,记住了那一刻异乎寻常的静谧,等到那个说话的少年渐渐长大,变得沉默冷静,带上了那个属於帝王的面具,她还时常会回忆起那张沉静温柔的脸。

那一刻,那个少年完全忘记了压在肩上的重担,忘记了随时都可能令他生命结束的剧毒,只是安宁的希望着,有个人能获得幸福,获得比他要更大,更多的幸福。

那时她似懂非懂的看着他,一直到很多年之后,她也遇到了那个人,她才终於明白,原来真的有这么一种感情,发生在一瞬间,却能延续在一生中,时光和距离消磨不了,误解和隔阂毁坏不了,轻视生死,无关身份,始终盛开在生命之崖的最顶处,娇艳而美丽。

那就是爱了么?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在拉起那双手之后,她这一生就再也不想放开。

在遇到他的四年之后,他们共同的父亲死去了。

皇帝骤然驾崩,太子还年幼,帝国经历了一段短时间的慌乱。

猝然之间,他被套上礼服推上皇位,各种繁琐的事情压得他没有任何时间喘息。

他搬去养心殿居住,她也跟着一同前往那个逼仄幽暗的宫殿,目睹着他走入帝国政治漩涡的中心,日复一日的汹涌暗潮中,他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目光中却迅速的有了一种蕴藏於内的锋芒,如同一柄尚未出鞘的宝剑,在初经磨砺之后,隐约透出的绝代风华。

她看不到他和那位野心日渐扩大的凌首辅之间的斗争,她只是隐约觉察出了些硝烟的味道,从宫内的人对凌首辅逐渐增长的畏惧和四周开始多起来的陌生面孔上。

直到有一天,她在养心殿目睹到了那个尚食女官的死亡,那个女吏在先尝了御膳房进呈来的牛乳之后立刻青了脸跌倒在桌下。

他急忙从坐上奔下扶起那个女吏,新学来的生疏医术却还是来不及解救中毒的人。投毒者用的是一种异常烈性的毒药,能在一瞬间致人死命。使用这种毒药,对方并不意在取他性命,而是在示威吧?

那天,他沉默的看着在自己臂弯中逐渐冷却的屍体,过了很久,才站起来,冲僵立在一旁的她笑了笑,摸摸她的头:“吓人吗?别害怕。”

她摇摇头,抱住他因为强制压抑怒气而有些颤抖的身子。她的身体也有些颤抖,她紧紧地抱着他,目光始终落在那具屍体颜色可恐的脸上。

那天过去不久,他就取消了御膳在食用前必须先由尚食女官品尝以确定无毒的规矩。她则在不久后的一天下午找到他,告诉他,她想要学习制毒。

他有些哑然,看着她笑:“怎么突然要学这些了?”

她无所谓的:“无聊。”

他一向拿她没有办法,只好接着笑说:“荧,学这个干什么?”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拉起他微凉的手掌,放在自己的肩膀上按住,抬头看他的眼睛:“哥哥,我不能学点有用的东西吗?”

他一愣,很快笑了起来:“女孩子学制毒太不好,我教你制香怎么样?都是学习各种药材和材料用法的。”

她无可无不可的点头:“我只要学那种东西就好。”

他颇有些无奈的笑着:“但愿你永远都不能学成出师。”

她更加无赖的看他,笑:“那就这样吧,如果有天我制的毒能把你毒死了,就算我能出师。”

“噢?那么就看你的本领了?”他也笑。

她从不跟他以外的任何人有太多接触,教她的人只可能是他,为了教给她知识,他先自己抽时间学习各种各样香料的配方和材质的作用特性,再一点一点的传授给她。

专注於什么事情的时候,时间总是过的特别快。不知不觉地,几年的时间就匆匆过去。为了有更开敞的空间制香,她从原来的居所搬到了僻静的英华殿,逐渐精通了各种香料药材的作用,连搜集来的历代配方都钻研的十分透彻。

那些在她面前像舞动的灵蛇一样无从把握的各种香味,变得驯服偎贴,成为萦绕在她指间的丝线,只要她愿意,就可以用它们编织出最绚烂瑰丽的布匹。

学有所成之后,她常常挖空心思调配出新的香,再带给他看。最初是在他面前演示,后来有次她一时贪玩,趁他不在,偷偷把香料施在他要换上的衣服里,然后躲在一旁看他能否察觉。

没想到他刚进房门就笑了起来,手拈衣料,放到鼻尖嗅了嗅,接着看向她藏身的位置:“冰片、蕙兰、迷仙散,你给它取名字了么?”

她用冰片和蕙兰香粉巧妙的遮住峨嵋派迷仙散的淡淡香味,使这味迷香几乎达到了无味的境地,然而精心调配的迷香还是对他一点作用都没有。

她猛地从藏身的书柜后跳出来,冲他扮鬼脸:“醉神仙!我起的名字,叫醉神仙!”

他轻轻的笑,带点揶揄的戏谑:“无色无味,比迷仙散还要令人难以提防,真是神仙也要醉倒了,这名字取得好。”

她只好气急败坏的向他吐舌头:“别得意!看我下次让你栽个倒栽葱!”

就这么半是认真半是玩闹的,她开始了和他的“斗法”,每配出一味新品,她都要挖空心思的用在他身上,结果每一次还都让他轻而易举的破解了。

一个施毒一个破解,这个在别人眼里危险无比的举动,却成了他们兄妹之间乐此不疲的游戏。

至於她为什么要学习制毒的真正用意,他从没问,她也从没说,只是自从她学成之后,这个宫中,再也没有人敢用毒药兴事——论到施毒,还有谁敢在她面前班门弄斧?

只不过宫中渐渐有了这样的传闻:住在英华殿的,是个意欲毒杀皇帝的人。至於她和皇帝有什么冤仇,皇帝又为什么姑息容忍她,更是众口呶呶,猜她是先帝遗孤的有,猜她是先帝弃妃的也有,更有人联系几十年前的宫闱秘闻,猜她是某位大臣之后。

她对这些全不理会,侍弄满院的花草,摆弄满屋的材料,草木花香盈鼻,日子悠然自得,英华殿中的岁月随着四季枯荣,无声的从她眼前流过。

直到那一天,她给屋前的杜蘅浇完水,抬头看到殿门处匆匆的走过来一个身影。那是一个容貌端庄的女子,金钗玉环,罗裙委地,她极快的走在殿中的青石地板上,脚步中透着决绝。

径直来到她的面前,那个女子低头直视她:“我听说你想杀万岁爷,我们联手,怎么样?”

这就是他说的那个女孩子么?那个令他露出那种温柔表情的女孩子?

不,绝对不是她。

她微微仰头,将那双得自血脉的深黑无底的眼睛迎上去,她听见了自己清脆琮瑢的声音,在说着:“好的,我真高兴听到有人想杀哥哥,德妃娘娘。”

那个女子像是卸下了什么一样,深舒了一口气,眼角就浮现出了一丝说不上是安心还是失望的神情,挂在那张端秀的容颜上,隐隐的,竟透出了悲哀。

她安静的看着眼前的女子,指间轻绕,缠出一味新配的薰香,添了罂粟花粉,无毒的,然而闻久了却会上瘾,接着一次比一次,渴求更浓烈的味道。

指尖香雾笼聚如花,唇上挑起一抹稀薄的笑容,她把手伸给她:“德妃娘娘,这个香送给你,它叫‘求不得’。”

盛装华服的女子看着她,眼中的悲哀再也掩饰不住的一丝丝蔓延开来,伸出手,拢住那朵香雾,低声道谢:“很好闻,我很喜欢。”

她笑盈盈的看她,却仿佛看到了属於德佑朝的风云,正在悄然揭幕。

德佑八年二月,德佑帝和首傅凌雪峰的女儿凌苍苍大婚,册立凌苍苍为皇后,次日亲政。

德佑八年二月,德佑帝大婚后第三天,册封一等卫国公杜儒鹤的遗孤杜听馨为皇贵妃。

德佑八年三月,册封吏部尚书幸羽之女幸懿雍为德妃,同时册封三十四名常侍以及才人。

德佑八年七月,在被册封了四个月后,德妃幸懿雍私自来到英华殿,她的目的,无人知晓。

德佑八年十月,幸羽叛乱不成,在午门外被斩首示众,幸懿雍在宫中自刎。

德佑八年十月,德佑帝御驾亲政。

德佑八年十一月,战事平定,皇帝返朝。

德佑八年腊月,宫变再起,局势混乱。

德佑八年腊月二十二,站在太和殿前,她看着那个化名归无常的人一掌把他击下了高台;看着那个被他带出来的女孩子昏倒在台上;看着最早冲下去的李宏青在慌乱的抱起他的身子后突然呆滞;看着李宏青被很快击开摔倒在地,那个人抱起他的身体飞快的消失在宫墙之后;看着追来的太后从李宏青喃喃的嘴里听到“没有气息了”几个字后脸色瞬间失血;看着场面逐渐失控,和他们一同出来的萧千清抱着那个女孩,不顾性命的从重重包围中冲到宫外……

那一刻悲哀绝望的人群中,她独自抬起头,看向抱走他的那个人消失的方向。

她知道那个人,早在她刚搬入英华殿的那一年,某个早晨,她就在自己的床边看到过那个人,脸蒙面具,一身青衣,就站在她的床前,静静的看着她。

见她醒来之后,那个人缓缓摘下脸上的面具,那张容颜,依旧苍白清俊,眉心里有抹不去的慵懒和厌倦,然而这一次,窗子里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她看见他的眼底里,装满了温柔的笑意。

鼻尖蓦然就酸楚了,她从被筒里爬出来扬起头:“你没死啊?”

那个人轻轻的笑了,他笑起来,居然有着和哥哥一样的柔和:“是,我没死,你可不要告诉别人,连你哥哥也不能说。”

连头都顾不上点,她的第二个问题就问出来:“你为什么要给我取名字叫荧?”

他还是那么的笑着,语气轻淡:“荧啊,像萤火虫一样自由自在的光,不好么?”

她愣愣的看他,随即发脾气一样的冲他吼:“我是什么样的光,你管不着!”

怒吼完的泪眼里,她看到他一径那么微微的笑着,就像是那个夜晚池塘边的那个少年,深黑的眼睛里,仿佛装着整个星空。

她是自由自在萤火虫,那个少年曾这么说过,现在,她终於听到那个人说了,那个她怨恨过、埋怨过、曾发誓永远都不原谅,却一直在渴望着他的怀抱的人,父亲。

德佑八年腊月的寒风中,她看向他消失的方向,然后悄无声息的,一步步走过去,拉住因为被击伤而靠在石壁上的李宏青的衣角,很轻的,用在一片喧闹中几乎察觉不到的声音说:“不会灭的。”

像是突然被惊醒一样,受伤的御前侍卫统领焦急的抓住她的肩膀:“荧,你伤到了没有?”他接着愣了愣:“你刚才说什么?”

她仰脸,踮起脚尖在他脸上轻吻一下,轻轻的笑:“我说,不会灭的,那样的光。”

有一滴眼泪滑过眼眶滴在她的手上,温热的触感一点点地明晰。

一如多年前,那个闯进她的小院的尊贵少年,把手从手炉筒中拿出来,不带一丝犹豫的,握住她沾满泥巴的小手。

那时候她恍惚的想,也许他真的是光吧,温暖的,能一直照耀到很远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