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虎穴 下(2 / 2)

白玉老虎 古龙 18172 字 2个月前

他当然听得出这个人的声音。

就算把他打下万劫不复的十八层地狱里,就算把他整个人都剁成肉泥,烧成飞灰,他也绝不会忘记这个人。

上官刃!

这个人赫然竟是上官刃。

上官刃终於出现了。

无忌虽然还看不见他,却已经可以听得到他的呼吸。

不共戴天的仇恨,永远流不完的血泪,绝没有任何人能想象的苦难和折磨……

现在仇人已经跟他在同一个屋顶下呼吸,他却只有像个死屍般坐在这里,连动都不能动。

他绝不能动。

他定要用尽所有的力量来控制自己。

现在时机还没有到,现在他只要一动,就死无葬身之地!

死不足借!

可是如果他死了,他的仇人还活着,他怎么能去见九泉下的亡父!

他甚至连一点异样的表情都不能露出来!

绝没有任何人能了解这种忍耐是件多么艰难,多么痛苦的事。

可是他一定要忍!

他心头就仿佛有把利刃,他整个人都仿佛已被一分分,一寸寸地割裂。

可是他一定要忍下去。

上官刃已坐下。

灯光是从四盏制作精巧的孔明灯中射出来,集中在无忌脸上。

无忌脸上已有了汗殊,

他虽然看不见上官刃,上得见他,看得很

清楚,

他从未想到自己会在这种‘清况下遇到上官刃。

他相信自己的样子已经变了很多,有时连他自己对镜时都已

认不出自己。

但他却没有把握能确定,上官刃是不是也认不出他了。

上官刃如果认出了他,那后果他连想都不敢想。

他坐的椅子虽然宽大而平实,他却觉得好像坐在一张针毡上,

一个烘炉上,

冷汗已湿透了他的衣裳。

黑暗中终於有声音传出,并不是上官刃的声音,上官刃居然

没有认出他。

“你的姓名。”黑暗中的声音在问。

“李玉堂。”

“你的家乡。”

“皖南,绩溪,溪头村。”

“你的父母?”

“李云舟,李郭氏。”

问题来得很快,无忌回答却很流利。

因为只要是他们可能会问的事,他都已不知问过自己多少遍。

他相信就算是个问案多年的公门老吏,也绝对看不出他说的是真是假。

他说的当然不是真话,也并不完全是假的。

――如果你要骗人,最少要在三句谎话中加上七句真话,别人才会相信。

他没有忘记这教训。

他说的这地方,本来是他一个奶娘的家乡,他甚至可以说那里的方言。

那地方距离这里很远,他们就算要去调查,来回至少也得要二十天。

要调查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更花费时间,等他们查出真象时,最早也是一个月以后的事,在这一个月里,他已可以做很多事。

他一定要尽量争取时间。

他说:

他的父亲是个落第的秀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已父母双亡。

他流浪江湖,遇见了一个躺在棺材里的异人,把他带回一个坟墓般的洞穴里,传了一年多武功和剑法。

那异火病毒缠身,不能让他久留,所以他只好又到江湖中去流浪。

那异人再三告诫,不许他以剑法在江湖中炫耀,所以他只有做一个无名的杀人者。

以杀人为业的人,本来就一定要将声名,家庭,情感,全部抛却!

他和唐玉能结交为朋友,就因为他们都是无情的人。

最近他又在“狮子林’’中遇见了唐玉,两人结伴同行,到了蜀境边缘那小城,唐玉半夜赴约,久久不归,他去寻找时,唐玉已经是个半死的废人,

他将唐玉送回来,除了因为他们是朋友之外,也因为他要找个地方避仇,

他相信他的对头就算知道他在唐家堡,也绝不敢来找他的。

这些话有真有假,却完全合情合理。

他说到那棺材里的异人时,就听到黑暗中每个人的呼吸都仿佛变粗了些,

他们无疑也听过有关这个人的传说。

可是他们并没有多问有关这个人的事,就好像谁也不愿意提及瘟神一样”

他们也没有再问边境上那小城里,令唐玉送命的那次约会。

唐缺无疑已将这件事调查得很清楚,无忌在那里安排好的一着棋并没有白费。

他们争议的是,是不是应该让一个有麻烦的人留下来。

黑暗中忽然响起一声轻轻的咳嗽,所有的争议立刻停止。

一个衰弱而苍老的声音,慢慢地说出了结论。

“不管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总是唐玉的朋友,不管他是为什么把唐玉运回来的,他总算已经把唐玉送回来了。

“所以他可以留下来,他愿意在这里待多久,就可以待多久。”

所以无忌留了下来。

夜。

窗户半开,窗外的风吹进来,干燥而新鲜。

唐缺已经走了,临走的时候,他眯着那双笑眼告诉无忌:“老祖宗对你的印象很好,而且认为你说的都是真话,所以才让你留下来。”

要瞒过一个已经做了曾祖母的老太婆,并不是件很困难的事。

能瞒过上官刃就不容易了。

这也许只因为他做梦也想不到赵无忌敢到唐家堡来,也许是因为无忌的声音,容貌,都的确变了很多。

无忌只能这么想。

因为他既不相信是运气,也想不到别的理由。

他很想看看上官刃是不是也变了,可借他什么都看不见。

他只能感觉到那地方是个很大的厅堂,除了唐缺和上官刃外,至少还有十个人在那里。

这十个人无疑都是唐家的首脑人物,那地方无疑是在“花园”里,很可能就是唐家堡发号施令的机密中枢所在地。

去的时候,他被唐缺点了晕睡穴,唐缺点穴的手法准而重,他什么都没有感觉到。

回来的时候,唐缺对他就客气了,只不过用一块黑帕蒙着他的眼,而且还用一顶滑竿之类的小轿把他抬回来。

他虽然还是看不见出入的路径,却已可感觉到,从他住的这小楼到那地方,一共走了一千七百八十三步。

每一步他都计算过。

从那里回来,走的是下坡路,有三处石阶,一共是九十九阶,经过了一个花圃,一片树林,还经过了一道泉水。

他可以嗅到花香和树叶的气息,也听到了泉水的声音。

经过泉水时,他还嗅到一种硝石硫磺的味道,那泉水很可能是温泉。

蜀中地气暖热,很多地方都有温泉。

现在推开窗户,就可以看见刚才他好经过的那片树林。

走出树林,向右转,走上一处有三十八级的石阶,再转过一个种满了月季、芍药、山条和牡丹的花圃,就到了那个温泉。

一到温泉,距离他们问话的地方就不太远了。

他相信自己一定可以找到。

这一路上当然难免会有暗卡警卫,可是现在夜已很深,防守必定比较疏忽。

何况他今天才到这里,别人就算怀疑他也绝对想不到他今天晚上就有所行动。

他认为这是他的机会,以后就未必会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他决定开始行动。

窗子是开着的,窗外就是那片树林,窗户离地绝不超过三丈。

可是他并没有从窗户跳下去。

如果有人在监视他,最注意的一定就是那扇窗户。

所以他宁可走门,走楼梯,就算被人发现,他也可以解释。

“新换的床铺,还不习惯,所以睡不着,想出去走走。”

他已学会,无论做什么事,都先要替自己留下一条退路。

门外有条走道,另外三间房,门都关着,也不知是不是有人住。

这里想必是唐家接待宾客的客房,郭雀儿很可能也在这里。

但是无忌并不想找他。

他绝不能让唐家的任何一个人看出他们是朋友。

这也是他为自己留下的一条退路。

小楼内外果然没有警卫,树林里也看不出有暗卡埋伏。

近年来,江湖中已没有人敢侵犯唐家堡。太平的日子过久了,总难免有点疏忽大意,何况这里已接近唐家的内部中枢,一般人根本就没法子进入这地区。

无忌却还是很小心。

树木占地很广,以他的计算,要走四百一十三步才能走出去。

他相信自己计算绝对精确。

就算走的步子,大小有别,其间的差别也不会超过三十步。

他算准方向,走了四百一十三步。

前面还是一片密密的树林。

他又走了三十步。

前面还是一片密密的树林。

他再走五十步。

前面还是一片密密的树林。

无忌手心已有了冷汗。

这树林竟是忽然变成了一片无边无际的树海,竟像是永远走不出去了。

难道这村林里有奇门遁甲一类的埋伏?

他看不见。

浓密的校叶,挡住了天光夜色,连星光都漏不下来。

他决定到树梢上去看看。

他这个决定错了。

在这种情况下,无论多小的错误,都足以致命!

第二个朋友

如果树林里没有暗卡埋伏,树梢上当然更不会有。

这是种很合理的想法,大多数人都会这样想,可是这想法错

无忌一掠上树梢,就知道自己错了,却已太冲。

忽然间,寒光一闪,火星四射,一根旗花火箭,直射上黑暗的夜空。

就在这同一刹那间,已有两排硬留,夹带劲风射过来。

他可以再跳下树梢,从原路退回去。

但是他没有这么做。

他相信他的行踪一现,这附近的埋伏必定全部发动,本来很安全的树林,现在必定已布满杀机,如果能离开这片树林,可能反而较安全。

他决定从树梢上窜出去。

这是他在这一瞬间所作的另一个判断,他自己也不知道这判断是否正确。

他脚尖找着一根比较强韧的树枝,借着树枝的弹力窜了出去。

急箭般的风声,从他身后抆过。

他没有回头去看。

现在已经是生死呼吸,间不容发的时候,他只要一回头,就可能死在这里。

他的每一分力量,每一刹那,都不能浪费。他的身子也变得像是一根箭,贴着柔软的树梢向前飞掠。

又是两排管箭射来,从他头顶抆过。

他还没有听见一声呼喝,没有看见一条人影,但是这地方已经到处布满了致命的杀机。

太平的日子,并没有使唐家堡的防守疏忽,唐家历久不衰的名声,并不是侥幸得来的。

从树梢上看过去,这片树林并不是永远走不完的。

树林前是一片空地,二十丈之外,才有隐藏身形之处。

无论谁要穿过这片三十丈的空地,都难免要暴露自己的身形。

只要身形一暴露,立刻就会变成个箭靶子。

无忌既不能退,前面也无路可走,就在这时,树梢忽然又有一条人影窜起。

这个人的身法仿佛比无忌还快,动作更快,管箭射过去,他随手一拨就打落,身形起落间,已在十丈外。

――这个人是谁?

――他故意暴露自己的身形,显然是在为无忌将埋伏引开。

这个人当然是无忌的朋友。

无忌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郭雀儿,除了郭雀儿,也没有别人。

他没有再想下去,身子急沉,“平沙落雁”“燕子三抄水”,“飞鸟投林”连变了三种身法后,他已穿过空地,窜人了花圃。

伏在一丛月季花下,他听到一阵轻健的脚步声奔过去。

这里的暗卡虽然也被刚才那个人影引开了,但是这花圃也绝非可以久留之地。

他应该往哪里走?

他不敢轻易下决定,无论往哪里走,他都没有把握可以脱身。

就在这时,他忽然看到了一个奇迹!

繁星满天。

他忽然看到一株月季花在移动,不是校叶移开,是根在移运。

根连着士,忽然离开了地面,就好像有双看不见的手把这株花连根拔了起来。

地上露出个洞穴,洞穴里忽然露出个头来。

不是地鼠的头,也不是狡兔的头,是人的头,满头蓬乱的长发已花白。

无忌吃了一惊,还没看清他的面目,这人忽问:“是不是唐家的人要抓你?”

无忌不能不承认。

这人道:“进来,快进来!”

说完了这句话,他的头就缩了回去。

这个人是谁?怎么会忽然从地下出现?为什么要无忌到他的洞里去?这个洞里有什么秘密?

无忌想不通,也没有时间想了。

他又听见了一阵脚步声,这次竟是往他这边奔过来的。

花丛间仿佛还有火花闪动。

他只有躲到这个洞里去,他已经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

因为他已听见了唐缺的声音。

洞穴里居然有条很深的地道,无忌一钻进去,就用那株月季花将洞口盖住,里面立刻变得一片黑暗,连自己伸出来的手都看不见。

地面上脚步声更急,更多,过了很久,才听见刚才那人压低声音说道:“你跟我来。”

无忌只有摸索着,沿着地道往前爬,窄小的地道,只容一个人蛇行一般爬行。

前面那个人爬得很慢。

他不能不特别小心,因为他只要稍为爬得快些,无忌就会听见一阵铁链震动的声音。

后来无忌才知道,这个人手脚已被铁链锁住,连利刃都斩不断的铁链。

他是不是唐家的人?

―如果是唐家的人?为什么会被人用铁链锁住,关在地底?

如果他不是唐家的人,他是谁?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地道仿佛很深,却不知有多深,仿佛很长,却不知有多长。

无忌只觉得本来很阴冷的地道,已经渐渐燥热,隐隐还可以听到泉水流动的声音,他可以猜想这里已在温泉下。

然后他听见那老人说:“到了。”

到了什么地方?

这里还是没有灯,没有光,无忌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但是他已经可以站起来,而且可以感觉到这地方很宽敞。

他又听见老人说:“这就是我的家。”

这里还是地下,这老人的家怎么会在地下?难道他不能见人?不愿见人?

还是别人不让他见人?

这里还是唐家堡,如果他不是唐家的人,他的家怎么会在唐家堡?

如果他是唐家的人,为什么要住地下?

这老人说话的声音低沉而嘶哑,仿佛充满了痛苦,不能对人说出来的痛苦。

无忌有很多问题问他,可是他已经先问无忌:“你有没有带火馏子?”

“没有。”

“有没有带火镰火石?”

“也没有。”

没有火,就没有光,没有光,就看不见。

在这种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没有光亮实在是件很痛苦的事。

无忌道:“这里是你的家,你应该存可以引火的东西。”

老人说道:“我要引火的东西干什么?”

无忌道:“点灯。”

老人道:“我为什么要点灯?”

无忌道:“你从来不点灯?”

老人道:“我从来不点灯,这里也不能点灯。”

无忌怔住。

他实在不能想象一个人怎么能终年生活在这种暗无天日的地刀,

老人又在问道:“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到这里来的?你找唐家是不是有什么仇恨?”

他一连问了三个问题,无忌连一个问题都没有回答。

无忌连一个字都没有说。

老人道:“你为什么不说话?”

无忌道:“因为我看不见你,我绝不跟一个看不见的人说话。”

老人道:“如果你不太笨,现在已经应该想到我是个瞎子。”

无忌的确已想到这一点。

老人道:“你看不见效,我也看不见你,这样岂非很公平。”

无忌又不说话了。

他好像已真的下定决心,绝不跟一个看不见的人说话。

老人也不说话了。

一个年轻人,被一个神秘怪异的老头子,带到一个这么样的地方,怎么能忍得佐不开口?

他算准无忌冲早会忍不住的,他想不到无忌这个年轻人和别人完全不同。

无忌非常沉得住气。

也不知过了多久,老人自己反而忍不住了,忽然道:“我佩服你,你这小伙子实在了不起。”

无忌不开口。

老人道:“你当然和唐家有仇,可是你居然能混入唐家堡来,居然有胆子到唐家堡禁区来刺探,就凭这一点,已经很了不起。”

无忌不开口。

老人道:“到了这种时候,这种地方,你居然还能沉得住气,好像算准了我这里一定有灯,如果你坚持不开口,我就会把灯点着的。”

他叹了口气,又道:“像你这样的年轻小伙子实在不多,我实在很需要你这么样一个朋友。”

无忌还是不开口。

无论这老人说什么,他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就在这时候,灯火已点起。

灯火是从一盏制作极精巧的水晶灯里照出来的,无论在任何情况之下,无论有多大的风,都绝对吹不动水晶灯罩中的火焰。

对於灯火,他一定要特别谨慎,因为这地方到处都堆满了硫磺,硝石,火药,只要有一点大意,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老人坐在一张很大的桌子后,桌上摆满了一些无忌从未看见过的器具,有的像银针,有的像个管子,有些像是桂圆的空壳,有的弯弯曲曲,像是根极曲的金级。

地室中阴暗而潮湿,除了这张桌子外;角落里还摆着一张床。

这老人就像是只地鼠般在这洞穴里活动,手脚都被人用一根很粗的铁链锁住,苍白的脸上已因潮湿而长满了铜钱般的癣,看来就像是带着个拙劣的面具,从他身上发出的臭气推断,他至少已有一年没有洗过澡。

他身上穿的衣服已经破得连叫化子都不屑一顾。

他活得简直比狗都不如。

可是他的神情,他的动作,却偏偏带着种说不出的傲气。

这么一个人还有什么值得骄傲之处?

无忌在看着他的手。

他全身又脏又臭,这双手却出奇的干净,不但干净,而且稳

定。

出奇的稳定。

他虽然瞎得像是只蝙蝠,活得比只狗都不如,这双手却保养得很好。

他把这双手伸在桌上,也不知是为了保持干燥,还是在向别人焰耀。

无忌不能不注意这只手。

他从未想到这么样一个人会有这么样一双手。

水晶灯中的火焰极稳定。

老人道:“现在你是不是已经看见了我?”

无忌道:“嗯。”

老人道:“现在你是不是已经可以说话了?”

无忌道:“你是谁?”

这句话他本来不想问的,却又忍不住要问,因为他心里忽然有了种很奇怪的想法。

不但奇怪,而且可怕。

老人仿佛也被这句话问得吃了一惊,喃喃道:“我是谁?我是谁’’

他的脸上虽然完全没有表情,声音里却带着种无法形容的痛苦和讥诮。

他忽然长长叹息,道:“你永远想不到我是谁,因为我自己都几乎忘记我是谁了。”

无忌又在看着他的手,心里又有了那种奇怪而可怕的想法。

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想法,却又偏偏忍不住要这么想。

因为这老人骄傲的神情,因为这双出奇稳定的手,也因为蜜姬……“

―他为什么一定要到唐家堡来?唐缺为什么一定要将他置之於死地?

无忌忽然道:“我知道你是谁。”

老人冷笑道:“你知道?”

无忌道:“你姓雷。”

他眼睛盯在老人的脸上,老人的脸色果然变了,变得很可怕。

无忌竞不敢再去看他的脸,大声道:“你是雷震天!”

老人的全身突然绷紧,就像是有根针忽然刺入了他的脊椎。

过了很久很久,他整个人又像是忽然崩溃,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不错,我就是雷震天!”

江南雷家以独门火药暗器成名、致富,至今已有两百年。

这两百年来,江湖中的变化极多,他们的声名却始终保持不坠。

江南霹雷堂不但威震武林,势力雄厚,而且也是江湖中有名的豪富,雷家的子弟无论走到哪里,都十分受欢迎尊重。

尤其是这一代的堂主雷震天,不但文武双全,雄才大略,而且是江湖中有名的美男子。

这个比蝙蝠还瞎,比野狗还脏的老人,竟是江南霹雷堂的主人雷震天?

这种事有谁能相信?谁敢相信?

无忌相信。

他早已想到这一点,但他却还是不能不惊讶,不能不问:“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子,是不是唐家的人出卖了你?”

其实他不必问,也知道这是唐家的手段。

虽然他也想得到,霹雷堂和唐家联婚结盟后,会有如此悲惨的下场。

但他也知道,唐家的财富和权势,是绝不容别人分享的。

现在霹雷堂的财富和权势,既然都已变成了唐家的囊中物,雷震天当然已失去了利用的价值。

现在他活得虽然比狗不如,可是他能活着,已经是奇迹。

无忌又问:“他为什么还没有杀了你?”

“因为我还有这双手。”

雷震天伸出了他的手,他的手还是那么稳定,那么灵巧,那么有力。

他又挺起了胸,傲然说道:“只要我有这双手在,他们就不能杀我,也不敢杀我。”

无忌道:“为什么不敢?”

雷震天道:“因为我若死了,他们的‘散花天女’也死了!”

无忌问道:“散花天女?谁是散花天女?”

雷震天道:“散花天女不是一个人,是一种暗器。”

他慢慢的接着又道:“一种空前未有的暗器,这种暗器只要一在江湖中出现,世上所有的暗器,都会变得像是孩子们的儿戏!”

世上真的有这么可怕的暗器,有谁相信?

无忌相信。

他想起了唐玉荷包上的暗器。

那两枚暗器虽然没有害死别人,反而害了唐玉自己,但是它的威力却是人人都看得到的。

唐玉只不过是指尖被刺破一点,已成了废人,他将暗器随手抛出,已震毁了庙宇。

那种暗器不但有唐门的毒,也有霹雷堂独门火器的威力。

能够将这两家威震天下的独门暗器混合在一起,世上还有谁能抵挡?

无忌掌心已有了冷汗。

雷震天道:“唐家早就有称霸天下的野心,只要这种暗器一制造成功,他们称霸天下的时候就到了。”

无忌道:“现在时候还没有到?”

雷震天道:“还没有。”

他傲然接着道:“没有我,就没有散花天女,就因为现在这种暗器还没有完全制造成功,所以他们绝不敢动我。”

―无忌问道:“如果,他们制造成功了呢?”

雷震天道:“有了散花天女,就没有我雷震天了。”

无忌道:“所以你绝不会让他们很快成功的。”

雷震天道i“绝不会。”

无忌终於松了口气。

雷震天道:“像我这么样活着,有些人一定会认为我还不如死了的好,但是我还不想死。

无忌道:“如果我是你,我也绝不会死,只要我还能活下去,就一定要活下去,只要能多活一天,就多活一天J7

雷震天道:“哦?”

无忌道:“因为我还要等机会报复,机会是随时都会来的,只要人活着,就有机会。”

雷震天道:“对。”

他忽然变得很兴奋:“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你果然正是我要找的人。”

无忌还不能完全明白他的意思,只有等着他说下去。

雷震天道:“现在我的眼睛已经瞎了,又被他们像野狗般锁在这里,就算有了机会,我也未必能把握住,所以我一定要找个能帮我忙的朋友。”

他摸索着,紧紧握着无忌的手:“你正是我需要的这种朋友,你一定要做我的朋友。”

无忌的手冰冷。

他从未想到霹震堂的主人,会要求他做朋友,他忍不住问:“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雷震天道:“不管你是什么人,都一样。”

无忌道:“你怎么知道我会做你的朋友?”

雷震天道:“我不知道,可是我知道唐家对人有个原则。,’

无忌道:“什么原则?”

雷震天道:“不是朋友就是仇敌。”

无忌道:“我听过这句话。”

雷震天道:“我也有我的原则,只要你不是唐家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接着,他问无忌道:“你是不是唐家的朋友?”

无忌道:“我不是。”

雷震天道:“那么,你就是我的朋友了。”

难题

灯光照着雷震天的脸,他的脸上充满了渴望和恳求。

他渴望一个这么样的朋友。他恳求这个人做他的朋友。

但他却连这个人是谁都不知道。

而无忌终於叹了口气,道:“不错,我既然不是唐家的朋友,当然就是你的朋友。

他更未想到自己会答应霹雷堂主人的要求,答应做他的朋友。

他答应,只因为现在雷震天已不是雷震天,已只不过是个受尽了痛苦挫折,受尽了凌侮欺骗的瞎眼老人。

他已无法再将这可怜的老人当作他的仇敌。

他答应,只因为他知道现在他们的确是在同一条阵线上,如果他们做了朋友,对彼此都有好处。

现在赵无忌已经不再是一个冲动少年了,就算他还没有学会利用别人,至少他已能分得出利害,已经知道应该怎么做才对自己有利。

这是很重要的一点。

利己而本损人的事,只要是有理智的人,就绝不应该拒绝。

现在雷震天已经放开了他的手,却还是显得很兴奋,喃喃道:“你绝不会后悔的,你交了我这个朋友,我保证你绝不会后悔的。”

无忌淡淡道:“我想,你现在一定后悔。”

雷震天道:“我后悔什么?”

无忌道:“后悔你交了唐家这样的朋友。”

雷震天脸色又阴沉下来,缀然道:“可是我并不怪他们,我只限我自己。

无忌道:“为什么?”

雷震天道:“因为我低估了他们。”

他握紧双拳,一字字接着道:“无论谁低估了自己的对手,都是种绝对不可原谅的错误。绝不值得同情。”

这是他从痛苦经验中得来的教训。

无忌道:“这句话,我一定会永远记住。”

雷震天道:“你既然知道我这个人,一定也听说过我的事。”

无忌承认。

雷震天说道:“你若以为我是贪图唐娟娟的美色,才答应这件婚事的,你就错了。”

无忌现在才知道,那个一笑起来眼睛就眯成了一条线的女人叫娟娟。

娟娟的确是个很美的女人,不但美,而且有种可以让男人着迷的吸引力。

像她这佯的女孩子,就算有男人为她去死,无忌也不会觉得奇怪。

无忌道:“你不是为了她?”

雷震天冷笑道:“我不是没有见过美色的男人,我的妻子也是个美人。”

他以前的妻子就是蜜姬。

蜜姬的美,蜜姬的腿力,无忌都已经感受到。

雷震天道:“可是现在我已经将她抛弃了,我知道她一定不会原谅我的,因为我也不能原谅我自己。”

他黯然又道:“世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你只有在失去它时,才知道它的可贵。”

这也是他从痛苦经验中得到的教训。

无忌道:“你为什么要抛弃你的妻子?为什么要答应这门婚事?

雷震天道:“因为我的野心。”

无忌道:“称霸天下的野心?”

雷震天道:“唐家想利用我称霸天下,我也同样想利用他们,只可惜……”

无忌道:“只可惜你低估他们,唐家的人远比你估计中更厉

雷震天承认:“所以我的眼睛才会瞎,才会像狗一样被人用铁链锁在这里。”

他又用力握住了无忌的手:“所以我一定要你帮助我。☆

无忌道:“我能为你做什么?”

雷震天道:“我还有朋友,霹雷堂还有弟子,如果他们知道我现在的情况,一定会想法子救我出去。”

无忌道:“你现在的情况他们都还不知道?”

雷震天道:“他们完全不知道,他们还以为我一直都在温柔乡

里”

他又道:“庸家已经将我和别人完全隔离,这十个月来,你是我第一个看见的活人。”

这十个月来,他所看见的唯一一样能活动的东西,就是一个篮子。

这个篮子将他所需要的食物和饮水从上面吊下来,再把他在这一天内配好的火器吊上去。

如果这一天没有火器,第二天他就只有挨饿。

这是种很现实的交易。

唐家的作风一向很现实,所以一向很有效。

这十个月来,他所做的唯一一件让自己觉得满意的事,就是挖了一条地道。

他并不是真的想挖一条地道逃出唐家堡,他知道那是不太可能的事。

他挖这个地道,只不过让自己有点事做,让自己有点希望。

一个人如果连希望都没有了,怎么能活得下去。

雷震天道:“我做了十个月苦工,虽然距我的目标还很远,这条地道虽然只挖到花圃,但我却还是有了收获。”

无忌道:“你救了我。”

雷震天道:“我也因此,找到一个朋友。”

无忌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你这个朋友已经活不长了。”

雷震天道:“为什么?”

无忌道:“你当然知道,要混进唐家堡并不容易。”

雷震天道:“非常不容易。

无忌道:“我并不是混进来的,我是唐家的客人,是唐缺把我带进来的,我佐的地方是唐家招待贵宾的客房。”

雷震天道:“你的本事不小。”

无忌道:“如果唐缺发现他的客人忽然不见了,你想我还能活多久?”

雷震天道:“他不会发现的。”

无忌道:“为什么?

雷震天道:“因为他还没有发现你不在客房里,我已经把你送了回去。”

无忌苦笑道:“你怎么把我送回去,给我吃点隐形的药?把我变成苍蝇?”

这的确是个难题。

雷震天却好像早已有了成竹在胸,道:“我先把你从这地道中送到那花圃。”

无忌道:“然后呢?”

雷震天道:“然后我就先冲出去。”

他又解释:“埋伏在那里的暗卡发现了我,一定会动用全力去追捕我。”

无忌道:“这一来,你一定会被他们追到的。”

雷震天道:“我没关系,现在散花天女还没有制造成功,他们就算抓佐了我,最多也只不过送我回来,再加两条铁链锁伎而已。”

无忌道:“他们一定会问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雷震天道:“我可以不说。”

他傲然道:“我是雷震天,他们也应该知道雷露天不是无能之辈,如果我真的想冲出这洞穴,也并不是办不到的事。”

无忌不能不承认,无论怎么算,雷震天都可以算是当今天下的一流高手。

雷震天道:“不管怎么样,我都绝不会把这条地道说出来。”

无忌道:“为什么?”

雷震天道:“因为我还要你用这条地道来跟我联络。”

他又道:“只要你一有了消息,就要想法子来告诉我。”

无忌道:“如果我忘了呢?”

雷震天道:“你绝不会忘记的,因为我绝不会忘了你。”

既然我还没有忘记你,就随时可以把你的秘密告诉唐缺。

这些话他并没有说出来,也不必说出来。

无忌并不是笨蛋。

雷震天道:“他们去追我的时候,你就可以趁机冲入那片树林。”

无忌道:“进了那树林,我还是回不去。”

雷震天道:“为什么?”

无忌道:“那树林是个迷阵。”

雷震天道:“你只要记住,进三退一,左三右一,就可以穿出树林了。”

无忌道:“就这样简单?”

雷震天道:“世上有很多表面看来很复杂的事,说穿了都很简单。”

这也是个很好的教训。

一个人在经过无数挫折打击后,总会变得聪明些。

无忌道:“你想我有多大机会。”

雷震天道:“至少有七成。”

无忌虽然不是真正的赌徒,可是对他来说,有七成机会已足够。

雷震天问道:“现在,你还有什么问题?”

无忌道:“还有一个。”

雷震天道:“你问。”

无忌道:“这地道是你自己一个人挖出来的?”

雷震天道:“除了我还有谁?”

无忌道:“除了你之外,应该还有一个人。”

雷震天道:“一个什么人?”

无忌道:“一个帮你把挖出来的泥土运出去的人。”

他慢慢地接着道:“这条地道不短,挖出来的泥土一定不少,如果没有人运出去,那些泥土到哪里去了,难道你能把它吞到肚子里去?”

这不但是个难题,而且是很重要的关键。

无忌的双拳已握紧。

如果雷震天不能回答这问题,就表示他说的全是假话。

那么无忌这双握紧的拳头立刻就会打在他喉结要害上。

这一拳必定致命!

雷震天却笑了笑,道:“这问题实在问得很好,好极了。”

他的声音很得意:“其实我自己也想过很久,如果这问题不能解决,我根本就不能挖这条地道,因为我总不能把挖出来的泥土吞下去。”

无忌说道:“要解决这问题,并不容易。”

雷震天道:“的确很不容易。”

无忌道:“你已经解决了?”

雷震天道:“如果你以前来过这里,如果你把这洞穴用尺量过,就会发觉这洞穴一天比一天小,现在,至少已小了好几尺。”

无忌恍然道:“是不是因为这洞穴的四壁已越来越厚了?”

雷震天微笑道:“你确实不笨。”

挖出来的泥土用水混合,再敷到壁上去。这个穴本就是个泥穴,四壁本来全都是泥土,谁也不会特地来计算这个洞穴是不是小了些。

谁也不会想到这一点。

这法子说穿了虽然很简单,若不是绝顶聪明的人,却绝对想不出来。

无忌忽然发现雷震天远比他想象中更有智慧。

但是现在他已被唐家用铁链像野狗般锁在这里,唐家的人岂非更可怕?

现在唐缺是不是已经发现无忌不在客房里?

如果他已经发现了,无忌现在回去,岂非正好自投罗网?

但是无忌又怎么能不回去?

他既然不能像雷震天一样,一辈子躲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洞里,也没有别的路可走。

他只有冒险。

一次又一次的冒险,时时刻刻都在冒险,每一次冒险都可能是最后一次。无论对谁来说这种压力都太大了些。

雷震天的估计完全正确。

他一窜出了地道,那附近所有的埋伏和暗卡立刻全都发动,全力追捕他。

对唐家来说,雷震天实在太重要,远比任何人都重要得多。

他们绝不能冒被他逃走的危险。

所以无忌有了机会。

他把握住那一瞬间的机会,窜过那片空地,窜入了树林。

―进三退一,左三右一。

这方法想必也是绝对正确的。

东方已白,乳白色的晨雾已渐渐在林木间升起,无忌数着树干往前走,进三退中,左三右一……

忽然间,他听见一个人冷冷地说道:

“像你这么样的走法,一辈子都走不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