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很暗,云很低很厚,只是天边一角偶尔透出一小片惨白,使他勉强分辨出三步之内的乱石、苇草和洼地。他不敢用他带来的电棒,只好慢慢一步步迈。鞋早就湿了。无所谓,只要不踩进泥沼就好。
他几乎撞到那根石柱,用手摸了摸,盘算了一下方向,找到了上回坐的那块石头。可是他没停,又朝前走了二十几步,在另一个不到半个人高的石座那儿打住。他看了看表,浅绿时针说是十一点零五。石头座很潮,他就蹲在旁边,四周张望了一下,什么也看不见,风声有点凄凉。他耐心沉住气地等,也不敢抽烟。
他知道这么黑没有必要,可是还是掏出那条黑手绢,蒙上了下半截脸,又把帽檐拉到眉毛。就算五步之内认不清,可是万一来的不是师叔……是朱潜龙反而简单了,就此了断……可是要是万一是别人,误打误撞地来了个全不相干的别人……那还是不能就这么露相露脸……
他一身黑地蹲在黑夜之中,觉得整个这档子事,这个背了六年的血债,最后怎么个了法,就跟这片漆黑荒野一样渺茫。五年前来过那么多回,一无收获。那今夜呢?他尽力不去多想,就知道越是去想,那前景就越像这黑夜一样,伸手不见五指。
再看表已经差十分十二点。他感到心在跳,再一次用尽目力四周查看。
唉……六年了……还会有人赴这个约吗?师叔和大师兄说不定早都死了……再看表,还差三分。
他眼不眨地注视着那浅绿萤光分针慢慢移到了十二。
他深深吸了口气,"啪"地一声轻轻一击掌。然后从一数起……八、九、十。
没有任何反应。没有任何掌声。
他的心快跳出来了。
再又数到十,这回稍微多用了点力,"啪"!……八、九、十--
"啪!啪!"
两声清脆的击掌。他偏偏头,好像从他右上方过来。
李天然的心快炸了。他尽力沉住气,眼睛向掌声方向搜过去,心中慢慢数到十,回击了一掌,站了起来,往前一跃,压低了嗓子,"哪位?"
"什么人?"
声音有点沙。
李天然不再冲疑,"师叔?"
对方稍微停顿片刻,"再不回话,我可要动手了。"
李天然觉得暗中人影一闪。他本能地倒错半步。一道白光照亮了他上半身,逼得他眼睛睁不开。
"师叔?是我,大寒。"
他打开电棒,上下左右一扫,伸手拉下蒙脸。
他的电棒也找到了对象。
是个矮小的老头。
模样儿有点熟,他还不敢认,往前跨了一步。
下巴一撇短胡,清瘦的脸,两眼有神。这才把记忆中的师叔和面前的老头对上,"师叔?德玖师叔?"
小老头也用电棒上下照了照天然,"大寒?"
李天然关了手电筒,往前迈了三步,叫了声"师叔!"跪了下去。
老头儿也关了手电筒,搀起了李天然,把他搂在怀里。两个人在黑暗之中紧紧抱着,谁也没说话。许久,许久,老头儿放开了手,往后退了一步,单膝下跪,双手抱拳,低着头,"掌门,太行派二代弟子德玖拜。"
李天然一阵恐慌,扶起了师叔,在暗夜里盯了面前黑影片刻,"您来了多久?"
"半个钟头吧。"
"好在是一家人……"李天然感到惭愧,"就一点儿什么也没听见……您在哪儿?"
"后边破石头门上头。"
李天然抬头看了看,什么也看不见,"那您知道我在哪儿蹲吗?"
德玖没接下去,拉着天然走到石阶旁边,伸手摸了摸,有点湿,可是还是坐了下去,"我没瞧见你,也不知道你在哪儿躲着,也不知道谁会来……咱先别去管这些了,要紧的是,咱爷儿俩这回碰头了……我问你,"他拉天然坐下,"这回是你头次来?"
"不是……出了事以后,我来过总有十次……您哪?"
"我?这回是连着五个月五次。"
"您是说您以前来过?"李天然心头一震,"真就没碰上?"
"是啊……来过……三年多前,那回也来了有半年多。"
李天然心头又是一震,几乎说不出话来。真是阴错阳差。他紧紧握着师叔的手。云好像薄了点儿,斜斜天边呈现出大片淡白,勾出了废墟一些模模糊糊的轮廓。面前的师叔身影,也可稍微辨认出少许。他有太多的话,又不知从哪儿说起,"您是什么时候听说的?"
"十九年九月出的事?"
"是。"
"那是出了事之后……我看……一年多快两年我才听说……我那会儿正在甘肃。一听说就赶了过来。话传得很不清楚……反正那回我赴了七次约,谁也没碰见……"
李天然心中算了算,十九、二十、二十一,民国二十一年,一九三二,那他已经在美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