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拂来,他宽大的袍袖里兜着风,忽尔鼓起、忽尔平息,连同洒在他身上的阳光,亦有了种刀劈斧斫的冷硬。
柳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的屋儿。
直待掌中塞进一盏热茶,她才如梦方醒,下意识往周遭看。
一式的黄花梨家具,精雅富丽,挂落飞罩下头悬了一重锦帷,雕了虫草纹的槅扇中,透出几许凉风,菊花清浅的香气在房中四散,却是那多宝阁正中一层的白瓷四方瓶儿里,
拿清水供着两枝“一捧雪”。雪白的花瓣儿,重叠繁复,偶有一两片探去半空,似素笔挥去一撇,却又於最窍细的末梢处,顿笔停墨,再微微向里一勾。
於是,这原本丰润团白的一捧花儿,便也就此有了些许风致,似美人儿嫣然回眸,难描难画。
柳氏出神地看着那两枝素雪。
不知何故,她觉得这花儿像极了她,一路行来,由平至盛,由盛而衰,其后又盛。
而最终,却不免这一勾,又将她勾回原处。
“红糖蜜枣茶,於胎儿有益。”蓦地一道语声传来,很淡的声气,不比槅扇后的凉风暖多少。
柳氏面上肌肉颤动,白腻腻的颊边,便嵌了一个笑。
生安上的笑容,空洞且易碎,似只需随手一摘,便可抛之於地,散作满地残渣。
她侧首望向陈励,笑容一点一点地淡了下去。
“妾身与陈大姑娘说话的时候,老爷就在了吧。”她道,捧起白瓷盏,浅啜了一口茶。
微甜的茶汁,咽入喉底时,却苦得她心都在战栗。
原来,陈励都听见了。
那么,她两度欲以腹中胎儿算计陈滢,以及大放厥词、图谋国公府世子之事,他……想必也已尽知。
霎时间,柳氏只觉得一颗心坠着铅块儿,连呼进口鼻的空气,都沉重得叫人窒息。
“是,我在。”陈励言简意赅地道,语声毫无起伏,一如他没有表情的脸。
柳氏扯动唇角,飞快地笑了一下。
呵,这样就说得通了。
难怪他行止如此怪异,难怪他要禁她的足,难怪他……冷得像块冰。
不由自主地,柳氏又想起魇胜事发时,他待她的态度。
冷淡、漠然,仿佛她并不是他的妻子,也不是有血有肉的活人,而是一个物件儿,随手便可丢弃。
“我从不知道,在太太眼中,这世上有那样多的东西,比我们的孩子更重要。也从不知道,这世上竟有着那一等为母之人,随随便便地,就能亲手把自己尚未出世的孩子给弄死。”陈励缓慢地道。
阳光自窗格子里照进来,他漆黑的发上,落了一层光,远远瞧来,竟好似皓然白首,形容枯槁得不成样子。
那一刻的他,再非往昔谦谦君子,却如行将就木的老叟,每一下呼吸,都带着挥之不去的暮气。
随后,他也笑了。
极苦涩的一笑,竟让柳氏生出错觉,觉得,他这一笑,怕是比方才她入口之茶,苦上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