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会儿他是’西山孤儿院’的医生,正打城里回来,是他在车子里看见路边躺了个人……回北平太远,附近别说没医院,没别的大夫,连个房子都没有,他只好把我带到孤儿院,不是外科也只好自个儿动手,取出我身上那些子弹,又把伤口给缝上,只是我流血太多,是死是活,他当时也不敢说……"
李天然撩起了上衣,给师叔看他前胸后背上的疤,"身体总算不碍事,只是右边头上给烧得厉害,肉是合上了,烧的疤可去不掉……"
"怎么看不出来?"德玖又端起油灯往前凑,来来回回地看,伸手摸了摸。天然没直接回话,"我在孤儿院……您知道那儿有个孤儿院吧?"
"听说过。"
"就在咱们太行山庄西南边儿,往下走,离永定河不远。"
"哦。"
"我在孤儿院一住半年……还不止……民国十九年九月出事,过了年九月沈阳事变,又过了年夏天才去的美国。"
"什么?!"德玖突然插嘴。
"唉……"李天然叹了口气,"您别急,反正我跟着马大夫一家去了美国。"
"美国?"
"美国……越洋渡海去了美国……您总听说过美国吧?"
"别跟你师叔神气……"德玖喝了口酒,又点了袋烟,"开国之父华盛顿,林肯解放黑奴,现任总统罗斯福,还有个武打明星飞来伯……"他喷了几口烟,"你这小子真当我们老西儿都是土包子啊!"
李天然笑了,似乎扫掉一些苦痛。可是他发现很不容易说清楚马大夫为什么把他带了去,还有,为什么他也就跟了去,而且一去将近五年。
他头几个月躺在病床上就一直在想,怎么向救他的马大夫一家人解释这一切。刚能开口说话的时候,光是求马大夫不去报警就已经费了些工夫。他最后决定只有全说清楚,全抖出来。好在马大夫是个外国人,就算不帮忙,也不至於把消息传到大师兄耳朵里。
他花了几天几夜的时间才解释清楚他是谁,他师父是谁,中国江湖是怎么回事,"太行派"又是什么。又花了几天几夜来说服马大夫和丽莎,这种暗杀和仇杀,在中国武林是常有的事,而且当事人绝不会求助官方。自己的圈子,自己人料理。江湖有江湖的正义和规矩,王法不王法,民国不民国,都无关紧要。
马凯医生在路边抱起奄奄一息的李大寒的时候,这家人已经在中国住了快二十年了。中国的事多多少少知道了一些。他们虽然从来没碰见过像李大寒这种身上有功夫的武人,可是这类人物和故事,无论从小说,戏里,还是电影,连环图画,也都接触了不少,大略知道什么虯髯客、红线女、林冲、黄天霸、南侠北侠、十三妹之类的传奇,以及镖局镖客的传闻,甚至於因为刚好赶上时候,还从北京大小报上看到"燕子李三"这位民初京城侠盗的故事。可是他们也花了很久的时间,很大的努力,才接受李大寒也是这一类的人物。还是李大寒身子复元了之后,给他们稍微露了几手,才使他们真正信服。可是又过了好一阵才逐渐体会到,这种血仇的确不是官家可以管得了的。
然而马大夫他们究竟是美国人,又是教会派到中国来行医的。所以据他后来自己的坦白,他们午夜梦回,还是挣扎了很久。最后,明明知道李大寒的解释和要求,完全违反了他们的宗教信仰,道德标准,法律责任,甚至於他们的人生观世界观,可是面对着李大寒,从不到一岁就成为孤儿,到这次再度死里逃生,而这个生命又是马大夫给他的,他们还是接受了。
李大寒休养了好几个月才算是复元。身体是不碍事了。暗地里试了几次拳脚,也都没有影响,只是右额头上的烧疤非常显着。院里的孤儿们还无所谓,尽管突然出现一个带伤带疤的大个子,小孩子们也私下编了不少故事,不过李大寒非常小心,几个月下来,小孩儿们也都习惯了。倒是在附近走动是个问题,会引起这一带村子里的人的猜疑。他因此尽量不出大门,只是在孤儿院里出个劳力,帮着干点活儿。他知道整个事情的真相没有大白之前,这个"西山孤儿院"是个相当理想的藏身所在。大师兄如果知道或怀疑他没死,再怎么找,再怎么打听,也不会想到这个地方,更不会想到躲在外国人家里。
但是过了年之后,他虽然不知道师叔在哪儿,可是知道只要师叔得到消息,而且知道或猜到或假设,师门之中有人逃过这场灾难,那师叔必定会按照师父当年的安排,每逢阴历初一,前往西洋楼废墟赴约。
当然,大师兄一旦发现只有四具屍体的时候,也会前来赴约。可是,他倒真希望朱潜龙来,就地了结。在他随马大夫一家去美国之前,他曾前后赴约九次,而九次都是失望而归。
"那是民国二十年吧?……唉……我去了甘肃……"
李天然给二人添了点儿酒,自己喝了一口,"师叔,您可以想像我当时的心情,悲痛,绝望……我尽往坏处想……您也许死了,大师兄远走高飞……而我可背了一身一辈子也讨不回来的血债……"
"你最后一次去,是哪年哪月?"
"我想想……我们是民国二十一年六月初天津上的船,那应该是那年阴历五月初一,对了……阳历是六月四号,是个礼拜六……"
"那我还在甘肃……那会儿,我连师门遭劫的事都还没听说。"
李天然出国前最后一次赴约之后,也曾想到师叔人在江湖,师门血案和火烧山庄,很可能还没传到他耳里。他也只能这么去想。要不然更绝望了。
后来听马大夫说北京好几家报纸都有这个消息,但也只说是宛平县一个庄子起了火,死了一家姓顾的。如此而已。也没人再提,更没人理会。
那最后一次失望而回的第二天,李天然特意去了趟"太行山庄",发现庄子早已经给宛平县政府贴上了封条。土墙还在,里面没有任何房舍的痕迹,只是堆堆残瓦,处处废砾,朵朵野花,遍地杂草,一片荒凉。
"这位马大夫……你什么都跟他说了?"
"差不多,只是没提咱们这个初一密约。"
"他怎么想?"
"怎么想?"
"怎么打算……我是说,他救了你一命,也知道你是怎么回事,也替你瞒着,也知道你这个仇是非报不可……"
李天然从活了过来到现在,也一直都在想这些问题。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也自问自答。
马大夫是趁女儿马姬回美国上大学这个机会带了他一块儿走的。一开始说得非常有道理。美国有好大夫。尤其是洛杉矶有个好莱坞,永远有一大堆电影明星要修整仪容,所以那儿有一大堆世界一流的整形外科,绝对可以把他右额头上的烧疤给去掉。
不过,李天然当时心里也感觉到,这一年多下来,马大夫他们是像对待儿子一样对待他。伤养好了,一家三口还教他英文。他意识到马大夫是想利用这个机会,让他离开中国一阵,躲一躲,远离是非之地,能重新开始就重新开始。马大夫很诚恳地跟他说:
"大寒,我既没有资格要求你宽恕你的敌人,也没有能力说服你,要你接受,只有上帝可以作出裁决,更不要说惩罚。你还没到二十岁,你还有一辈子要过……你想想,就算你报了这个仇,那之后呢?就算法律没找到你,也是一样,那之后呢?这个年代,你一身武艺又上哪儿去施展?现在连你们的镖行都没有了,你还能干什么?天桥卖技?去给遗老做护院?给新贵做打手?……跟我们去美国走一走吧,出去看看世界……我告诉你,这个世界很大,大过你们武林,大过你们中国……去看看,这不也是你们老说的跑江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