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中瞪圆了眼睛看着她的锦衣中年人,是知府何大人,他身后还站了几个手持兵刃的护院,一个个严阵以待,而负手侧立在一旁的,是一身青色衣衫的清彦。
她不知所措,何大人却先冲疑着开了口:「柳上师,这个真就是你所说的树妖?」
「就是她,何大人,你不要去看她的外貌,妖物最擅长的就是蛊惑人心,切莫要被她迷惑了。」冷冷声音从薄唇中吐出,清彦此刻让她觉得有点陌生。
「那就……有劳上师。」挣扎着把话说完,何大人就像再也不愿靠近一般,连连退后几步,看她的目光嫌恶中还带着恐惧。
清彦转过身来,唇角不再有笑容,神色也肃杀之极,她本能地后退一步,这才想起前几日听其他小妖说城里最近来了一个姓柳的除妖师,不但法术高强,而且手段极狠,千万不要招惹。
她连后悔的时间都没有了,她不但去招惹了,而且招惹得这么深,该怎么办?
想要再退一步,她却觉得全身飞快地僵硬了,几道金光一齐自她身旁迸出,绳索一般紧紧把她的身体束缚住。
带了法力的圣光不仅封住了她的行动,还带来了阵阵剧痛。
她记起来了什么,忙忍着痛竭尽全力喊:「我没做坏事,不是我……」
还没有说完,地上的阵型变幻,他已经催动了阵法。
目光中冷冷地再不见一丝温情,咒语从他淡白的薄唇间一串串念出,结印的手指间迸出金色光芒。
杜缨只觉得那缠到身体上的金色绳索越来越紧,逐渐地连一口气都吸不上来,意识一点点模糊。
最后的时刻,她仍努力地抬头去看他,那么熟悉、那么好看的一张脸,为什么却能这样残酷地夺取她的生命呢?
只因为她是一只妖?於是就连辩解和争取的权力都没有了么?
干涸的眼中逐渐涌出一种陌生的液体,她不知道那就是眼泪,她只知道,如果妖死后也会有灵魂,她一定会恨他的。
地上的金色光芒消失,圆形的除妖阵里只余下几点焦黑的痕迹,杜缨的身影早已不见了踪迹。
眼看着清彦收复了这只树妖,何大人总算松了口气,抆抆额角的汗:「柳上师,此后我这座宅院就能干净了么?」
将佛珠收回,拢到袖中,清彦摇摇头:「我只是把她打回了原形,若要根除,烧了那株合欢树即可。」
烧一棵树自然是简单之极的事情,何大人连声答应,当下就命小厮去找灯油和火种,要立刻烧掉这株妖树。
清彦只是将手拢在袖中,站在一旁闲看,不一会儿火就被点了起来,火舌卷着合欢的枝干飞速往上窜去。
还在盛放的花朵也都卷入到肆虐的大火之中,枯萎着如雨般纷迭落下,乍一看如同满地血泪。
就这么看着这株陪了自己几乎整整一夏的树木在烈火中化为焦炭,清彦的眼中终於露出一点类似於悲悯的东西,转身走了。
等何府中的人忙完,清理火后的宅院之时,这才发觉他早就已经不见。
几日之后,扬州城外的一处小小的酒肆之中,有两个酒客在议论近日城中的怪事:「兄台可曾听说?何府家的三夫人昨日又中邪了!」
另一个奇道:「不是说何府三夫人中邪,都是他们偏院中一棵成精的合欢树所害么?那合欢树几天前不是已经请人做法后烧掉了么?」
第一个人笑起来:「兄台你还真信这无稽之谈啊?依我看哪里有什么精怪,不就是何府那个爱喝醋的大夫人使得手段?可怜一株好好的树木,无辜受累,被烧了去!」
另一个人这才笑起来,抚掌道:「兄台所言极是,子不曰怪力乱神,这精怪之流,哪里有妇人之心恶毒。」
他们在这里说着,酒肆里另一角,一个一身青衫的客人站了起来,带上斗笠,付钱后走了出去。
酒肆外就是通往外阜的官道,那青衫的客人拄着手杖不紧不慢走着,斗笠遮住他的眼睛,只露出俊挺的鼻梁和微显苍白的薄唇。
走了一阵,似是觉得累了,他停下,就在路旁找了一个大青石坐下,掩唇轻咳了两声。
「你怎么这么不中啊!才走了几步就不行了?」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来,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红衣少女嘟囔,围着他打转,却还是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凑过去替他抆汗。
清彦笑笑,抬头看因为被藏在袖中久了,而显得有些郁卒的杜缨:「抱歉,因为仓促,只能让你附身到那串佛珠之上了。好在紫檀也算灵木,不用多久,你就能彻底恢复了。」
那天清彦做法之时,其实并未打散她的妖身,而是用了一个手段让她的精魄附到了自己手中的紫檀佛珠之上,算是保住了她的性命。不过就算如此,杜缨的真身也已毁了,要想像以前那样,随时随地化出实体,也是需要假以时日才可以的。
扁着嘴看他,杜缨突然叹了口气:「你这个人,我有时候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经历了一番生死,她也不像原来那么天真而不知世事了。清彦虽然对她还算不错,但她猜不透他的想法,也不知道他以后会拿她怎样,毕竟他们一人一妖,族类相异,更何况清彦是个除妖师,他们相处起来会更加得难吧?
「我说过,相比起人,我更信任妖一些。」仍是那样温和地笑着,清彦抬起头看她,「你就当我一时兴起,想要找一个妖来陪伴吧。」
杜缨皱了皱鼻子,对这个轻描淡写的解释相当不满,因此没过一会儿就失去了耐心,不住催促坐着休息的清彦:「你快点赶路吧,要不然到了晚上找不到客栈,我可不陪你露宿荒野,会有妖怪的!」
说得无比理直气壮,彷佛忘了自己才是一只地道的树妖。
清彦笑了笑,也不跟她斗嘴,拄着手杖站起来,重新迈出那慢悠悠的步伐。
他不喜欢多说话,於是有很多事情,他并没有对杜缨讲,比如他告诉她的关於他身世的事是真的。再比如将一个妖的精魄从原身移到另一个器物之上,即使对於他这种法力高深的除妖师来说,也是极耗费气力的事情,所以他才会在做法后几天都只能留在客栈中休养,无法离开扬州城。
还保持着妖身的杜缨在他身前只大步走了几下,就停下泄气般地回过身来,抓住他垂在身侧的那只手,牢牢握好:「一起走。」。
清彦只是笑,任她不怎么情愿般地,接过两人的行李扛上,配合着自己不那么快的步伐。
他们就这么携手走着,穿过道路中斑驳的树影,身体离得很近,近到对方的呼吸都清晰可辨。
如同那天他们在合欢树下坐着,看到那落在满树英华间的彼此的身影。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