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李天然打住。这种时刻,不好称呼蓝董事长,"蓝老伯不在家?"
"在的话我们还敢开?"她抬头张望,"最后机会,明天拆棚,后天爸爸回来。"
别人好像都吃得差不多了。白制服侍者到处在收杯盘刀叉。李天然还没吃完,可是算了。院里的人一下子少了许多,一个个全挤进了北房。挤不进去的拥在门口。有两对在院子里就跳起来了。
"你跳舞吗?"蓝兰拿起了桌上的香烟,抽出一支。李天然抆了根洋火,摇了摇头,替她点上。
"不会还是不想?"
"都有一点儿。"
"那我可只能帮一半,"她吐出长长一缕烟,"不会我可以教,不想就没办法了。"
李天然没有接下去。他突然觉得今天根本不应该来。年纪不对不说,他也不是一个社交人物。好在有蓝兰陪,使他不至於在这种场合落单。
刚这么想,来了个外国男孩儿,拉她进屋跳舞去了。
"看样子我们都老了……"一句洋腔很重的中文,从他身后传过来。
他半回头,是个年轻的外国人,不像是学生,灰白西装,没打领带,棕色头发垂到耳边,手中一杯啤酒,微微笑着。李天然请他坐下。
"John Henry Robinson,"他伸手出来握,"中文名字是罗便丞。罗斯福的罗,方便的便,丞相的丞。"
"李天然。李白的李,天然的天,天然的然。"
罗便丞坐了下来,偏头想了会儿,"哦……你不像是美国学校的。"
"我不是。"
"也不像燕京。"
"也不是。"
"好,我投降。那你为什么在这里?"
李天然望着对面这位年纪和他差不多,又天真又成熟的面孔,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就将头凑过去,压低了声音,"我也不知道。"罗便丞大笑。
二人碰杯,罗便丞也不用问,就说他在中国快两年了,不过中间去过几次东京、香港、河内。中文是他一来就请了一位老旗人教的,现在还是每礼拜一次。会说一点,勉强看一点,写还不行,还在描红字。他是纽约"世界通讯社"驻中国记者,不过可以投稿给杂志,否则钱不够用,没能力去过他以后要过的生活。
"什么生活?"
"哦,你知道……厨子,老妈子,四合院,汽车……"
正屋爆出一片笑声,又一支曲子响了起来,院子里跳的人多了。罗便丞听了会儿,"啊,pennies from heaven。"
他对李天然很感兴趣,尤其听说李不但在加州念过书,现在的工作竟然和他同行,"我刚从通州回来。"
"哦。"
"访问了殷汝耕,去看看他们那个’冀东防共自治政府’到底是怎么回事。快一年了……你应该比我清楚。"
"不见得。"李天然很坦白地跟他说,他只抄旧闻,不跑新闻。
罗便丞似乎明白是怎么回事,"不过《燕京画报》还是必要的。每个大城都应该有……不管这些了,你才回来,不能怪你,可是,你要知道,’满洲国’之外,这是你们中国领土上又一个日本傀儡政府。"
李天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心里有点不好意思,尤其是一个外国人对他说这种话,而且他又感觉到,罗便丞也觉察出来了。
"hi,John!"蓝兰还没到跟前就喊,然后拖着一个比她高一个头的男孩,跑了过来,"T.J.,这是哥哥,蓝田……哥,这就是李天然……T.J.是我给他取的。"
蓝田很像他父亲,只是高很多。西装裤,白衬衫。相当帅。握起手来也很有劲,一副运动身材。他抖着衬衫透气,"好热,中秋都过了,还这样儿。"
蓝兰招手叫来侍者,低声吩咐了几句。
"罗便丞先生,"蓝田鬼笑地问,"您最近在忙什么?Cathy怎么没来?"
"不要提Cathy……她伤了我的心。"
蓝田大笑,"所以今天才找你。"他一指北房,"里面随你挑,找蓝兰给你介绍。"
"蓝田,你要我带小孩儿?"
"少缺德!"蓝兰斜着盯了他一眼,"我的同学还看不上你哪!"
"对不起,蓝兰,我的中文不好。"
白制服侍者送过来一瓶红酒,四个酒杯。蓝兰接过瓶子为每个人倒,再一一碰杯,"cheers!"
"cheers!"罗便丞抿了一口,抬头看了看,"我想问一下,很多住家都搭这种棚子吗?"
"不少,"蓝兰抢着说,"让我再教你一句北京话,’天棚鱼缸石榴树’,大的四合儿院都有。"
"是吗?……天棚,鱼缸,石榴树。"
蓝田忍不住笑,"下一句你怎么不教了?"
"你就是贫嘴!"蓝兰跟着笑。
罗便丞有点糊涂了。他看了兄妹一眼,又看了看李天然。李天然等了会儿,可是发现兄妹二人都不言语,只好接了下去,"下面一句,看你是老北京,还是新北平。"
罗便丞点点头。
"新北平……也不新了……反正,新的说法是,’电灯电话自来水’,指的是,只有大户人家才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