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昂并无意於非要将对方怎样怎样折辱不可。
说白了,因为此前杜氏家主杜冕毫不犹豫的竣拒,周昂内心深处对杜氏是有小怨的,但小怨也只是小怨罢了,那只是让人面子上有些挂不住的小事,且至今已经算是时过境迁,对周昂来说,有这么个机会,能让自己出口气,也就足够了,双方之间的关系,压根儿也谈不到“恨”这个字上。
而事实上来说,是对方主动招惹到了一帮官方修行者的头上,而且还是立了大功之后正在庆功的官方修行者头上,这要是赶上个暴戾之人,就算是当场把他们主仆给废了、杀了,把官司最终打到长安太祝寺去,也不过只是小惩一下顶天了——别管到了什么时候,普通人都没资格跟国家顶级特工组织讲道理,顶多了就是特工组织内部多少给你点道理罢了。
因此周昂此举,一来多少出出气,二来说白了,其实反倒是对杜家这对主仆某种程度上的保护了——他先出手了,或轻或重,大家就都不会再出手了。
事实上,周昂也觉得事情大概就要这么过去了。
他也挺满意的。
於是一声“滚”之后,他便招呼陆进,两人转头就要回去继续喝酒。
但偏生就在这个时候,隔壁打开的雅间房门处,竟又一前一后踱出两个人来。
当头的是一位少年公子,看着也就十六七岁上下的样子,望之丰神俊骨,他虽面相稚嫩,却又隐隐给人感觉,绝不可因为他年龄小就等闲视之。
在他身后,是一个低着头的、沉默的中年人。
这人只看步姿与身架,就知道绝非常人。
这一下,周昂的脚步当即顿住,反倒一摆手,示意陆进躲到自己身后去。
那少年公子满面带笑,甫出房门,先就微微仰头看了陆进一眼,发出由衷的赞叹,“真雄伟之士!虽古之恶来,无过於此!”
那杜家的少爷见他出来,脸上交织着尴尬、羞愧、讨好等诸般复杂神色,却是下意识地微微弯腰,叫了一声,“吕兄……”
啊呦?
周昂脑子里激灵一下,心想怪不得看着有点眼熟,原来姓吕?
他当然肯定是瞻州吕氏的那个吕。
事实上,他刚一出来,周昂就看得有些微愣,此时听到这个吕字,当时就反应了过来——他跟他姐姐,其实面相上并没有太像,但神态姿仪,却仿佛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或者应该说,仅就自己所见,包括那位自己当初在县祝衙门内曾有匆匆一面的吕着在内,他们吕家父女父子三人,都是这种神态姿仪上的像。
甚至现在回想,这吕家少爷的长相,要比他姐姐还要更贴自己父亲一些。
尤其是眼睛。
父子俩都是那种细长、却又格外有神的眼睛。
区别之处只在於,吕着的那双眼睛,虽然笑着,也仍然给你一种在大山深处猝然碰到了一只吊睛白额虎的感觉,被他盯上,会叫人觉得头皮发麻、背钻凉风。但这少年公子么,可能是因为太嫩了,而且整体五官也比他爹要好看了很多,柔和了很多,所以给人的感觉,却反倒只是单纯的有些微带阴柔的俊美而已。
如果说他爹吕着真是一只深山里的吊睛白额虎,那他现在就应该算是一只又好看又可爱的美洲豹猫。
但这并不重要。
吕着虽然死於他自己的计谋,这让他的智慧显得有些尴尬,但不管是对於他,还是对於吕家那位大小姐,周昂仍是从来都不敢等闲视之。
不管是过去的人生经验,还是这辈子的直观感受,都让周昂知道,这一家子都是那种智商过硬的人物,所以,面前这位姓吕的小少爷,不管是年轻也好,显得俊美且单纯也罢,周昂都绝对不敢以肤浅的眼光来轻视他。
更何况……他们家的动作是真快呀!
别管搁在什么样的家庭来说,举家搬迁,根基漂浮无着的时候,一家之主忽然死掉,子女们悲恸之余,自不免六神惶惶,无可安处,这个时候别说着手去做什么事情了,怕光是给自己的老父亲发丧,再加上稳定家中内部,收拢父亲死后的权威,都够他们忙活一阵子了。
但偏偏,吕着死了不过二三十天,吕家竟已开始四面出击!
前头遇到的吕家大小姐亲自出去查看形势,要收购商业地产,自是一例,现在看到吕家这位公子哥儿,居然跟本地小有名气的杜家少爷一起吃酒,当然也是一例——这充分说明,吕家正在努力地融入本地。
这个步子,可是真的不慢了。
只不过,吕家大小姐带着帷帽薄纱出去走访暗查,还说得过去,这吕家公子在守丧之中就公然跑到酒楼来与人宴饮……就不怕被人诋毁么?
…………
周昂心中所想诸般,说来饶舌费墨,但其实在当下来说,也不过就是他心里倏然之间有几个念头电光石火般一闪而过罢了。
表现出来就是,周昂听到那一声“吕兄”之后,有些微微一愣。
但这个时候,那吕家少爷却只是微微抬手,打断了杜家少爷的话,随后眼角带笑,瞥了周昂一眼,也并不理他,反倒是神态自若地迈步过来。
离了三四步远,他身后那中年人就已经止步,却是抬起头来瞥了周昂一眼,神态姿势,都微持戒备。
但那吕家少爷却偏偏毫无心机一般坦然走近,扭头往这边的雅间里一瞧,正好一眼就对上了坐在最上首的高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