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有人会把十万两银子随时带在身上的,可是他居然带了。
看来他好像随时都在准备着要无忌替他杀人。
这是山西大钱庄里发出来的银票,这种银票一向最硬,无论在什么地方,都绝对可以十足十当现金使用。
这叠银票正好是十万两。
无忌已经接过来,慢馒地数了一遍。
他的脸色没有变,手也没有抖。
他的手稳定而有力,正是一双非常适於杀人的手,杀人的时候也绝不会抖的。
但是他怎么能杀这个人。
这个人是大风堂的忠实子弟,也是和他妹妹千千非常接近的一个人。
这个人到唐家堡来,无疑是为了要寻访他的行踪。
这个人并不是赵无忌,他自己才真正是唐缺要杀的人。
他怎么能对这个人下手?
但是现在他扮演的这个角色,是个为了十万两银子就能杀人的人。
现在十万两银子已经在他手里。
如果他还不肯出手,唐缺一定会对他怀疑,他的身份也难免要暴露。
如果他的身份暴露了,非但救不了曲平,他自己也必死非疑。
上官刃还活着,他怎么能死?
他怎么能不杀这个人?
曲平苍白的脸上已有了冷汗。一
他从来没有正视着无忌,是不是因为他已猜出了无忌的身份。
他当然也不想死。
就算他不愿出卖无忌,可是等到无忌要杀他的时候,他会不会改变?
无忌没有佩剑。
但是唐缺并没有疏忽这一点,已经示意唐三贵,送了一柄剑给无忌。
一柄二尺六寸长的青钢剑,虽然不是宝剑利器,却铸造得完全合於规格。
这柄剑是绝对可以杀得死人的。
现在剑已到了无忌手里,他的手已握住了剑柄,他的手还是同样稳定。
唐缺正在盯着他这只握剑的手,曲平也在盯着他的手。
每个人都在盯着他的手。
他应该怎么办,是拔剑?还是不拔?
还有谁来送死?
无忌拔剑!
“呛”的一声,剑已出鞘。
无忌拔剑,只因为他已别无选择,就算他不借暴露身份,也同样救不了曲平。
但他却可以杀了唐缺,和曲平一起冲出去。
这样做虽然冒险,却值得一试。
他是不是应该这么样做,还是应该牺牲曲平?为了顾全大局,又何妨牺牲一个人!
可是他自己又怎么能问心无愧?
他只有冒险……
只要他今天能冲出去,以后就一定还有机会。
他这一剑绝不能失手!
剑锋薄而利,剑锷,剑柄,轻重,长短,都铸造得完全合於规格,绝不是普通的铁匠可以铸造得出来。
他相信这一定是唐家堡里铸造暗窑的工匠所铸成的剑,用的一定是他们铸造暗器时所剩下的精铁。
用唐家的剑,杀唐家的人,岂非也是人生的一大快事!
他已准备出手。
曲平忽然道:“等一等。
唐缺道:“‘你还想说什么?”
曲平道:“我已经没有什么好说了,我只不过想替你省下十万两银子而已。”
唐缺道:“哦。”
曲平道:“我也会杀人,而且是免费的,要杀人又何必找他?”
唐缺道:“你难道要我找你?”
曲平道:“杀别人我也许还没有把握,要杀我自己,我保证绝没有任何人比我杀得快。”
他是不是已经看出了无忌的痛苦?所以决心牺牲自己?
唐缺大笑,道:“好,好极了。”
他忽然出手,用两根又白又胖又短的手指,捏住了无忌手里的剑尖。
他的出手快而准确。
这个看来比河马还笨的人,身手竞远比任何人想象中都高得多。
无忌刚才那一剑若是出手,如果想一剑刺中他的咽喉,几乎是不可能的。
现在无忌已不能出手了,这是他的幸运,还是他的不幸?
唐缺正在用那双尖针般的笑眼看着他,悠然道:“我想你一定不会跟一个快要死的人抢生意的。”
无忌只有松开手。
唐缺倒提起这柄剑,将剑柄慢慢地递给了曲平。
曲平慢慢地伸出手。
他还是连看都没有去看无忌一眼,他的神色已变得很平静。
因为他已下定了决心。
他确信自己的决定绝对正确,确信自己的牺牲是值得的。
曲平的指尖,已触及了剑柄。
无忌没有阻拦,也不能阻拦,他求仁得仁,死已无憾。
想不到唐缺却又不让他死了。
唐缺的手轻轻一抖,一柄三尺二寸长的青钢剑,猛然就从中
间断成了两截,
他用的是阴功!
他的阴功练得远比唐玉高得多。
曲平吃了一惊,道:“你干什么?”
唐缺道:“我忽然发觉这柄剑可以断,你这个人却不能死。”
曲平道:“你为什么忽然间改变了主意?”
唐缺笑了,眯着眼笑道:“我这个人的主意本来就随时会改变
的,变得比谁都快。”
曲平道:“我为什么不能死?”
唐缺道:“因你活着对我更有用。”
曲平道:“有什么用?”
唐缺道:“我至少可用你来钓鱼。”
曲平的反应并不慢,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要钓的鱼当然是千千,如果用曲平做饵,干干无疑会上钩的。
曲平的人已飞扑而起,向唐缺扑了过去。
然后他就发现了一件事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武功远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差得多。
他一直认为一个人并不一定要靠武功才能成功,机智,镇定,人缘,都比武功重要。
现在他才知道他错了。
因为他干的是这一行,在他生存的这个环境里,武功不但是极重要的一环,而且是一个人的根。
如果你是一个商人,你就绝不会放下你的算盘,如果你是个文人,就绝不能放下你的笔。
因为那是你的根。
如果你忽略了这一点,不管你有多聪明,不管你的人缘多好都一定会失败的。
现在曲平终於明白了这一点了,他已经从痛苦的经验中获得了教训。
他的身子刚扑起,唐缺那双又白又胖的小手已经点到了他的学道上。
他倒下去时,正又听见唐缺在说:
“如果我不让你死,你想死只伯还不太容易。”
院里很阴凉,因为院里有很多树。
唐缺就站在一棵技叶很浓密的树下,也不知是槐?是椿?还是银否?
对於树,无忌知道的并不多,对於人,他知道的却已不少。
虽然他不知道这棵树是什么树,却已知道这个人是个什么样的一个人了。
这个人无疑是他平生所见到过的人之中,最可怕的一个人。
他从未想到这个人有这么高的武功,这么快的身手。
这还不是唐缺可伯的地方。
最可怕的,是他的变化。
他的主意随时地都在变,让别人永远猜不透他心里真正的想法是什么。
他这个人也随时地都在变,有时聪明,有时幼稚,有时仁慈,有时残酷。
有时候他做出来的事比白痴还可笑,有时候做的事让人连哭都哭不出。
现在曲平已经落入他手里,以干千的脾气,如果知道曲平的消息,一定会不顾一切,冒险到唐家堡来救人的。
她能救得了谁?
到了唐家堡之后,她唯一能做的事,恐怕就是等着别人把绳子套上她的脖子无忌只希望能在她还没有听到这消息之前,就把曲平救出来如果他是个三头六臂的隐形人,说不定能够做到的。只可惜他不是。
银票都是崭新的。
虽然大多数胖子都比较脏,比较懒,唐缺却是例外。
他有洁癖。
不喜欢女人的男人好像都有洁癖,他们都认为男女间的那件事是件很脏的事。
无忌慢慢走过去,把银票还给唐缺。
唐缺道:“你不必还给我。”
无忌道:“我从不免费杀人,也从不无故收费。”
唐缺道:“我要杀的人并不是只有那位赵公子一个。”
无忌道:“你还要我替你杀谁?”
唐缺笑了笑,道:“我要你去杀的这个人,’你应该只收半价才对。”
无忌道:“为什么?
唐缺道:“因为你讨厌他,他也讨厌你;你不杀他,他就要杀你。”
无忌道:“你说的是小宝。”
唐缺道:“除了他还有谁?”这实在是件很意外的事,谁也想不到唐缺居然会要人去杀小宝的,但是谁也不会反对,小宝并不是很讨人喜欢的人
这么样一个人如果死了,谁也不会为他掉一滴眼泪无忌更不会。如果唐缺昨天就要他杀小宝,他绝不会觉得有一点为难。现在情况却不同了。他已经知道小宝就是“西施\也是他唯一一个可以完全信任的人。
他忽然发现唐缺每次要他去杀的人,都是他绝对不能杀的。
可惜他又偏偏不能拒绝。
唐缺道:“你想不到,我会要你去杀他?”
无忌道:“我想不到,我以为你们是朋友,很好的朋友。”
唐缺道:“好酒会变酸,好朋友也会变坏的。”‘
无忌道:“为什么?”
唐缺道:“因为我不喜欢一个没有鼻子的朋友。”
他眯着笑眼,悠悠地问道:“你是不是认为这理由还不够好。”
无忌道‘“好像还不够。”一
唐缺道:“对我来说却已足够了。
无忌道:“为什么?
唐缺道:“以前我喜欢他,早不过因为他有下张长得很好看的脸。”
他说得已经很露骨。
无论多好看的一张脸上,如果没有鼻子,也不会好看的。
他当然不愿再看到这么样一个人,更不愿再被这个人纠缠。
这理由已足够。
唐缺忽笑道:“我记得你杀人好像只问有没有十万两银子可
拿,并不问理由的。‘
无忌淡谈道:“我只不过想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想杀他而已。”
唐缺道:“如果我是真的要杀他,你怎么样?”
无忌道:“有钱可赚的事,我当然不会拒绝。”
唐缺微笑,道:“那么这笔钱你就已赚定了,而且赚得很容易。”
无忌也不能不承认:“要杀他的确不难。”
唐缺道:“三天够不够?”
无忌道:“你想要他什么时候死?”
唐缺道:“最好不要过三天。”
无忌冷冷道:“那么他就绝对活不到第四天早上。”
唐缺笑道:“我就知道你绝不会让我失望的。”
无忌道:“但是我还有条件。”
唐缺道:“什么条件?”
无忌道:“我总不能坐在房里等着他送上门来让我宰。”
唐缺道:“你要怎么样?”
无忌道:“你至少应该通知附近的暗卡警卫,让我可以自由行动。”
唐缺说道:“这一点,我当然会做到的。”
他笑得更愉快:“现在,好像又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我们是不是已经可以吃饭去?”
无忌道:“现在我的胃口虽然不好,多少总可以陪你吃一点。”
唐缺道:“那就好极了。
夜。夜凉如水。
这一天就这么糊里糊涂的过了,除了肚子里塞满了用各式各样方法烧成的鸡鸭鱼肉外,无忌简直连一点收获都没有。
非但没有收获,而且多了难题,曲平、小宝都是他的难题。
现在他的行动虽然已比较自由了些,却更不敢大意。他提出了那条件后,唐缺一定会更注意他的。
唐缺绝不会真的让一个身份还没确定的陌生人,在她们的禁区中随意来去。
他答应无忌这条件,很可能也是种试探。他做的每一件事好像都有用意,无忌不能不特别小心。现在限期已经剩下了四天了,无忌却只能躺在床上,瞪着房顶发呆。
他很想好好睡一觉,睡眠不但能补充体力,也能使人松弛。
可惜他偏偏睡不着,越想睡,就越睡不着,世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这里一向很安静,到了晚上,很少还能听到什么声音。
可是现在窗外却忽然有声音响了起来,有人在呼喝,有人在奔跑,就在无忌已经准备放弃睡眠,准备决不睡了,却又偏偏睡着的时候,这些声音就响了起来。
他觉得很可笑,一个人在无可奈何的时候,除了笑一笑,还能怎么样?
他觉得很奇怪!声音是从窗外那片树林里发出来的,好像又有奸细出现,惊动了暗卡埋伏。
这次他明明还睡在床上,难道唐家堡真的还有别人是奸细?
他忍不住披衣而起,推开窗户看出去,树林中果然有人影火光闪动。
除了他之外,还有谁会是奸细?还不谁冒险到唐家堡的禁区里来?
不管是谁来了,都是来送死的!
上吊的人
火光还在闪动,呼喝的声音却渐渐小了。
就在这时候,无忌忽然又听见另外一种声音。声音是从一棵树的校叶中发出来的,并不是风吹校叶的声音,是铁链子震动的声音,
树林里怎么会有铁链子震动?
无忌立刻想起丁雷震天脚上的铁链子。
火光在远处闪动,他已窜出了窗户,窜入了另外一棵树的枝叶中。
两棵树的距离很近。
他虽然看不见隐藏在校叶间的人,却看见了一只手。
一只戴着铁锁的手。
一只瘦长,有力,稳定,洗得很干净,指甲剪得很短的手。
这是雷震天的手。
无忌立刻窜过去,扣伎了这双手的脉门,稳住了手上的铁链
雷震天居然没有挣扎只问:谁?”
“是我。”
他只说了两个字,雷震天已听出了他的声音:“我知道一定是你。”
无忌冷笑:“如果不是我,现在你就已死定了。”
雷震天道:“可是我早就知道是你,我知道你伎在对面的小楼上,子签已经听见你推开窗户的声音。”
他的耳朵真灵:“我也听见你窜过来了,所以我才伸出手,刚才我摇了摇铁链子,本来就是要你听见的。”
无忌道:“你怎么前来找我?你怎么能做这种事?”
雷震天道:“我一定要来找你。”
星光於枝叶间漏下来,照在他脸上,他本来全无表情的一张股,现在却显得很焦急:“我非要找到你不可J”
无忌问道:“是不是已经有人发现了你?”
雷震天道:“没有,我很小心。”
无忌道:“可是这里的暗卡已经被惊动了。”
雷震天道:“他们发现的是另外一个人。”
无忌道:“什么人?”
雷震天道:“一个上吊的人。”
无忌道:“上吊?”
雷震天道:“就因为有今人刚才在这树林里上吊,惊动了这里的暗卡埋伏,所以我才有机会溜到这里来。”
无忌道:“这个人是谁?
雷震天道:“不知道。”
他叹了口气:“我只知道唐家堡里想上吊的人绝不止他一个。”
无忌又问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来找我?”
雷震天的手冰冷,道:“因为蜜姬来了。”
无忌道☆“蜜姬?
雷震天道:“蜜姬,就是我以前的老婆!”
无忌道:“你怎么知道她来了?”
雷震天道:“因为今天有人把她的一缴头发送来给我。”
每天都有个篮子从上面吊下来,把食物和饮水送给他。
今天,这只篮子里不但有一只卤鸡,十个馒头,和一大瓶水,还有一绍头发。
雷震天道:“我虽然看不见,可是我摸得出那是蜜姬的头发。”
他所制作的,是世上最危险的暗器,只有一点疏忽,就可能爆炸。
他已经是个瞎子,只能凭双手的感觉来操作一切。
这双手的感觉当然极灵敏。
蜜姬是他的妻子,他们同床共枕多年,他所抚摸的,又何止是她的头发而已。
他抚摸她的头发也不知有多少次了,当然能感觉得出。
想到这一点,无忌心里竟忽然觉得有点酸酸的,忍不住道:“你既然连她的人都抛弃了,又何必在乎她的头发?”
雷震天道:“我不能不在乎。”\
无忌道:“哦?”
雷震天道:他们已经看出了我是在故意拖延,所以这次给了我十天限期。”
无忌道:“什么限期?’’
雷震天道:“他们要我在十天之内,完成他们交给我的任务。”
无忌道:“如果你做不到呢?”
雷震天道:“那么他们就会每天给我一样蜜姬身上的东西!”
他的声音已变了:“第一天他们给我的是头发,第二天很可能就是一根手指,第三天也许就是鼻子耳朵了。”
第四天会是什么?第五天会是什么?他不敢说,无忌连想都不敢想。
雷震天道:“我离开了她,的确有我不得已的苦衷,别人虽然不谅解,她却不会不明白的。”
无忌道:“哦?”
雷震天道:“她知道我情任她,除了我之外,只有她知道我的秘密。”
无忌道:“什么秘密?”
雷震天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不防一万,只防万一,这是每个江湖人都应该明白的道理,只要是在江湖中混过的人,不管做什么事的时候,都一定会先为自己留下退路。”
无忌也明白这一点。
雷震天道:“我也可以算是个老江湖了,所以我在和唐家堡联盟之前,已经为我自己留下了一条后路。”
他说得虽然不太明白,可是无忌已经了解他的意思。
他到唐家之前,一定已经将霹雷堂火器的秘密和历年积存的财富隐藏在一个极隐秘的地方,除了他自己之外,只有蜜姬知道这秘密。
雷震天道:“兔死狗烹,鸟尽杯藏,如果我替唐家做成了散花天女,他们绝不会再让我活下去。”
无忌道:“如果你做不成,他们就一定会杀了蜜姬。”
雷震天道:“所以我―定要来找你,我也只有来找你。\
无忌道:“你要我去救她?”
雷震天道:“我也知道这是件很难做到的事,可是你一定要替
我想法子。”
无忌沉默着,过了很久,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上官刃这个
人?”
雷震天道:“我当然知道,可是我一向看不起这个人。”
无忌道:“为什么?”
雷震天冷冷道:“因为,他出卖了大风堂。”
无忌诧声道:“大风堂岂非是你的死敌?”
雷震天道:“那是另外一回事,我一向认为,一个人宁可去卖
屁股,也不该出卖朋友。”
无忌道:“你知不知道他现在也快要做唐家的女婿了?”
雷震天道:“我知道。”
他冷笑,又道:“现在他佐的屋子,就是我以前住的地方,我
只希望他以后的下场也跟我一样。
无忌眼睛亮了:“我也希望你能替我做件事。”
雷震天道:“什么事?”
无忌道:“唐家堡的地势和道路你一定很熟悉,我希望你能告
诉我,那座屋子在哪里?有几间房?上官刃会伎在那一间?一路
上的埋伏暗卡在哪里?”
雷震天道:“你要去找他?”
无忌道:“只要你能帮我做到这件事,不管你要我干什么,我
都答应。”
雷震天忽然不说话了,脸上忽然又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忽然道:“我知道你是谁了J”
无忌道:“我是谁?”
雷震天道:“你是不是姓赵?是不是赵简的儿子赵无忌?”
无忌道:“不管我是谁,反正我你现在已经是一条线上的朋友。”
他握紧了雷震天的手:“我只问你,你肯不肯为我做这件事?”
雷震天道:“我肯。”
他的回答毫无犹疑:“我不但可以把那栋房子的出入途径告诉你,而且还可以替你画一张图,我虽然是个瞎子,但是我还有手,现在我虽然已经看不见,但是唐家堡的每一条路,每一处暗卡,我都记得很清楚。”
无忌道:“你什么时候可以把这张图画给我?”
雷震天道:“明天。”
他想了想,又道:“有时候他们白天的防守反而比较疏忽,尤其是在午饭前后,你一定要想法子找机会到我哪里去。”
无忌道:“那条地道还在?”
雷震天道:“当然在。”
无忌道:“他们没有到你那地室里去找?”
雷震天说道:“没有人敢到我那地室里去,你就是借给他们一个胆子,他们也不敢。”
无忌道:为什么?”
雷震天又挺起了胸,傲然道:“因为我是雷震天,江南霹雷堂的第十三代堂主雷震天!”
现在他虽然已一无所有,可是他那地室中还有足够令很多人
粉身碎骨的火药。
雷震天道:“没有我的允许,无论谁进去了,都休想能活着出
来。”
他冷冷地接着道:“‘因为只要我高兴,我随时都可以跟他们同
归於尽。”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狮虎虽死,余威仍在。
他的确是有他值得骄傲之处,不管在任何情况下他都绝不是
个容易对付的人,
无忌轻轻吐出口气,道:“好,我一定会去找你,只要一有机
会,我就会去找你。”
雷震天道:“你交到我这么―个朋友,我保证你绝不会后悔
的。”
无忌又回到他的房里,躺上了床。
他相信雷震天一定能够平安回去,有些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
都不会失去保护自己的能力。
雷震天无疑就是这种人。
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就没有人能够轻易击倒他。
快天亮的时候,无忌终於睡着。
可是他睡得并不安稳,朦胧中,他仿佛看见了一个人在他面
前上吊,
他本来明明看见那个人是上官刃,可是忽然竞变成了他自己。
黑色的鸽子
四月二十四,晴。
无忌从噩梦中惊醒时,阳光已经照在窗户上。
唐缺居然已经来了,正在用那双又白又胖的小手,替他把窗户支起。
窗外一片青绿,空气清爽而新鲜。
唐缺回过头,看见他已张开眼睛,立刻伸出一根又肥又短的大拇指,道:“要得,你硬是要得。”
无忌道:“要得?”
唐缺笑道:“要得的意思,就是你真行,真棒,真了不起。’,
这是川话。
无忌道:“你说我硬是要得,就是说我真是了不起?’’
唐缺道:“完全正确。”
无忌道:“我有什么了不起?”
唐缺又眯起了眼,微笑道:“你当然了不起,连我都没有想到你这么快就能得手的。”
无忌道:“哦?”
唐缺道:“我也想不到你居然会用这种法子,除了我之外,绝不会有人知道是你杀了他。
无忌道:“哦?”
他实在听不懂唐缺是在说什么”
唐缺道:“现在我才知道,我那十万两银子付得实在不冤。”
无忌道:“哦?”
唐缺道:“你快起来,我们一道吃早点去。”
他笑得更愉快:“今天我的胃口虽然还不太好,可是我们一定要好好吃一顿,以资庆祝。”
无忌终於忍不住问道:“我们庆祝什么?”
唐缺大笑道:“你做戏做得真不错,可是你又何必做给我看呢?”
他大笑着,拍着无忌的肩:“你放心,在别人面前,我也会一口咬定,他是自己上吊死的,可是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你我心里都明白,就真是他自己要上吊,也是你替他打的绳套。”
无忌道:“然后我再把他的脖子套进去?”
唐缺大笑道:“完全正确。”
无忌不说话了。
现在他已经听懂了唐缺的话。
――昨天晚上在树林里上吊的人,赫然竟是小宝。
――唐缺已经认定小宝是死在无忌手里的。
―因为他知道小宝这种人,绝不是自己会上吊的人。
――因为他已经给了无忌十万两,要无忌去杀小宝。
―会杀人的人,总会让被杀的人看来是死於意外。
这几点加起来,事情已经像水落后露出了的石头那么明显。
连无忌自己都几乎要怀疑小宝是死在他手里的,因为他也确信小宝绝不会自己上吊。
现在他已知道小宝有极机密,极重要的使命,现在任务还没有完成,他怎么会无故轻生。
可是无忌自己当然知道,他没有杀小宝。
是谁逼小宝上吊的?
为的是什么?
这件事又在无忌心里打了个结,这个结他一直都没法子解开。
早点果然很丰富。
唐缺开怀大嚼,足足吃了半个时辰,连筷子都没有放下去过。
无忌从来都没有看见过一顿早点就能吃这么多东西的人。
这茶楼也跟其他地方的那些茶楼一样,来吃早点的当然不止他们两个人。
可是现在吃早点的时候已过去,别的客人也大半都散了。
唐缺终於放下筷子,在一个铜盆里洗过了他那双又白又胖的小手,用一块雪白的丝巾将他那张小嘴抆得干干净净。
他的确是个很喜欢干净的人。
无忌道:“现在,我们是不是可以走了!”
唐缺摇摇头,忽然压低声音,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你去杀小宝?”
无忌道:“因为你讨厌他。”
唐缺笑了:“如果我讨厌一个人,就要花十万两银子去杀他,现在我早就破产了。”
他又压低声音:“我要你杀他,只因为他是个奸细!”
无忌的心一跳,道:“他是奸细,像他那么样一个人,怎么会是奸细。”
唐缺道:“他看来的确不像,可惜他偏偏就是个奸细。”
他笑了笑,道:“真正好的奸细,看起来都不会像是个奸细。”
无忌道:“有理。”
唐缺又在用那双尖针般的笑眼盯着他,道:“譬如说你……”
无忌道:“我怎么样?”
唐缺笑道:“你就不像是个奸细,如果派你去做奸细,真是再好也没有了。”
他吃吃地笑着,笑得就像是条被人打肿了的狐狸。
无忌也在看着他,连眼睛都没有眨,淡淡道:“你也怀疑我是奸细?”
唐缺道:“老实说,我本来的确有点怀疑你,所以我才叫你去杀小宝。”
无忌道:“哦?”
唐缺道:“到这里来的奸细,都是大风堂的人,因为别的人既没有这种必要来冒险,也没有这么大的胆子。”
无忌道氏“哦?”
唐缺道:“如果你也是个奸细,也是大风堂的人,就绝不会杀他的。”
无忌道:“那倒未必。”
唐缺道:“未必?”
无忌道:“如果我也是奸细,为了洗脱自己,我更要杀他!”
唐缺大笑,道:“有理,你想得的确比我还周到。”
他又道:“可是,有一点你还没有想到。”
无忌道:“那一点?”
唐缺道:“他自己并不知道我们已经揭破他的秘密,你也不知道。”
无忌承认。
他们一直都认为小宝把自己的身份掩护得很好。
唐缺道:“你们既然都不知道我们已发现了他的秘密,你的理由就根本不能成立。”
他又解释:“所以如果你是奸细,就算杀了他,也不能洗脱自己,如果你不是奸细,当然也不会知道他是奸细,所以你才会杀他。”
这本来是种很复杂的推理,一定要有很精密的思想才能想得通。
他的思想无疑很精密。
只可惜这其中还有个最重要的关键,是他永远想不到的。
无忌并没有杀小宝!
是谁杀了小宝?
为的是什么?
这还是个结,解不开的结。
知道唐缺要杀小宝的原因之后,这个结非但没有解开,反而结得更紧了。
幸好这个结是唐缺永远都看不见的。
唐缺道:“你既然杀了小宝,就绝不会是大风堂的奸细。”
他微笑,又道:“所以我又找了件差事给你做。…
无忌道:“什么差事?
唐缺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上官刃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为什么会忽然提起上官刃来?
无忌想不通,脸色也没有变,道:“我知道一点,可是知道的并不太清楚了”
唐缺道:“这个人阴阴沉沉,冷酷无情,而且过目不忘。”
无忌道:“这点你都说过。”
唐缺道:“这个人只有一点最可怕的地方。”
无忌道:“哪一点?”
唐缺道:“他不相信任何人,他到这里已经来了一年,竟没有任何人能接近他,更没有人能跟他交朋友。”
无忌的心在往下沉。
如果连唐家的人都无法接近上官刃,他当然更无法接近。
如果他不能接近这个人,怎么能找到复仇的机会?
唐缺道:“不过这个人却的确是武林中一个很难得的奇才,现在他在这里的地位已日渐重要,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已不管了,所以……”
无忌道:“所以怎么样?”
唐缺道:“所以他要找个人替他去管管那些小事。”
他又道:“我也认为他的确有很多事需要一个人去照顾,所以我准备推荐一个人给他。”
无忌道:“你准备推荐谁?”
唐缺道:“你。”
无忌的脸上没有表情,可是他的心已经跳得好像打鼓一样。
他一直在找机会接近上官刃,一直在想法子到上官刃的住处去。
想不到这么好的一个机会竞忽然从天上掉下来了。
唐缺道:“你不是唐家的人,你跟他完全没有一点利害关系,你聪明能干,武功又高,他说不定会喜欢你的。”
无忌道:“如果我能够接近他,我就会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我就要来告诉你。”
唐缺大笑,道:“完全正确,正确极了。”
他又大笑着,拍着他的肩:“我就知道你是个聪明人,聪明绝顶。”
无忌道:“如果我真的是个聪明人,我就不会去做这件事。”
唐缺道:“为什么?”
无忌道:“对自己没有好处的事,聪明人是绝不会去做的。”
唐缺道:“这件事,对你当然也有好处。”
无忌道:“什么好处?”
唐缺道:“我知道你有仇家,想要你的命。”
无忌当然承认。
唐缺道:“如果你做了上官刃的管事,不管你的仇家是谁,你都不必再担心了。”
无忌不说话了。
其实他心里早已千肯万肯,可是他如果答应得太快,就难免会让人疑心。
唐缺道:“上官刃虽然阴险,却不小气,你在他身边,绝不会没有好处的。”
他眯着眼笑道:“你当然也应该看得出,我也不是个很小气的人。
无忌已经不必再做作,也不能再做作了。
他立刻问道:“我们在什么时候去见他?”
唐缺道:“我们还要等一等。”
无忌道:“还要等什么?”
庸缺道:“要到唐家堡来并不难,要到‘花园’里去,却难得很。”
无忌道:“花园?”
他的心又在跳,他当然知道“花园”是什么地方。
但是他不能不问。
唐缺道:“花园是唐家堡的禁区,上官刃就住在花园里,没有老祖宗的话,我也不敢带你到花园里去。”
他叹了口气:“现在我虽然已完全相信你,老祖宗却一定还要我等一等。”
无忌问道:“等什么?”
唐缺道:“等消息。”
无忌道:“什么消息?”
唐缺道:“老祖宗已经派了人到你家乡去调查你的来历,现*我们就在等他们的消息。”
他微笑,又道:“可是你放心,我们不会等太久的,今天他们就会有消息报回来。”
今天才二十四,距离无忌自己订下的限期还有二天。
唐缺道:“别人去做这件事至少也要五六天,但是我们怕你等得着急,所以特别叫人加急去办,恰好我们最近从一个破了产的赌棍廖八那里,买了一匹快马,又恰巧有个人能骑这匹快马。,’
廖八的那匹马,就是无忌的马。
无忌虽然知道那匹马有多快,但却做梦也想不到这匹马竟落入唐家。
唐缺道:“我们派去的那个人,不但身轻如燕,而且精明能干。”
他笑得非常愉快:“所以,我可以保证,最冲今天正午,他一定会有消息报回来。”
无忌脸上还是完全没有表情。
如果他有表情,很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会是种什么样的表情。
他付出的代价。他经过的折磨,他忍受的痛苦,现在却已变得不值一文。
因为现在他已没有时间了。
没有时间,就没有机会。
没有时间,就什么都完了。
现在已将近正午,距离他的限期已经只剩下一个多时辰。
在这短短的一个多时辰里,他能做什么?
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等死。
如果换了别人,也许会立刻跳起来,冲出去,冲出唐家堡。
他没有这样做。
因为他比任何人都能忍,比任何人都能沉得佐气。
他知道冲出去也是死!
不到最后关头,他绝不放弃!
除了他们之外,茶楼上还有六桌人,每桌上都有两三个人。
这六桌人位子都坐得很妙,距离无忌这张桌子都不太近,也不太远,
无忌这张桌子,正好就在这六桌人中间。
如果他要出去,不管他往那个方向出去,都一定要经过他们。
如果他们要拦住无忌,绝不是件困难的事。
这六桌人年纪有老有少,样貌有丑有俊,却都有一种相同之处。
每个人眼睛里的神光都很足,长衫下靠近腰部的地方,都有一块地方微微凸起。
这六桌人无疑都是唐家子弟的高手,身上无疑都带着唐门追魂夺命的暗器!
无忌忽然笑了:“你们的那位老祖宗,做事一定很谨慎的。”
唐缺微笑道:“无论谁能够活到七八十岁,做事都不会不谨慎的。”
无忌道:“那些人当然都是她派来监视我的?”
唐缺并不否认:“那六桌人都是的,每个人身上都带着老祖宗亲手发条子派下来的暗器。”
无忌道:“既然是老祖宗亲手发的条子,派下来的暗器当然都是精品。”
唐缺道:“绝对是的。”
他又道:“不但他们身上带的暗器都是见血封喉的精品,他们的身手,在江湖中也绝对可以算是第一流的,连我的几位堂叔都来了。”
他叹了口气,苦笑道:“这当然不是我的主意,我绝对信任你。”
无忌道:“哦?”
唐缺道:“可是你在老祖宗面前说的若是谎话,那么非但我救不了你,普天之下,恐怕再也没有一个人能救得了你。”
无忌道:“你既然相信我,又何必为我担心。”
唐缺又笑了:“我不担心,我一点都不担心。”
他当然不担心,要死的又不是他』他担心什么?
茶楼四面都有窗子,窗子都是敝开着的。
就在这时,窗外忽然有一群鸽子飞了过去,飞在蔚蓝色的天空下。
一群黑色的鸽子。
花园里
每个人都抬头看了这群鸽子一眼,然后每个人的眼睛都盯在无忌身上。
唐缺道:“这些黑色的鸽子,是我七叔特别训练出来的,比普通的鸽子飞得快一倍,远三倍,在黑夜中飞行,很不容易被发现。
无忌静静地听着,他希望唐缺多说话,听别人说话,也可以使得自己的神经松驰。
他不能不承认自己很紧张,直到现在,他还没有想出对策。
唐缺道:“我七叔训练出这批鸽子,虽然是为了传递秘密的消息,但是据他说,在天下养鸽子公认的鸽谱中,这种鸽子也已被列为一等一级的特优品种!”
他眯着眼笑道:“但是我可以保证,这种鸽子一点都不好吃。”
无忌道:“你吃过?”
唐缺道:“只要是能吃的东西,我想尽吧方百计,也要弄几只来尝尝滋昧的,否则我晚上恐怕连觉都睡不着。”
无忌道:“据说人肉也可以吃的,你吃过人肉没有?”
他并不想知道唐缺吃过人肉没有,只不过在故意逗唐缺说话。
无论谁在说话的时候,注意力都难免分散,何况他们现在说的,正是唐缺最有兴趣的话题。
如果他现在冲出去,并不是完全没有希望,可是成功的机会却不大。
如果他趁机制伎唐缺,以唐缺做人质,他的机会就好得多了。
可惜他实在没有把握。
这个长得好像比猪还蠢的人,不但反应灵敏,武功也深不可测。
唐缺正在发着他有关人肉的心得:
“据说人肉有三不可吃:有病的人不可吃,太老的人不可吃,生气的人不可吃!”
无忌问道:“生气的人,为什么不可吃?”
唐缺道:“因为人一生气,肉就会变酸的。”
无忌已准备出手。
虽然没有把握,他也要出手,因为他已没有第二种选择。
想不到唐缺竟忽然站起来,道:“这些话我们以后再谈,现在我们走吧!”
无忌的心沉了下去。
既然连唯一最后的机会都已错过,他只有问:“我们到哪里去?”
唐缺道:“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无忌道:“去见谁?”
唐缺道:“老祖宗!
他又道:“她老人家已经吩咐过,鸽子一飞回来,就要我带你去见她。
无忌立刻站起来,现在他最想去见的一个人,就是老祖宗。
他忽然想到这才是他的机会。
如果能制佐老祖宗,以她为人质,唐家的人不但要把他恭恭敬敬的送出唐家堡,说不定他还可以用她多换一条人命。
上官刃的命。
要对付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婆,至少比对付唐缺容易些。
无忌微笑道:“你是不是还要蒙上我的眼睛?”
唐缺道:“不必了。”
他又眯起了那双尖针般的笑眼:“如果你说的不假,那么你就是我们的自己人了,以后就可以在花园里自由出入。”
无忌说道:“如果我说的不是真话呢中
唐缺淡淡道:“那么你这次一进去,恐怕就不会再活着出来,我又何必蒙上你的眼睛?”
无忌道:“你的确不必。”
看到了唐家堡的规模和声势,无论谁都可以想象得到,他们的“花园”一定是个范围极大,警卫极森严的地方。
等你真正进去了之后,你才会发现,你想得还是不太正确。
花园的范围之大,远比任何人想象中都要大得多,但却完全没有一点警卫森严的样子。
走过一座朱栏绿板的小木桥,穿过一片干红万紫的花林,你就可以看见建筑在山坡上的一栋栋规模宏伟的宅第。
从外表上看来,每栋屋字的格式,都几乎是完全一样的,外貌完全没有特色,当然更不会有门牌路名。
所以你就算知道你要找的人住在哪一栋屋子里,还是很难找得到。
用青石块铺成的小路两旁,都是灰朴朴的高墙,看上去根本没有什么分别。
每条路都是这样子的。
唐缺带着无忌三转两转,左转右转,终於停在一道极宽阔高大的黑漆大门前。
“就在这里。”他说:“老祖宗一定已经在等着我们了。”
大门后面是个很大很大的院子,穿过院子,是个很大很大的厅堂。
大厅里摆着很宽大的桌椅,高墙上挂着大幅的字画。
唐家堡的每样东西好像都要比普通的规格大一点,甚至连茶碗都不例外。
唐缺道:坐。”
等无忌坐下后,他的人就不见了。
无忌本来以为他一定是进去通报,很快就会出来的,想不到他竟一直都没有露面。
庭院寂寞,听不见人声,更看不见人影。
无忌一个人坐在这个空阔无人的大厅中,有几次都已忍不住要冲出去。
此时此刻此地,他更不能轻举妄动。
他虽然看不见人,可是老祖宗既然在这里,这里绝不会没有警卫的。
看不见的警卫,远比能够看见的更可怕。
他明白这道理。
他远比大多数人都能“忍”!
刚才由一个垂髫童子送上的一碗茶,本来是滚烫的,现在已经凉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厅中终於响起了一个衰弱温和,却又充满威严的声音。
“请用茶。”
无忌听得出这是老祖宗的声音,上次他被盘问时,已经听过她的声音。
这次他还是只能听见她的声音,还是看不见她的人。
无忌的心又沉了下去。
如果他连她的人都看不见,怎么能够制伎她?
他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好苦的茶。
老祖宗的声音又在说:“唐家以毒药暗器成名,你不怕这碗茶”里有毒?”
无忌笑了笑,道:“如果老祖宗不想我再活下去,随时都可以
把我置之於死地,何必要在这碗茶下毒?”
老祖宗笑了,至少听起来仿佛在笑。
“你很沉得住气。”她说:“想不到你年纪轻轻,就这么能沉得
住气!”
无忌保持微笑。
连他自己都有点佩服自己,在这种情况之下,居然还能四平八稳地坐在这里喝茶。
老祖宗又说:“你是个好孩子,我们唐家正需要你这种人,只要你好好地待下去,我绝不会亏待你。”
她居然绝口不提鸽子带回来的消息。
难道这又是个圈套?
她这样做是不是另有阴谋目的?
可是她的口气不但更温和,而且绝对听不出一点恶意。
无忌虽然并不笨,也不是个反应冲钝的人,也不禁怔住了。
他实在猜不透她的用意,也不知道老祖宗下面还要说什么?
想不到老祖宗居然从此不开口了。
庭院寂静,四下无人。
又不知过了多久,唐缺居然又笑嘻嘻地走过来,道:“你过关了。”
无忌茫然,道:“我过关了?”
唐缺手里拈着个纸卷,说道:“这是那些鸽子带回来的调查结果,你想不想看看?”
无忌当然想看。
摊开纸卷,上面只有八个字:
“确有其人,证实无误。”
无忌想不通,就算把他的头打破一个大洞,他也想不通。
――难道绩溪的溪头村真的有“李玉堂”这么样一个人?
―难道唐家派出去调查的那个人,敷衍塞责,根本没有去调查,就胡乱写了这份报告送回来?
――难道这个人在路途中就已被无忌的朋友收买了,伪造了这份报告。
这种情况只能有这三种解释。
这三种解释好像都讲得通,可是仔细一想,却又绝无可能。
―就算溪头村真的有个人叫李玉堂,身世背景也绝不可能跟无忌所说的相同,世上绝不会有这么巧的巧合。
――唐家门规严谨,派出去的子弟绝不敢敷衍塞责,虚报真情的,更不可能被收买。
―这件事根本没有别人知道,根本就不可能有人会去收买他6
如果这三种推断都不能成立,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无忌没有再想下去,这几天他巳遇到好几件无法解释的事。
这些事之中必定有一个相同的神秘关键。
只不过现在还没有能找到而已。
不管怎么样,他总算又过了这一关。他只有抱着“得过且过”的心理,静观待变。
他还要“忍”。
就因为他能忍,他已经渡过了好几次本来绝对无救的危机。
无忌慢慢地将纸条卷起,还给了唐缺,淡淡的问道:“老祖宗呢?”
唐缺道:“老祖宗已经看过了你,对你已经很满意。”
无忌道:“你不让我拜见拜见她老人家?”
唐缺道:“我也想带你去拜见她老人家,只可惜连我自己都见不到。”
他叹了口气,苦笑道:“连我自己都已有很久没有看见过她老人家了。”
无忌道:“她很少见人?”
唐缺道:“很少很少。”
―她为什么不见人?
――是不是因为她长得奇形怪状,不能见人?
无忌还有另一种想法,想得更绝。
真的老祖宗已经死了,另外有个人为了想要取代她的权力地位,所以秘不发丧,假冒她的声音来发施命令,号令唐家的子弟。
那么她当然就不能够让人看见“老祖宗”的真面目。
这种想法虽然绝,却并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世上本来就有些荒唐离奇的事,真实的事有时甚至比“传奇说部”更离奇。
无忌也没有再想下去。
唐家内部权力的争斗,跟他并没有切身的利害关系。
他只问:“现在我们是不是已经该走了?”
唐缺道:“到哪里去?”
无忌说道:“我们难道不去见见上官刃?”
唐缺道:“当然要见的。”
无忌道:“那么我们现在是不是就应该到他住的地方去?”
唐缺笑了,道:“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无忌道:“他就住在这里?”唐缺没有开口,门外已经有人回答:“不错,我就住在这里。”无忌的心又在跳,全身的血液又已沸腾。他听出这是上官刃的声音,他也听见了上官刃的脚步声。不共戴天之仇人,现在就要跟他见面了。这次他们不但是同在一个屋顶下,而且很快就会面对面地相这次,上官刃会不会认出他就是赵无忌?
生死呼吸
四月二十四,正午。
赵无忌终於见到了上官刃!
上官刃身高八尺,宽肩长臂,每跨出一步,都要比别人多五
他自己计算过,他每一步跨出,都正好是一尺七寸,绝不多一寸,也绝不会少一寸。
他对自己所做的每件事都精确计算过,他做的每件事都绝对像锺表般精确。
他的生活极有规律,自制极严,每日三餐,都有定时定量。
他不但吃得很少,连水都喝得不多,平时连滴酒都不沾唇。
现在他还是独身,从不接近女色,别人沉迷的事,他完全都没有兴趣。
他的兴趣只有两个字―
权力!
无论谁看见他,都绝对可以看得出他是个极有权力的人。
他沉默寡言,态度稳重冷酷,无论在什么时候出现,都显得精力充沛,斗志旺盛,一双炯炯有光的眼睛,更好像随时都能看透别人的心,
但是他居然没有看出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就是赵无忌。
无忌实在变得太多了。
无忌又坐下。
他一直在心里告诉自己:
要忍!要等!不等到绝对有把握的时候,绝不轻易出手。
上官刃正在用一双利刃般的锐眼盯着他,忽然问道:“刚才你心裹在想什么?”
无忌道:“我什么都没有想!”
上官刃道:“那么你早就应该知道我是佐在这里的。”
他转过头去看墙上接的一副对联。
“满堂花醉三干客,
一剑光寒四十州。”
笔法苍劲而有致,上款写的正是:
“刃公教正。”
上官刃冷冷道:“如果你心里什么事都没有想,怎会连这种事都没有注意到?
无忌谈淡道:“那也许是因为我在别人家里时,一向很少东张西望。”
上官刃不说话了,
无忌道:“我也不是个喜欢吟诗作对的风雅之士,所以――”
上官刃道:“所以怎么样?”
无忌忽然站起来抱拳道:“再见。”
上官刃道:“你要走?”
无忌道:“阁下要找的既然不是我这种人,我为什么还不走?”
上官刃盯着他道:“你是哪种人?”
无忌道:“阁下若是有知人之明,用不着我说,阁下该看得出我是哪种人,阁下若连知人之明都没有,我又何必说?”
上官刃又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道:“很好。”
他转过身,面对唐缺,态度已变得比较温和:“这正是我要找的人!
唐缺笑了。
上官灭道:“我叫人去收拾后院,明天他就可以搬过来。”
唐缺笑道:“那么现在我就可以去吃饭了。”
上官刃道:“大倍为何不留在舍下便饭?”
唐缺立刻摇头道:“你叫我做什么事都行,叫我在这里吃饭,我可不敢吃。”
上官刃道:“不敢?”
唐缺道:“我怕生病。”
上官刃道:“怎么会生病?”
唐缺道:“吃多了素菜,我就会生病,一顿没有肉吃,我也非病不可,而且一定病得不轻。”
他叹了口气:“今天你午饭的四样菜,没有一样是荤的。”
上官刃道:“你怎么知道?”
唐缺道:“刚才我已经去打听过,民以食为天,对於这种事,我怎么能不关心?”
大鱼大肉又堆满了一桌子,唐缺又在开怀大嚼。
无忌实在不能想象,一个刚吃过那么样一顿早点的人,现在怎么能吃得下去。
唐缺吃得下去。
等到两只鸡都已变成骨头,一碗粉蒸扣肉也已踪影不见了的时候,唐缺才停下来,看着无忌,忽然道:“我同情你。”
无忌道:“你同情我?”
唐缺道:“我非常非常同情你。”
无忌道:“为什么?”
唐缺道:“因为,你就要搬到上官刃那里去了,如果我是你,连一天都住不下去。”
无忌笑了。
唐缺道:“那里不但菜难吃,人也难对付。”
他叹了口气:“你现在总该看得出了,上官刃是个多么难对付的人。”
无忌不能不承认。
唐缺道:“可是那里最难对付的一个人,还不是他。”
无忌道:“不是他是谁?”
唐缺道:“是怜怜。”
无忌道:“怜怜?怜怜是什么人?”
唐缺道:“怜恰巴是上官刃的宝贝女儿,连我看见她都会头大如斗。”
无忌当然知道上官刃有个独生女儿叫“怜怜”。
怜怜当然也知道赵简赵二爷有个独生儿子叫“无忌’’。
可是无忌并不担心怜怜会认出他。
怜怜生出来没多久,她的母亲就去世了,也许就因为爱妻的亡故,所以上官刃对这个女儿并不像别的人对独生女那么疼爱。
有很多人都会因为妻子的亡故而怨恨儿女,虽然他心里也明白孩子是无辜的,但他却还是会想,如果没有这个孩子,他的妻子就不会死。
每个人都会有迁怒诿过的想法,这本来就是人类最原始的弱点之一。
怜怜从小巴多病,多病的孩子总难免会变得有点暴躁古怪。
一个像上官刃那么忙的父亲,当然没法子好好照顾这么样一个女儿。
所以她很小的时候,上官刃就把她送到华山去养病,学艺。
其实养病学艺很可能都只不过是借口,真正主要的原因,很可能是他根本不想看见这个女儿,因为他看见她,就会想到自己的亡妻。
这是无忌的想法。
上官刃自己的想法怎么样?谁也不知道。
人类的心理本来就很微妙复杂,绝不是局外人所能猜测得到的。
无忌也想不到怜怜居然又回到她父亲这里来了。
唐缺又开始在吃第三只鸡。
他吃鸡的方法很特别,先吃胸脯上的死肉再吃头和腿,最后才吃翅膀和脖子。
因为鸡的翅膀和脖子活动的时候最多,所以肉也最好吃。
最好吃的部分,当然要留到最后吃。
唐缺还特别声明:“没有人跟我抢的地方,最好的一部分,我总是会留到最后才吃的。”
无忌道:“如果有人跟你抢,你就会先吃最好吃的那部分?”
唐缺道:“就算有人跟我抢,我也不会先吃的。”
无忌道:“为什么?”
唐缺道:“先把最好吃的吃掉了,再吃别的部分还有什么意思?”
无忌道:“难道你肯把好吃的那一部分让给别人吃?”
唐缺道:“我当然不肯。”
他又道:“如果你把最好的让给别人吃,你就是个呆子。”
无忌道:“你自己不肯先吃,又不肯让给别人吃,你怎么办?”
唐缺笑道:“我当然有法子,天下最好的法子,你想不想知道?”
无忌道:“‘想。”
唐缺道:“在那种情况下,我就会先把最好的那一部分抢过来,摆在自己面前的小碗里,再去跟人抢其余的部分,抢光之后,我再吃自己碗里的。”
无忌道:“好法子。”
唐缺道:“如果你也要学我这种吃法,有件事你千万不能忘记。”
无忌道:“什么事?”
庸缺道:“你一面在吃的时候, 一面还要去教训别人。”
无忌道:“我已经把最好吃的都抢来吃了,为什么还要去教训别人?
唐缺道:“因为像你这种吃法,别人一定看不顺眼,所以你就要先发制人,去教训他。”
无忌道:“我应该怎么教训?”
唐缺道:“你要板起脸来告诉他,做人一定要留后福,所以好吃的东西一定要留到最后吃,你的态度一定要很严肃,很诚恳,吃得一定要很快,别人还没有想通这道理的时候,你一定要把自己面前碗里的东西吃光,然后赶快溜之大吉。”
他正色道:“这是最重要的一点,你更不能忘记。”
无忌问道:“我为什么要赶快溜之大吉?”
唐缺道:“因为你若还不快溜,别人很可能就会揍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