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玉。”他忽然喊她的名字。
“嗯?”他表情有古怪。
“没什么,只是没喊过你,想喊喊看。”双玉很好听,玉要成双才有福泽。
“赵冬雷,你是不是瞒了我什么?”她觉得他怪怪的,今儿个话特别多,而且是他平日会谶啲识。
“以你的聪慧,有什么能瞒得住你。”她不像一般姑娘家,敏锐度之高,把她往军营一放,说不定还能带兵打仗。
说的也是,她庸人自扰了。“大人,麻烦把小舟划到岸边,我们走回去就好,你还得回去处理城里大火。”
“他的伤不用看大夫吗?”伤着了可不得了。
“我们村子里有大夫,医术还算不错。”大夫便是路上给赵冬雷治伤的那一位,为人孤僻又不讲理,但因伤口缝合一事反而与牛家走得很近。
“那好,小心走,夜路多险。”段青瓦那一句“夜路多险”是说给另一个人听,暗示他将来要走的路不好走。
“好。”
看似牛双玉挽着受伤的赵冬雷,事实上是赵冬雷趁为数不多的机会握住她的手,他头一回有舍不得放开的牵挂,想把她带走,让她不用为银子烦心,坐享富贵。
但他不能,他要做的事太危险了,一不小心身败名裂,万劫不复,身边的人都得跟着他陪葬。
放手不是为了别离,而是等待下一次的重逢。
“公子,他真的是逍……”撑篙的船夫一抬头,目露精锐眸光,两边颧骨高高突出。“嘘!莫言,我们什么也不知道,也不晓得他是谁,诸事莫管,家中长辈只想我活下去,若京中十年内有变,大局底定,我们还是能回京的。”他宁可共死,不愿独生,偏偏家里人不成全。
还是随波逐流吧。
“是的,公子。”船夫手上的长篙一撑,小舟缓缓飘向河心,犹如一片落叶。
“唉,城里的那场火还真是伤神,不知烧完了没,我这大人头要疼了。”怎么就不能风平浪静呢。
一轮明月高挂天际,点点繁星相伴。
风起时,微凉。
段青瓦望着不语的月娘,苦笑想起哭着送走他的亲娘,何年何月何日何时才能再聚首。心,有点痛了。
夜了,虫鸣蛙叫,时日到了阳春三月。
草长莺飞,春暖花开,到了繁殖的季节。
牛家的小山猪长大了,又生了一窝小山猪,猪圈不够用又增盖了一间,原本几只兔子经过几次的繁殖已有数十只,山鸡和家鸡已经没两样,全混在一起养,三代小鸡孵化了。
牛家多了三亩田,十亩水田都插上秧,人家田里的水稻才冒出一点芽,他们已经油绿绿一片,有小腿高了。
耕牛哞哞叫,平添几许农村趣味。
但是白日的热闹到了夜里全都沉寂了,小山猪窝在母猪肚皮旁,呼噜呼噜的打呼,鸡和兔子缩着脖子睡在自己巢里,就连新来的牛哥哥也躺在稻草上,双眼闭合。
在大家都睡着的时候,一道掠空而过的黑影踩在屋瓦上,月光照亮他的一举一动,无所遁形,几乎无人发现他的存在,除了……
“进来。”
听到熟悉的清冷嗓音,一身黑衣的男人感动得快要落下泪。
“是。”
黑影由一扇半开的窗钻进,一见站在简陋床边的男子,双膝立即落地,重重三叩首。
“不怪你,你尽力了。”别人的有心算计怎么也逃不过,他也没料到那人真想杀他,还纵容他人对他下手。
“主子,属下无能,让你受罪了。”黑衣人的额头流下两行鲜血,眼中满是自责。
“你们找了很久吧。”是他自己大意中了人家的圈套,最后跳水逃生,以求一线生机。“是的,主子,我们从沧澜江一带往下找了七百里,又遍寻附近的山区、民房、乡间小径,就怕你被谁救了,一时伤重无法动弹才冲冲未现身。”他们不放弃一丝可能性,搜寻每一个角落。
“我本来差点就成了一具屍体。”如果不是那爱屯粮的小姑娘,他早就生蛆长虫,白骨外露了。
黑衣人浑身一凛。“不会的,主子鸿福齐天,有神佛护体,山魈邪魔不敢近身,你会寿比老仙翁。”
“玄风,你辛苦了。”看他都痩了。
一句你瘦了,暗卫首领伍玄风顿时感到肩上的重担变轻了。“不辛苦,这是属下应该做的。”
“京城那边的情况如何?”很多事他必须重新安排,不该留的人就送他们一程,一旦叛主就不用心软,冷冽的黑阵中闪过一丝厉色。
“诚主和周王仍斗得厉害,陈郡王暗扯后腿,七皇子、九皇子隔岸观火,伺机而动。”其他皇室宗亲仍在观察中。
诚王是皇后嫡出,昔日为三皇子,是最有可能立储的一个,今年三十六岁了;周王乃淑妃之子,已有三十二,为五皇子;陈郡王二十八岁,排行第六,仪婕妤所出。
大皇子早亡,不到二十岁,二皇子在封王前无故暴毙,凡是年过二十五的皇子,当今皇上都会亲自下旨赐封,而余下的皇子则未及弱冠,或是生母地位太低,故而以皇子称之,未封王赐地。
皇上已五十有八,快六十了,在本朝已是高夀,虽然不能与先帝相提并论,可他龙体康泰,谁知道还会活多久。
然而希望他长寿的人并不多,包括他的妻子和儿子都在等,等他何时宾天,空出皇位。其中斗到众所皆知的便是老三诚王和老五周王,他们一是嫡子,一是母妃的娘家势力大,淑妃出身武将世家,她的叔伯兄弟手中都有兵,若要争起来不一定落败。
而陈郡王是个拣漏的,哪里有好处就往哪里钻营,他不见得对皇位有兴趣,但争争看也吃亏不到哪去,机会均等。
七皇子为人阴险,善在背后放冷箭;九皇子狡猾,喜欢从中掮动,揽浑清水,让人冷不防吃上暗亏。
皇位只有一个,个个眼红得很,各凭本事争夺,但是逍遥王越君翎的存在令此事困难重重,因为据说他手中握有先帝的遗旨,当玄武帝,也就是当今皇上驾崩后,他将会是下一任皇位继承人。
所以非除不可。
“老十呢?”十皇子和他走得最近,有谋略,但不够心狠,没有争嫡的野心,生母贤妃和他一样容易心软。
“他不相信你死了,跟着赵将军跋山涉水的找你,一有你生还的消息传来,他们都迫不及待地想来见你,但你说过不要打草惊蛇,他们才忍着按兵不动等你回京。”尤其是赵将军,他听闻将军未死时哭得震耳欲聋,府中之人纷纷走避。
“这老十呀,太直性了,也不怕触犯了他父皇。”皇上一向不喜他的皇子与他这个小皇叔过从甚密,总认为他们会密谋害他。
伍玄风失笑。“主子,十皇子还比你大两岁,你一副“老人家”的口吻好吗?”
“论辈不论岁,他再大也得喊我一声皇叔。”诚王、周王的孩子也没比他小几岁,见面还是得喊皇叔公。
“是,属下僭越了。”皇上和主子的年岁差距甚大,说是兄弟,却似祖孙,主子比皇上更肖似先帝。
赵冬雷……不,应该是越君翎,伍玄风口中的赵将军才是真正的赵冬雷,如今面色冷肃的男子,正是人人为之忌惮的逍遥王越君翎。“玄风,我要你带的东西带来了吗?”
“是的,主子,带来了。”伍玄风从怀中取来小叶紫檀木扁盒,盒上雕刻着无人识得的古文字。
眼神略沉的越君翎以指轻抚盒面细纹,似是怀念,又似不舍。“我去去就来,一会儿启程回京。”
“是。”
伍玄风不问主子要做什么,他只是静静的等着。
风,飘送着淡淡花香,靠近门口的围墙边栽了一棵玉兰树,每当夜深人静时,总是幽然吐出芬芳。
出了屋子的越君翎有些冲疑,他在牛双玉屋前徘徊了一会儿,而后轻轻推开她的房门,就着月光走到她床前。
床上的人儿依旧小小的,眉眼间却有些长开了,长而微卷的睫羽黑亮亮的,许是未睡熟吧,一颤一颤地宛如蜻蜓翅膀,短暂的停歇是为了振翅高飞,在原野里,在芦苇上,在江边水面。
小扁豆,我要走了,你可知晓?
你说不要道别,最好不辞而别,你讨厌矫情的送别。
但是爱逞强的小姑娘呀!我知道你心里是舍不得的,你怕会当场哭出来,而你不想让人看见,所以我不为难你,决定走得静悄悄。
不过,小扁豆,你真的很扁,多吃点吧,希望有一天再相见时,你会变成我所不认识的大姑娘。
越君翎的嘴角上扬,看似在笑,眼底却有浓浓的离愁和难舍,他伸手抚弄散在枕畔的柔软青丝,心口微微抽痛着。
今日一别,他还能再见到她吗?
他自己也不敢肯定。
悄然地放下手上的小叶紫檀木扁盒,循着原路退出,再为她带上门。
这是他自己选的路,他没有退路。
抬头望月,月儿被乌云遮蔽了一半,像他此时的心情——
阴郁。
“走吧。”不能回头,即使他再留恋牛家的温暖,他们给了他一个家,给了他真正的亲人,以及……
教他懂得爱人。
“是的,王爷。”伍玄风改口。
牛头村的村口多了两匹丰神俊逸的大马,两名身形昂然的男子上了马,一踢马腹,策马长奔。
他们一动,身后二十骑随后跟上,相护在侧。
月隐隐,星稀落,东边鱼肚白。
一如往常,牛头村的宁静结束在第一道炊烟升起后,早起的老农巡田去,孩子们闹着要吃饭,大姑娘、小媳妇相偕到溪边洗衣服,充满人气的笑声流泻空中。
唯独牛家小院静得离奇。
“姊、姊,你有没有看到冬雷表哥,我一早起来就找不到他,他说他要做一副和他一样百步穿杨的弓箭给我。”害他期待老半天,结果什么也没有。
屋外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屋里,映着牛双玉有点过白的小脸,她一言不发的坐着,目光无神地盯着桌上的小叶紫檀木扁盒,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也看不出她在做什么。
就这样面无表情,好像没听见别人的说话声。
“姊,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好歹回我一句。”姊姊的表情有点怪,感觉好像快哭了。
“小丰,你饿了吧,姊姊珞个饼给你吃。”牛双玉失魂落魄的起身,语气没有高低起伏,慢步走向灶房。
牛丰玉摸摸扁平的肚皮。“姊姊不说我还真忘了这件事,是饿了,你多烙几块饼,一会儿我拿给二哥和冬雷表哥吃,你多加点小葱,他们可爱吃了。”
牛家老大前两天就前往县城,准备这次的应试,他和人合租一个小院子,打算等揭榜后再回村。
因此牛家小院只剩牛双玉、牛鸿玉、牛丰玉三人。
“谁是冬雷表哥,我们家有这个人吗?”她直接将人给否定,脸上没有半丝情绪或喜乐。
牛丰玉当她在开玩笑,拾起灶台旁的黄瓜就口一咬。“姊,冬雷表哥又叫你小扁豆哦,你恼他说话太实在。”
一说完,他自以为风趣的哈哈大笑。
“没有这个人,谁是冬雷表哥。”她加水揉面,将切碎的小葱揉进面里,打了颗蛋将面糊揉句。
看她只做了三个人的分量,牛丰玉突然感觉不对劲,吃了一半的黄瓜也不嚼了。“二哥、二哥,你快来,姊姊好像出事了,你赶快来瞧瞧……”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牛鸿玉一脸紧张地跑来,脑门上还有汗。
“你看姊姊,她居然说家里没有冬雷表哥耶。”这不是太奇怪了吗?他们昨儿个还一起吃饭,吃炒栗子当零嘴呢。
咦?的确没看见冬雷表哥,难道他一早上山打猎了?“妹妹,冬雷表哥说话是直接了些,但看在他没恶意的分上,你不要太计较,凡事多忍让,都是一家人……”
“没有冬雷表哥,他走了。”牛双玉啪地将饼甩在锅底,两边煎黄,盛盘,再啪地甩一块,压扁……
牛鸿玉一怔。“他走了是什么意思?”
“没有赵冬雷,他想起自己是谁,走了。”就这么简单。
“啊!”原来如此。
珞完三张饼后,牛双玉又切了韭黄,打了蛋做了蛋花汤,她拿起一张烙饼往外走。“我出去走走。”
看着妹妹若无其事的出门,越想越不放心的牛鸿玉悄悄跟在她后头,看她一个人走向无人的溪边,挑了块大石头坐下,默默撕着烙饼往嘴里塞,小嘴一动一动的嚼着。
见她吃了东西,他才安心的往回走。
走到一半,他忽然听见细细的抽泣声,回头一看,妹妹脸上已爬满泪水,她一边哭,一边吃着珞饼。
顿时,他心里好难受,眼眶也跟着泛红。
冬雷表哥本来就不姓牛,他只是失忆了,暂时忘记了自己是谁,等有一天想起来,自是要回家去。
妹妹别难过,哥哥陪着你,别哭喔……
溪边的风有点冷,但冷不过人心,吃完烙饼的牛双玉以手背抹泪,站起身准备回家,回头就看见自家二哥。
“二哥,回家吧。”她牵起兄长的手。
“好,回家。”他笑了,但心底却沉得有如千斤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