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得磕头?"
"可以不必……人这么多。不在乎你一个。你也不认识,反正寿礼上头有你的片子……"他让着一个个客人往里头走,"戏台搭在三院儿,下午四点就开始了。你要是喜欢听戏,可就别错过……有言菊朋的《击鼓骂曹》,还有全本儿《龙凤呈祥》……张君秋,马连良,程砚秋,杨小楼,郝寿臣,李多奎儿他们全来了……"有人跟他招呼,他摇了摇手,"本来还有梅老板儿余老板儿的《打渔杀家》,可惜两位都不在北平……"他住了脚,跟一对夫妇握手。李天然在旁边等着。
"对不住,有些人就不介绍了……你是打算跟着我走,还是自个儿去逛?"
"我看你去忙你的,我逛我的吧。"
"成,就这么办……哦,流水席设在东院儿……还有,花园儿里头有洋乐队……"又有个人手拉着一位少妇在喊他。金士贻招了下手,转头说,"那我就不管你啦。"
李天然慢慢挤进了二院。到处挂着寿幛。正房前头,回廊下面,院子里边,站满了拜夀的。有的等着进去,有的刚出来。有的在那儿凑热闹。声音又杂又吵。什么打扮都有。长袍,皮统,军装,西装,和服,旗衫,露肩,还有几位全身燕尾服。他一个也不认识,也不知道该先去哪儿。好几个小孩儿在人群里头钻来钻去。三院锣鼓声阵阵传了过来。
"李先生!"
李天然觉得非常意外,回头,"啊,罗便丞!"
罗便丞那一头棕色卷发,招引了不少眼光。他躲过好几个人,上来握手,"李天然,李白的李,天然的天,天然的然。"
"你的北平话有点儿味道了。"
"吃了没有?"
李天然摇摇头。
"你知道还有盘餐吗?流水席我去看了,挤不上去,十几张大圆桌都坐得满满的,还有人在外边等……我看去吃点外国玩意儿吧。"
"外国玩意儿?"李天然大笑,"由你来说,应该是你们家的玩意儿。"
两个人身材差不多,都高过四周的人半个头,很引人注意。他们顺着回廊,绕过一堆堆宾客,进了三院。里头黑压压一片,不光是上头搭着棚,台前坐满了一排排听戏的。好几位胸前别朵红花的招待正忙着穿来穿去,给刚进来的人找位子。正屋几间房的隔扇全给拆下来了,里边坐着听的大半是女宾。李天然不是那么懂戏,可是也听出来正在唱《武家坡》。
"中国还有太多事儿我搞不懂,京戏是其中之一。"
李天然在人群中偏头看了他一眼,"你太谦虚了。"罗便丞哈哈大笑,立刻发现有人瞪他,才压低了声音,"该骂。"
盘餐设在大花园。罗便丞带着他从四院一道门进去。
李天然一进园子就感到这是另一个世界。而且跨了一个时代。
花园总有好几亩地。北头有座小楼。沿着围墙还有长廊。全都挂着灯笼,还吊着一串串彩色小灯泡儿。传统设计的大花园真是美。有林树,花丛,草坪,假山,小溪,湖石,路径。中间一个比他住的小跨院还大的池塘,水面上躺着半枯不枯的荷叶。塘中跨过一座木桥,连着一个水心亭,也挂满了彩灯。里面正有个人在弹钢琴,旁边还站着另一个人,拨弄着大提琴伴奏。客人一圈圈,一堆堆,有的围着草地上几个炭火盆暖手说话,有的坐在桌边用餐。轻轻的刀叉声倒是没有扰乱水亭那边飘过来的《蓝色多瑙河》。这里的客人没二院三院多,可是比较突出。大都是年轻点儿的,大都是洋装。长裙子多,就连这儿的旗袍儿都有点儿洋味儿。
"是老师叫我来的……见见世面。你呢?"
"代表我们董事长。"
他们随便吃着随便拿的炸虾、鸡腿、烤牛肉,喝着红酒,在优美的乐声和清凉的夜晚园中用餐。
"如果城外没有日本坦克的话,我的胃口会更好。"
李天然抬头看了他一眼。
"我下午刚从南苑那边回来,去看他们的演习,今天晚上……"他看了看手表,"就是现在,他们又开始实弹演习!"
"会出事儿吗?"
"会出事吗?"罗便丞夸张地反问,"你们中国人可真沉得住气。"
李天然只好点头,"那倒是我们中国人的本事……"刚说到这里,他的眼睛被前面十几步外草坪上一批正在谈笑的人给吸引住了。首先入目的是金士贻。
罗便丞边吃边四处张望,还没有注意到李天然的眼神,"你看看这些光光亮亮的露肩,露背,露膀,露腿……蒋夫人的’新生活运动’,好像还没有打进卓府……"他这才发现李天然在盯着他背后,也回头看过去,"耶稣基督!"
李天然收回目光,看了他一眼。
"也许我应该过去访问一下。"
"什嘛?"
"正对着我们,高高瘦瘦的……你知道他是谁?"
李天然继续盯着那批人,摇摇头。
"他叫山本,我在东京见过他。现在是日本旅游协会主席……可是听我的日本同行说,他还是日本一流剑道。"
山本不山本,他没时间去想。那边有四个男的跟一个穿和服的女的。是站在这位山本和金士贻中间那个,让他的心差点跳出来。就看到半个侧面,可是那张圆脸,半边儿也认得出来。
"我陪你去。"他突然转头对罗便丞说。
他们起身过去。金士贻首先看见他们,跟山本耳语了一下,就上来迎接,"好极了,还有罗先生。"他搀着二人往回走。"山本先生,舒女士,羽田先生,让我介绍两位朋友,一位同事,一位同行。"
那几个人微微散开欠身,都没有伸手。
李天然觉得自己出奇地镇静。
罗便丞点点头,"山本先生还记得我?真是谢谢……请问您这次来中国和北平,是公是私?"
"也是公,也是私。"山本一张洁白清瘦的脸,合身的体服,英俊温雅。北京话可比罗便丞的漂亮多了。
"我当然不便问您的私事……"罗便丞掏出了记事本和钢笔,"可是公的性质是哪一方面?"
"私事也可以回答,不过拜访老友,游山玩水……至於公事,中日最近通航,我来华北观察一下运作情况。"
李天然站在旁边不动声色,只是礼貌地听。可是眼角一直圈住羽田,发现羽田也只是站在那里礼貌地听,似乎没有觉察出天然的目光。
山本的神态明白表明访问结束,同身边那位舒女士一点头,就离开了。羽田和金士贻立刻尾随着走去,连再见都没说。
李天然看着他们走了十几步,低声对罗便丞说,"不陪你了。"
罗便丞有点诧异,可是只补了一句,"保持联络。"
天然不想让罗便丞看出他的目的,更不能叫前边那伙儿人看见,就先只用眼睛跟随着羽田。
他移动了几次脚步,绕过了两堆人,在一排松树下头,借着点烟,瞄见那伙人送山本和舒女士到了北端那座小楼,似乎是在告别。他一支烟抽完了,山本和那个女的才进去。羽田和金士贻回头走过来,上了一条小径,消失在一群群宾客之中。
他跟了过去。小径尽头是道小门。他们两个像是已经出了园子。
四院的人少了一点儿,都像是挤不进三院听戏的人在谈话,还有一阵阵麻将声。李天然心中有点发急,羽田他们一晃眼就不见了。他左推右让,穿过了响着锣鼓的三院。这两个小子没这份儿闲工夫听戏吧?他穿过了二院到大门口。有不少客人正在离开,几个门房忙着叫车子,喊司机,取大衣,领赏。也不见羽田。
他出了大门。胡同很亮。一部部汽车挤着洋车,有的进来,有的出去,各种喇叭声,乱成一片。也不见羽田。
妈的!他心中骂了自己一句,慢慢往回走,更仔细地搜查四周人群。一张熟脸也没有。罗便丞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