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来可以走的,像我这样的人,无论哪里都可以去,但是我还不能走。”
卓东来的声音也变得出奇冷静。
“因为我花了一生心血才造成你这么样一个人,我不能让你毁在别人手里,你知道我的为人。”
“是的,我知道,所以我早已准备好了。”
“你准备在什么时候?”
“就在此时此刻,就在此地。”
司马环视屋里的屍体,每一个屍体活着时都是他最亲近的人,都有一段令他永难忘怀的感情,每一个人的死都必将令他悲痛悔恨终生。
甚至连卓东来都一样。
如果卓东来也死在这里,那么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也就全都死在这里了。
“天下还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好?”
“没有了。”
卓东来长长叹息:“确实没有了。”
这个世界上有种很特别的人,平时你也许到处都找不到他,可是你需要他的时候,他一定会在你附近,绝下会让你失望。
卓青就是这种人。
“卓青,你进来。”
卓东来好像知道卓青一定会在他附近的,只要轻轻一唤,就会出现。
卓青果然没有让他失望,卓青从来都没有让任何人失望过。
从他很小的时候就没有让人失望过,可是今天他看来却显得有些疲倦,身上还穿着昨天的衣服,连靴子上的泥污都没有抆干净。
平时他不是这样子的。
平时他不管多么忙,都会抽出时间去整理修饰他的仪表,因为他知道卓东来和司马超群都是非常讲究这些事的人。
幸好今天卓东来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只是简单的吩咐:
“跪下去,向司马大爷叩头。”
卓青跪下去,司马超群并没有阻止他,眼睛却在直视着卓东来。
“你用不着要他叩头的,我知道他是你的义子,你没有儿子,我会让他承继卓家的香火,如果你死了,我一定会好好的照顾他。”
他忍不住去看自己的儿子,眼中立刻充满悲伤和愤怒:“我至少不会像你照顾我的儿子这样照顾他。”
“我绝对相信。”
他看着卓青叩完头站起来,道:“你已经听到司马大爷说的活,你也应该知道司马大爷对任何人都没有失信过,他照顾你一定比我照顾得更好。”
“我知道。”
卓青的声音也已因感激而嘶哑。
卓东来长长叹息:“你一向是个好孩子,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
他看着卓青:“你过来,有样东西我要留给你,不管我死活,你都要好好保存。”
卓青走过去,慢慢的走过去,眼中忽然露出种说不出的悲伤,好像已经预见到有一件极悲惨可怕的事要发生了。
他没有逃避,因为他知道这是无法逃避的。
司马超群转过头不再去看他们。
他已下了决心,绝不能被任何人感动,绝不能因为任何事改变主意。
然后他就听见了一声非常奇怪的声音,就好像皮革刺破时发出的那种声音。
等他再转头去看时,就发现卓东来已经在这一瞬间把一把刀刺入卓青的心脏。
卓青后退了半步就慢慢的倒了下去。
他没有喊叫。
他苍白的脸上也没有一点惊讶痛苦的表情,就好像早已预料到这件事会发生。
——并不是因为卓东来这一刀出手太快,而是因为他早有准备,在他走过去的时候,就好像已经准备好了。
司马超群的脸色却已因惊讶而改变,厉声质问:
“你为什么要杀他,你是不是怕我在你死后折磨他?”
“不是的,你的心胸一向比我宽大仁慈,绝不会做这种事,我杀他,只不过因为我不能把他留给你。”
“为什么?”
“因为他是个非常危险的人,阴沉、冷酷而危险,现在他的年纪还轻,我还可以杀他,再过几年,恐怕连我都不是他的对手了。”
他解下身上的紫貂裘,轻轻的盖住了卓青的屍体,他的动作就好像慈父在为爱子盖被一样。
可是他的声音里却全无感情。
“现在他已经在培植自己的力量,我活着,还可以控制他,如果我死了,两三年之间他就会取代我现在的地位,然后他就会杀了你,如果把这么样一个人留在你身边,我死也不能安心。
他说得很平淡,平淡得就好像他只不过为司马超群拍死了一只蚊子而已。
他好像并不想让司马超群知道,不管他对别人多么阴险、狠毒、冷酷,他对司马超群的情感还是真实的。
这一点确实不容任何人否认。
司马超群的双拳紧握,身体里每一根血管中的血液都似已沸腾。
可是他一定要控制住自己,他绝不能再像以前那么样活下去。
他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不是个傀儡。
他妻子的屍体还悬在梁上,他的两个活泼可爱聪明听话的孩子,已经再也不会叫他爸爸了。
司马超群的身子忽然飞跃而起,燕子般掠过屋顶下的横梁。
他的剑在梁上。
剑光一闪,宝剑闪电般击下。
江湖中人都知道司马超群用的剑是一柄“千锤大铁剑。
千锤百炼,炼成此剑。
这柄剑下击时的力量,也像是有一千柄大铁锤同时击下一祥,凌厉威猛,万夫不挡。
这柄剑长四尺三寸,重三十九斤,铸剑时用的铁来自九府十三州,集九府十三州的铁中精英,千锤百炼才铸成了这柄大铁剑。
可是这柄剑实在太重了。
剑法以轻灵流动变幻莫测为胜,用这么一柄剑,在招式变化间无疑会损失很多可以在一瞬间制敌伤人的机会。
高手相搏,这种机会无疑是稍纵即逝、永不再来的。
可是司马超群一定要用这么样一柄剑,因为他是司马超群。
只有他才配用这么样一柄剑,也只有他才能用这么样一柄剑。
江湖中都知道,司马超群天生神力,举千钩如举草芥。
如果他用的不是这么样一柄剑,大家都会觉得很失望的。
英雄无敌的司马超群,怎么能让江湖豪杰失望?
现在他从梁上取下的剑却不是这柄可以力敌万大的千锤大铁剑。
万夫可敌,卓东来不可。
多年来他们一直并肩作战,一直是生死与共的朋友,不是仇敌。
司马超群每一次辉煌的胜利,卓东来都是在幕后策划的功臣。
现在的情况不同了。
司马超群虽然从未与卓东来交手,可是他知道卓东来比他这一生中所遇到的任何一个对手都要强得多,甚至比他还要强。
他也知道有很多人都认为卓东来比他强,他准备和卓东来决一死战时,已经准备死在卓东来的刀下了。
所以这一次他用的并不是那柄千锤大铁剑,因为他绝不能损失任何一个可以在一瞬间制敌伤人的机会。
这一次他用的也是一把短剑,和卓东来的刀一样短、一样锋利。
他们用的刀剑也像是他们两个人一样,也是从同一个炉中锻炼出来的。
炉中燃烧着的也是同一种火,能把铁炼成钢,也能使人由软弱变为坚强。
同一个炉,同一个釜,同一种火。
谁是豆?谁是箕?
......
剑光一闪,如闪电般击下。
这是司马超群威震天下的“霹雳九式“中最威猛霸道的一着“大霹雳“,江湖中已不知有多少高手败在他这一剑下。
现在他用的虽然不是他的大铁剑,这一剑击下时的威力虽然要差一些,可是这柄短剑的锋利,已可弥补它力量的不足,在运用时的变化也更灵活。
但是现在司马超群还是不该使出这一剑的。
这一剑是以强击弱的剑法,是在算准对方心已怯、力已竭,绝非自己对手时才能使出的剑法。
因为这一剑击出,力已放尽,如果一击不中,就必定会被对方所伤。其间几乎完全没有一点选择的余地。
对卓东来这么样一个人,他怎么能使出这一剑来?是因为他低估了卓东来?还是因为他对自己太有把握?
高手相争,无论是低估了对方,还是高估了自己,都同样是不可原谅的错误。
司马超群应该明白这一点。
他既不会低估卓东来,也不会高估自己,他一向是个很不容易犯错的人。
他使出这一剑,只不过因为他太了解卓东来了。
卓东来人谨慎,无论在任何情况下,如果没有必胜的把握,都下会出手,出手时所用的招式,也一定是万无一失的招式。
只要对方有万分之一的机会能伤害他,他就不会使出那一招来。
司马超群是他自己造成的不败的英雄,他曾经眼看过无数高手被斩杀在这一剑下。
司马超群这个人和“大霹雳“这一剑,在他心里都无疑会有种巨大的压力。
这就是他的弱点。
他的弱点,就是司马超群的机会。
司马超群一定要把握住这个机会,只要卓东来在他的压力下有一点冲疑畏缩,他这一剑必将洞穿卓东来的心脏。
高手相争,生死胜负往往只不过是一招间的事。
因为他们在一招击出时,就已将每一种情况都算好了。
——天时,地利,对手的情绪和体力,都已在他们的计算中。
可是每个人都难免有点错的时候,只要他的计算有分毫之差,他犯下的错误就必将令他遗恨终生。
......
剑光如霹雳,迎头而下。
卓东来没有犹疑,没有畏缩,也没有被闪电般眩目的剑光所迷惑。
他已经在光芒闪动中找出了这一剑的尖锋。
剑的尖,就是剑的心。
剑势随着尖锋而变化,这种变化就是这一剑的命脉。
轻轻一刀,力道虽轻,去势却极快。
一刀攻出,已斩断了这一剑的命脉。
满天闪动的剑光骤然消失,卓东来的刀锋已经在司马左颈后。
他已经完全没有闪避招架反击的余力,削铁如泥的刀锋在一瞬间就可以割下他的头颅。
他没有闭上眼睛等着挨这一刀,他的眼睛里也没有丝毫悲痛怨仇恐惧之意。
在这一瞬间,司马超群居然显得远比刚才平静得多。
如果他刚才一剑刺杀了卓东来,也许反而没有此时这么平静。
卓东来冷冷的看着他,眼中也没有丝毫感情。
“你错了,所以你败了。”
“是的,我败了。”
“你是不是一直都很想知道,如果我们两个人交手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是。”
“可是我却不想知道,我一直都不相知道。”
卓东来的声音中忽然露出种说不出的哀伤,手里的刀已经砍在司马超群的脖子上。
只有刀光一闪,没有鲜血溅出。
这一刀是用刀背砍下去的。
然后他就走,既没有回头,也没有再看司马超群一眼。
司马忍不住嘶声问:“你为什么不杀我?“
卓东来还是没有回头,只淡淡的说:“因为现在你已经是个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