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大街上没车。他不敢跟得太近。尾随到了鼓楼东大街,前头那部拐进了南锣鼓巷,一直快到了尽头地安门东,才又拐进了条小胡同。
李天然没敢跟进去,把车停在胡同口,熄了车灯。
他瞄见那辆车在里头不远路北一个宅院前边停了下来,车灯还亮着,倒进了门。
小胡同暗了下来。他隐隐看见那个门口前头有几棵树。
这是谁的家?不会是山本。金士贻住东城。舒女士?羽田?反正值得来探探,总有点儿关系……
他在饭馆儿门口停了车,摇醒了罗便丞。
「怎么?已经到了?」
李天然下了车才看见大门上头有块横匾「顺天府」。门两旁白区黑字两个布条儿,一个「烤」,一个「涮」,给上头煤气灯一照,刺眼极了。
他们迈进了大门。有两个小伙计上来招呼,领着二人穿过了前院。
是个两进四合院,内院上头还搭着棚。北房有个二楼。院子当中立着一个半人高的大火盆,上头架着铁炙子,缝中不时冒出一缕缕烟。火炉子旁边有两条长板凳和一堆松柴。
李天然这才发现罗便丞来了北平这么些时候,还没吃过烤肉。也难怪,头一回在这儿过冬。
人不怎么挤,可是东西北房都有客人,多半都在屋里头涮。伙计给他们在西屋找了个座。李天然先叫了半斤汾酒。
「吃这个非喝白干儿不可,你行吗?」
罗便丞说行。李天然叫他褪了上衣,解开领带和领扣,卷起袖子,「准备流汗吧!」
天然夹了十来片儿粉红带白的羊肉放在碗里,佐料儿只是点儿酱油,拌了拌,才放上大把葱丝儿和香菜。罗便丞一样样照着做。
他带罗便丞下了院子,站在火盆那儿,教他先用大筷子把葱丝和香菜放在炙子上垫底,再把羊肉拨到上头,翻了翻,六七成熟,再把碗里的汁儿往上一浇,再又拨弄了两下。烤得肉「嗞嗞」冒着烟。李天然一下子全捞进了碗,一只脚踩在板凳上,另一只立在地上,「来,吃吧!」
罗便丞也学他样,把只脚踩在板凳上。
第二趟他们拿进了屋。一口肉,一口白干儿。
罗便丞直叫好,满头大汗,一半儿烤出来的。
李天然看他这么专心,好像什么都忘了,心里也很高兴,想说句话又没说。可是罗便丞立刻感觉到了,「what?」
「没事。」
罗便丞放下了筷子,举起酒碗,「朋友,谢谢你,酒的确是治心痛的阿司匹灵。」然后一口干掉。
李天然付的账,「规矩,你头回吃,又是我带来的,」帐单让他感到惊讶,倒不是才两元,而是他们俩竟然干掉三斤羊肉,一斤半白干儿。
罗便丞稍微有点摇晃,所以还是天然开。他在空空的夜街上,开得相当快,再照罗便丞的指引,左转右转地到了一个大门半开着的小宅院。
「进来喝一杯,看看我住的地方。」
「你还行吗?」
「我?不用担心……我母亲是爱尔兰人。」
李天然发现这条胡同就在景山后边。嘿!他心头一跳,离刚才那儿不远。
罗便丞伸手一指,「沙滩二院,我老师住那儿,」他回身前头带路,「这个公寓里头住的全是北大学生。」
掌柜的门房探头招呼了声,「火给您生上了。」
他们下了院子。东房亮着,一阵麻将声。
「这儿住的都是穷学生,两个人一间,我本来还有点不好意思,一人独占三间北房……可是才九块钱一个月。」
显然他也利用这儿工作。李天然接过来一杯威士卡,打量着屋子。真是标准的美国小子的家。乱七八糟。大本小本的书,一叠叠报纸杂志,满桌满地。墙上一张世界地图,一张中国地图,一张北京街道图,全是英文的。
「天然,」罗便丞倒在沙发上,「你怎么看卓十一他们这家人?」
「怎么看?家住王府大院儿,还能怎么看?」
「嗯……」他欠身用铁叉子拨了拨铜盆里的炭火,「可是堂会那天晚上我可开了荤……抽了几口大烟……」他倒回沙发,「你抽过没有?」
李天然微笑摇头。
「唉……」他抿了口威士卡,「这个时候,有钱有闲,住在北平,可真舒服……」他闭上了眼睛,沉没在回味之中,「颓废是有点颓废,可是真舒服……唉……那象牙小壶,那黑黑褐褐的烟膏,那细细长长的针,那青白色的鸦片灯,那个老古董烟床,那个伺候烟的小丫头……我看不到十八,可真会烧,手又白又巧,一个一个小烟泡儿,都刚好塞进烟锅儿,再给我点上……啊……那股味儿……带点油香,像烤核桃仁的香味,还带点焦味儿……啊,一口下去,两口下去,比抓痒还舒服,比打喷嚏还过瘾,你全身都酥了……」
他一下子清醒过来,开始傻笑,「再这么下去,我可真离不开北平了……说正经的吧。」
李天然只是靠在沙发上休息,没有说话。罗便丞坐直了,「你知道我在堂会上都见到了什么人?」
李天然摇摇头。
「你知道江朝宗吧?连这位遗老都去了……你猜还有谁?潘毓桂!我的老天!全是亲日派!」
「你准备把他们写出来吗?」李天然有点明白为什么蓝老不出席了。
罗便丞点点头,「已经访问了清华的梅贻琦,燕京的司徒雷登,另外还要访问几个人……宋哲元,张自忠,都已经安排好了,还在安排市长秦德纯和北大教授胡适,校长蒋梦麟……哦,还有你们董事长蓝青峰。」
李天然非常佩服。这么一个美国毛头小伙子,才来没多久,刚来的时候连中国话都说不清楚,可是现在知道的事,跑过的地方,认识的人,比他多多了。就凭一个驻外记者的名义,说要找谁就找谁,而且见得着。他脑中突然一闪而过一个念头,要不要托他打听一下羽田?还有朱潜龙?不过他没提。
「你在想什么?」罗便丞见他半天没说话,就问了一句。过了会儿。见他没回答,又接了下去,「我的老板前天来了个电报,叫我写几篇长的,把冀东自治以来的华北局势分析一下……可是那天先去看了演习,晚上又去那个堂会,又碰见那些……唉,我不想下结论,可是皇军还没有进城,那几个小子们已经这么嚣张了,还跟我说什么』只有中日亲善,方能确保亚细亚之和平』……你看,」他用手一指杂乱的书桌,「你看,打字机上的纸一片空白,一个字都还没写,三天了……」
李天然还是闷闷地喝着酒,墙上的挂钟说是十点半……师叔跑哪儿去了?……
「你还在想什么?我说了半天话,你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你就写嘛……就写你看见的,听见的,知道的。」
「那你在乎我把你写进去吗?有个留美大学生,读者会觉得更亲切……只是我还不知道你对很多事情的看法。」
「你别写我,我没有什么看法。」李天然觉得有点不妙,「别写我,连我的名字都别提!」他一口干掉了酒,站了起来,「我该走了……」他发现罗便丞给他的话和他的表情给愣住了,就补上一句,「你要找个留学生访问还不容易,北大,清华,燕京,辅仁,可多的是,再不行还有个欧美留学生协会……」他说完,也不再去管罗便丞有什么反应,就走了。
他上了胡同才感到有点过分。唉,管不了那么多了。西北风正在刮。他扣上大衣,稍微辨认了一下东南西北……哦,这条是月牙儿胡同。
他顺着地安门内大街朝北上了地安门东,贴着墙根儿走。路上没什么人,经过一家像是个学校的时候,里头那个门房一愣,死盯了他一眼。他也没去理会,再朝北进了南锣鼓巷。
从南边进去应该是右手边第一个胡同。他看了看手表,又前后扫了一眼。老远前方有盏暗暗的街灯。一个人影儿也没有。一点儿声音也没有。都睡了。只有阵阵风呼呼在吹。缺了小半边儿的月亮在云中躲来躲去。他拐进了胡同,挺黑,直快到跟前才看见门口那几棵树。
他脱下了大衣,卷了起来,抬头眯着眼打量了一下,猛然平地拔起,将那团大衣塞到上头分叉枝干中间。下了地,他翻起了上衣的领子,稍微遮住一下白衬衫。
他转身迈了几步,无声地跃上了房,摸了摸瓦,挺牢。
他还是很小心地踩了过去。是个两进院子。各屋都黑着。他伏在房上注视着黑黑的内院。一点动静也没有。他眼睛已经习惯了这个黑,可是还是在月亮冒出来那一会儿,才注意到前后院之间,一东一西两个小天井里各有棵大树。他慢慢移了过去。叶子全落了,可是还是可以在大枝小枝下头藏身。左右邻居也都黑黑的。
总得捅一捅。他喘了口气,轻轻松开了一片瓦,在手里掂了掂,一甩手丢进前院。
「啪啦!」很响的瓦碎声震破了这死寂的夜空。他趴在屋脊后边,只露出小半个头。
先是南屋那边儿的门开了,没亮灯,出来一条人影。李天然决定不管是谁,也不管这是不是羽田的宅院,只要这小子上房发现了他,他就动手。
可是这小子没上房,在院子里走了一圈,这才刷地一道电光扫了上来,又照了会儿前后屋顶,再又照回院子……「咦!」那小子照见了一些碎瓦片,弯身拾起了一块。
南房屋里有了亮光,也把院子照明了点。又有个人披了件袍子出来,站在房门口轻声一问,「有人?」
「有的话也溜了,给你这一喊。」
「去报一声儿吧?」
「待会儿,让我再绕绕……」他在前院又绕了一圈,查了查各屋门窗,还查了下天井,「你上大门口儿去看看。」他进了内院。
李天然也随着换了个屋顶趴着。
那小子打着手电筒上了北屋台阶,在廊下敲了敲东边一扇玻璃窗。
里头有了灯。又过了会儿,正屋的灯也亮了,门也开了。门中间站着一个人。亮光从他背后照过来,只勾出来一个黑黑的轮廓,看不清脸孔。是他?
他们两个站在门口说了会儿话。那小子用电棒照着手上的碎瓦。又说了会儿话,一句也听不见。
门里头那个人进去了。正屋的灯一个个暗了下去。打手电的又朝着屋顶乱照了一通,慢慢走回前院,很响很清楚地自言自语,「哪儿来的毛贼,也不先打听打听。」
李天然趴在房顶上,一直等到下头那两个小子全回屋了,灯也灭了,又待了十几二十分钟,才从隔壁宅院下了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