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苍苍-27
「真的危急了啊。」虎丘山下的茶社中,白衣的文士用折扇叩着手心,笑着在面前的棋盘上落下一粒黑子,「先生您说,究竟谁会是赢家?」
「谁?」褐衣的中年人起手,指间一粒白子落下,「赢家?你问什么的赢家?」
白衣文士合扇沉吟,再放下一粒黑子:「自然是山上正激烈的这场武林大会。」
褐衣的中年人淡淡一笑:「这不是场笑话么?」白子落下,塞死中腹那片黑子的最后一口气,「一场笑话,还有什么输赢?」
白衣文士一愣,棋盘上一片黑子已经尽数成了死棋,笑了笑,他轻合折扇:「一场笑话啊……」
德佑七年十一月十五那场武林大会,在数年之后被人提及的时候,依然被认为是一个传奇。
那个年轻人惊才绝艳的剑法,那场被消弭於无形的争斗,都让人津津乐道。
然而在当时,在聚集在天空中的乌云终於低沉到了极致,零星的开始落下雨滴,鸦雀无声的虎丘上,却没有一个人能够预料到那个年轻人的胜利。
斜立的灵碧教四护法,围成一个严密的阵形。
零散的雨滴,落在纵横交错的白色丝带上,没有洇下,缓慢的滚动,汇成晶莹的水珠。
这是缚天阵,传说中无往不克的阵形,对施阵者的武功并没有多高的要求,也没有任何地形天气的条件。
只要缚天阵出,必胜。
没有人知道,在漫长的岁月中,缚天阵究竟当众使出过多少次,也没有人具体清楚,距离上一次见到这个近乎诡异的阵法,究竟过了多少年。
人们知道的是,在这个白色的,因为罗带的飘逸而显得甚至太过轻浮温柔的阵法下,从来没有人能够破阵而出。
在灵碧教长达一百八十多年的历史中,从未有人破出。
冰蚕丝织就的罗带,经火不燎,入水不濡。
轻柔的雪白长带,团团把萧焕围在中央。
阵中萧焕缓缓把手臂抬起,解开束发的玉带。
如墨的长发随着他放下的手臂一同垂落,披散开来。
低下头,他向有些目瞪口呆的看着他的苍苍微笑:「没关系,先去那边等我就好了。」
映入眼中,散发的萧焕有着些不同於往日的气质,苍苍说不出这种气质究竟是什么,她只是隐约的觉得,似乎有些犀利的东西,从他身上透了出来。
把手中束发用的玉带交到她手里,萧焕笑了笑:「苍苍,帮我拿好这个。」
点头放开抱着他的手臂,苍苍把带着凉意的玉带握紧,转身向阵外走去。
严密的阵型裂开一条缝隙,让她出去。
手持丝带的李半乐上下打量萧焕,笑言:「真是风情万种啊,萧公子不是要用美人计吧。」
「只不过怕待会儿麻烦罢了。」淡淡地笑了笑,萧焕把手垂在身侧,竟然没有拔剑在手,「四位请。」
「罗嗦!」武舞水轻叱,手臂挥出一道白虹,丝带交错,海浪般的阵型已经发动!
雪色铺洒,整个千人石上再无空隙,翻飞的雪白之中,那一袭青色的身影彷佛将要被吞没。
「也不过如此么,萧公子。」除了稳重的武舞水和文静的景秋明之外,宋霖羽也是活泼多话的人,这时轻笑着,手指切动,横过的一条白练如刃,竟然把萧焕袖口的衣料锉为碎片,如蝶青色片片飘落下来,落下几滴鲜血。萧焕负伤的右手毕竟不大灵活,竟然躲不过这一击。
「萧公子的动作可真慢啊,连小羽的错魂手都躲不过,今晚真的要对不住了。」李半乐笑道,右手五指轻张,仿若拨弄琴弦般的依次按下。「噝噝」数声,白练穿梭,竟穿过萧焕的左腿,引得他趔趄一下。
身形飘动一如凌波仙子,咯咯一笑,宋霖羽接口:「实在撑不住了可以拔剑的么,萧公子,我们都还想见识一下那把名剑呢。」
话上轻松,她们手上却丝毫不缓,密集的绸带如云似浪,条条都是必杀的招式。
话声里,萧焕的手脚上边几次滑过丝带,带刃切出得极细伤口中,已经有鲜血渗上衣料。
李半乐笑道:「不过萧公子放心,我们只会攻击你的身子,绝对不舍得弄花你俊俏的脸。」
「两位护法说够了没有?」打断她们的话,萧焕冷笑,「护法们如果真想看的话,在下还有些别的东西可以给诸位看。」
冷冷说出,他的脸上,再也没有一丝笑意。
话声出口的一瞬间,他的长发突然迎风飞扬,袖袍鼓胀,越来越强的劲风从他的袖底飞出。
纯黑的长发,不堪强风一样,直直飞展。
雨雾如霰,一丝丝的飞离。
掌管阵型的武舞水这时才蓦然觉察出,萧焕此刻,正站在带阵的中央。
纵横交错的丝带中,他正站在所有经纬集结的中点。
原来他从未败退,方才的狼狈,都是为了达到此刻,这个真正的意图。
来不及让她喊出变阵的话语,也来不及扬起手中的丝带。
武舞水的视野,开始变成一片血红。
宛如从地狱深处升起的熊熊业火,又彷佛是传说中遮天的神炎,红色的火焰,跳动肆虐。
自阵心燃起的大火,火龙一样蔓延,几乎同时的,几声惨呼响起,四个布阵的少女,同时丢开燃烧的丝带退后。
缚天罗不畏火,所以她们从来没想过要在手上,戴上避火的手套。
但是不畏火的缚天罗,又怎么会燃烧?
喉间蓦然一片冰凉,萧焕的手指抵在武舞水的咽喉上:「武护法,或许是我没有说明白,那么我再说一次——我不会归附,中原武林,也不会归附。」
满地交错的丝带上,依旧有火焰在烈烈燃烧,却燃烧到距离千人石边缘一尺的地方,就自动息止。
火焰映在他随着热浪翻飞的长发上,也映着他没有一丝表情的脸,更显得那双深瞳诡异的幽深。
艰涩的轻轻点头,武舞水觉得自己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嘶哑:「我们……认输。」
放开手指退后一步,萧焕拱手:「承让。」
大火已经渐渐止息,留下经火烧过的丝带,依旧是雪一样的洁白,连一点火痕都没有留下。
燃烧过后的丝带上,却飘扬着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气,极像酒的味道,又刺鼻许多。
武舞水恍然间有些明白:他居然是用这种东西,令不可燃的丝带在雨中起火的么?
「很好。」轻笑的声音传来,从分开的教众中慢慢踱上高石,刘怀雪依旧是一脸恬然温和的微笑,「恭喜萧公子破了缚天阵,百年以来第一人,在下佩服。」他继续含笑着说,「如此纯熟的纵火术,萧公子不愧是不世出的全才。」
淡淡笑了笑,没有接他的话,萧焕只是伸手:「刘堂主请。」
「萧公子误会了。」刘怀雪一笑,「在下今日并没有和萧公子交手的意思。」
这下连萧焕都有些愣了,笑笑:「刘堂主何出此言?」
「萧公子连胜数人,气势正盛,在下不敢直撄锋芒。」微微一躬身,刘怀雪笑得一派谦逊。
灵碧教先后出现的几位首脑,只有他气度最柔和亲切,顿时化解了场中不少的戾气。
「既然我教中诸人胜不过萧公子,那么咱们就来商量一个求和的条件好不好?」笑着,刘怀雪目光扫过一周,这一句话,已经是向千人石上所有的英雄豪杰说的。
「就这么完了?」吃惊的看着终局的棋盘,不用数目,也是黑子惨败,白衣文士忍不住长叹一口气,「先生你就让我胜一局可好?」
「哦?你不是不吃嗟来之食?」褐衣人胜了棋,居然有些孩子般的得意,「我如果让了你,你岂不是会生气?」
白衣文士又长叹:「我看先生是不舍得赢棋的痛快!」
动手开始收拾棋子,白衣文士低着头,还年轻着的侧脸,在雨中的凉亭中,清癯儒雅。
看着他,淡淡地笑了笑,褐衣人开口:「远江,不去看看那个孩子么?」
忙碌的双手略微一顿,白衣文士随即笑着摇了摇头:「不去了。」
褐衣人也不再劝说,只是目光有些悠悠:「说起来半乐那个孩子,当年那么瘦瘦小小的,真没想到,现在也长得这么亭亭玉立了。」
微微笑笑,白衣文士把收好的棋盒盖上盖子,没再说话。
他其实已经见过她了,早在武林大会开始之前,她们从山脚下的茶庐经过,走上山去。
他就已经远远的看到她了,还是那么精灵的模样,喜爱大声吵闹。
几乎不敢认,这么一个鲜活的少女,是他的半乐。
那个被他带下天山,在幽静的嵩山脚下抚养长大的女孩,会为了吃一颗糖,向他哀求半天的小孩子。
她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你知道么?先生。」
意外的听到他开口,褐衣人难得认真地把目光转过来。
「我觉得那个女孩子,和半乐的性子有点像。」他没有说是谁,褐衣人却听得明白,「都是那么爱闹爱笑,一刻也闲不下来,如果有机会相识,她们只怕很谈得来。」柔柔的笑着,白衣文士的眼中,有可能连他自己,也不会觉察到的哀伤,很淡,淡得彷佛可以随着嵩山脚下经年不停的浅浅溪流,一同逝去,「所以虽然凤来阁的阁主不能有希望,我也希望,能够看到,他最终捉住了那个女孩。因为我,没有捉住。」
爱唱爱跳爱笑,爱拉着他的衣襟脆脆地叫他「江」的那个女孩子,早就从他手边溜走了。
从那个月夜,他狠心把她送入到灵碧教中,独身一人去追逐功业名利开始,就已经溜走,再也不会回来。
「呵……」褐衣人突然出声笑出来了,「我还真没看出……你居然对你一手养大的小姑娘,有这种心思!」
「是慈父心思!」随口着反驳了,白衣文士笑。
喧杂热闹的虎丘山上,数位方才没有发一言的武林耄老已经站出来,开始和灵碧教理论停战的条件。
从十五年不得进犯中原讲到十八年,再讲到二十年,谈得不亦乐乎。
青衫的年轻人身旁,站着一个淡绿衣衫的小姑娘,一面拿伞遮他的头顶,一面忙着替他把散开的头发束上玉带,因为身高的差距,不得不一跳一跳,却还是没有忘记时不时讽刺那几个正在谈判的武林耄老几句,哈哈地笑他们被她气得直跳的胡子。
江湖人的日子,从来波澜壮阔,起伏跌宕。
开始淅沥成一片的秋雨中,属於江湖的一些故事在悄然落幕。
有被岁月湮没的兄弟情深,有冲来了近十年的惩罚和悔恨,有在大浪中被击碎的野心,也有不能再被捡回的情缘,有或许再难重新面对的友谊。
「就这么完了。」虎丘山下灵碧教弟子围簇的那顶软轿旁,右襟领口绣着今日的白衣年轻人报告。
「二十年不得进犯中原武林。」低而柔丽的声音重复了一遍,接着又很轻的笑起来,「也罢,这次就罢了,咱们走吧。」
轻丝的帘幕垂下,软轿被抬动,慢慢的向苏州城的深处走去。
跟在软轿后,头戴斗笠的年轻教众们,或者散去,或者和软轿走向相同的方向。
几条细而逶迤的人流,分散到苏州城狭窄的街巷水路中。
人群尽头,那个白衣的年轻人却留了下来,他就站在原地,垂在腰间的,有一柄金色的刀。
没有刀鞘,利刃就这么暴露着的短刀,通体是紫金铸成,如果被那只秀美修长的手握着,会有惊艳的颜色。
未来的某一天,只怕还是有机会交手吧,和那个人,那道任何武林中人都会为之兴奋的青光。
淡淡笑着,他俯身,向身侧另一个没被移动的软轿中说,「喂,你还没死吧?」
这顶软轿上围的,却不是轻纱,而是黑色的厚绒布,严严密密的盖着。
轿子略微晃动了一下,接着传出一个被黑绒闷得几乎听不清楚的声音:「再不抬我回去睡觉,就真得要死了!」
「啊?我还真的以为,你为你的知己抛头颅洒热血,置生死於度外了呢!」笑着说,白衣年轻人却还是很快就拍了拍轿夫的肩膀,「麻烦抬稳一些,里面有伤者。」
哼哼的不知道又说了些什么,不知道是因为声音低沉,还是绒布隔音,并不清楚。
隐约的似乎有一句是「为你也会」。
白衣年轻人没有听清,他也并不打算去听,只是脚步慢慢的,跟着走在黑绒的软轿旁,悠闲怡然,手掌扶在轿身上,稳住不重的颠簸。
目送着他们走远,虎丘山上的密林中,闪过几道黑影。
黑衣的御前侍卫,单膝跪在藕色衣衫的女子身旁:「禀副统领,灵碧教的人马,已经尽数撤离。」
轻点了点头,女子笑:「没想到这个刘怀雪还挺识时务的,知道情势不对,索性就撤退了,连休战二十年的条件,都能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