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他突然落泪,众人都以为他是精神出了问题,纷纷避开,才让杨帆得以挤上前来,见怪不怪地拉着纪颜坐回座位,听他喉咙里呜咽道:“万一……那她俩……”
杨帆跟他最是要好,这半年来瞧见好几次他偷偷落泪,明知道他有心结,却怎么也问不出,便已经习惯,只是塞给他一包纸,由他自己暗自神伤去。
从前骑马的时候,长安到太原十天半个月都是少说,可如今日新月异,人道昌明,由南到北横穿华夏大地,竟能在一日之间完成,便是古人绝对不会相信的。
天刚抆黑的时候,高铁到站,杨帆急吼吼拉着纪颜挤过人群,匆匆忙冲出站去,抖着手点上一支烟,恨不得一口气就把它嘬完,这才吞云吐雾,心满意足道:“下高铁这根烟,比他娘的事后烟都爽!老子饿得前胸贴后背,也要先把这根烟抽完!怎么样,晚上吃什么?我请你下馆子?”
六七个小时过去,纪颜还沉浸在对出土文物的震撼和对两位夫人的怀念中,也没听的太清楚,这就敷衍点了点头,行屍走肉一般被拉着坐上出租,就听杨帆大手一挥,豪气道:“师傅,贡生羊汤馆!”
一听这话,纪颜就是浑身一个激灵,这才回过神来,问道:“什么贡生羊汤馆?新开的?”
杨帆疑惑向他看来,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疑惑道:“没发烧啊……你最近是越来越奇怪了!那家馆子开了怕有几百年,我们小时候喝了多少!什么新开的!你坐车坐糊涂了?”
纪颜没有糊涂,反而异常清楚,自己从来没有喝过什么贡生羊汤馆,山城也从来没有一家几百年的羊汤馆,南边的羊肉腥膻,煮成羊汤根本没人喝,大多数羊肉馆子都以粉蒸、爆炒或者涮锅子为主,从没听说哪家专门卖羊汤的。
然而出租师傅显然驾轻就熟,没一会儿就把两人拉到一家古色古香的三层小楼面前,笑道:“听你俩口音就是本地人,在外面最想的就是这一口羊汤,他家的宫廷点心也是一绝,每年都有不少人专门奔着他家来!”
纪颜愈发不明就里,心底却生出某种奇怪的感情,还没来得及仔细瞧瞧羊汤馆的招牌,就被杨帆拉着进了店,听他喊道:“老规矩!两碗汤两个羊油烧饼!切一斤肉来!在抄几个小菜来!”
没一会儿饭菜上桌,还是熟悉得配方,还是熟悉的味道,羊汤入口的一瞬间,纪颜的热泪就忍不住滚滚落下,掉在碗里,才听杨帆打趣道:“嫌汤太淡了么?”
纪颜苦笑摇头,心道这碗汤哪里太淡,分明是太浓,一千三百年的岁月熬在一锅汤里,天底下还有比这更浓稠动人的羊汤么?咸酸苦辣,熬成一碗,直叫他像是饮酒一般,将那碗滚烫的羊汤一饮而尽,敬历史,敬岁月,敬自己。
大口喝汤,大口吃肉,大口咬下饼子来嚼,只觉得半年的心结在这一瞬间落下,往事究竟是做梦还是现实已经不再重要。既然羊汤馆的手艺传承至今,那两个人的后半生也应该安乐,虽然没能携手白头到老,可纪颜相信自己的思念与眷恋,她们也能感到。
时空能阻隔很多东西,但不能阻隔爱恋,无论是千山万水,还是千年万年,心在一起,就胜过人间无数。
饭后纪颜想要自己走走,杨帆不放心也劝不住他,这会儿山城已经被铅云笼罩,一点点细小如松针般的雪花悄然落下,没一会儿就发展为鹅毛大雪,令南方甚少瞧见雪景的路人啧啧称奇,纪颜就信步走在熟悉了一千年的路上,任由大雪将这座山城覆盖成白茫茫一片。
不知哪户宅子里的老人来了兴致,扯开嗓子唱起不知哪朝哪代流传下来的老调,古拙苍茫的声音回荡在山城雪景之中,这座饱受时光冲刷的城市,似乎找回了它最初的模样。
“黄昏惨惨天微雪……”
“修行坊西鼓声绝……”
纪颜听着荒腔看着雪,心念从没像现在这样空灵过,隐约有点想哭,又有点想笑,恍惚间瞧见一家挂着羊汤馆招牌的小店,亮着昏暗的灯光,一道瘦小清秀的身影正在忙碌,於是他知道了,自己现在想喝一碗羊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