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盗剑
"你知道西班牙内战还在打吧?……good。墨索里尼进兵阿比西尼亚?……good。希特勒纳粹党上台?……good。"
马大夫添了点酒,喝了一小口,那双深凹进去的眼睛紧盯着天然,"你在美国住了好几年,你应该很清楚,我们那边也很惨……当然,罗斯福连任了,可是你看看经济,还在萧条,那么多人失业。我的朋友信上说,至少四分之一,太可怕了……"
李天然不知道马大夫要绕到哪里去,只能等。他又添了点儿酒。
"更可怕的是,全世界给搞成这样,可是美国,从上到下,反而越来越走向孤立主义。中国这么多年来,给搞得这么惨,可是我们国会还在辩论,应不应该卖日本废铁!……唉,天然,美国对中国一知半解。一知是中国人多。半解是……唉,连我这个做大夫的都不好意思……只要中国每个人一颗阿司匹灵,就是四万万颗阿司匹灵……"
李天然抿酒苦笑,可是心里纳着闷儿,这是绕到哪儿去了?
"他信上说,美国一般人只知道有个蒋委员长,有个蒋夫人。他希望有我这样一个在中国住了半辈子,又会说中国话的美国人,为他们分析一下中国局势……他们有个季刊,要我写点东西……"他举杯向天然示意,"所以你看,虽然这是非官方的,可是……如果……有人硬说我是美国间谍,那我可真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他一口干掉杯中的酒。
已经对马大夫敬爱无比的李天然,现在对他又多了一分尊重,"马大夫,你真了不起。"
"是吗?"马大夫微微笑着,"我有个好老师,鲁迅不就是这样吗?……当然,我不能跟他比,可是,我当时也在想,在中国这么些年,全心全力行医,总觉得也做了点事,而且,不瞒你说,也多多少少有点成就感,可是--"
电话铃突然刺耳地响了……
"可是……"马大夫站起来去接,"面对着日本一步步侵略,全球法西斯主义的嚣张,不多做点事,既对不起人,也对不起自己……"他拿起了话筒,"hello……yes……what?!"马大夫一声大叫。
李天然没听见下面的话,偏头看见马大夫慢慢地挂上了,扶着书桌,两眼发呆。
"什么事?"李天然奇怪。
马大夫满脸震惊地走回来,望着天然说不出话,许久才喃喃自语,"蒋介石给绑架了……"
马大夫进去换上了长裤毛衣丝棉袄,出来就催天然走,说先送他回家,再赶去东交民巷。
在车上,马大夫一直保持沉默,直到李天然下车,才叹了口气,"我们使馆,有这么多人,武官不在,就连杨虎城是谁都搞不清楚,只知道一个少帅!现在出了事,才急着找我打听。"
好在黑,李天然的脸红,马大夫没看见。
李天然也只是听过杨虎城这个名字而已。究竟是老几,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跟张学良一块儿绑架蒋委员长,他也说不上来。当时也不好意思去问马大夫。直到第二天一清早,他在胡同口上买了张号外和两份早报,才摸清楚了一个大概。
徐太太今天不过来。他也没出门。在屋里头东搞搞,西弄弄,心还是静不下来。一会儿想到局势要大变,一会儿又想到自己的事。
他还在琢磨那天晚上马大夫那句话,什么一个国仇,一个家恨。好像是两回事儿,沾不上边儿。可是又好像在羽田身上沾了点边儿。他的世界和蓝青峰的世界,像是在羽田那儿碰到一块儿了。
那朱潜龙呢?也扯得上这个边儿吗?要是扯不上,姓蓝的还会伸手吗?
国仇?委员长一国之首,是国仇。张少帅算是国仇又家恨。那李天然呢?不错,"太行剑"顾剑霜名扬太行西东,黄河南北,绿林鼠辈闻之丧胆,可是究竟只限于武林世界。他死得再冤再惨,师母师兄师妹死得再冤再惨,今天也就三五个人知道。可是,这就不算回事了吗?
好,你少帅可以去"苦谏",去"哭谏",再去现在闹出来的"兵谏"。那我李天然,我李大寒,又该找谁去苦去哭去兵?!
李天然半躺在沙发上,抽着烟,胡思乱想,没什么目的地翻看着《北京日报》。是讨伐,还是疏导,南京那边正在开会,只有等了。西安事变占了好几版,可是其余的消息跟平常一样。
"中原公司"还在冬季大减价……
北平女子文理学院师生上街售卖"航空奖券"……
段祺瑞灵柩抵平……
"扶轮社"昨晚在北京饭店屋顶花园举办时装表演和慈善舞会……
牛津博士,英语会话:闺阁名媛可学交际谈……
施剑翘深居简出……
轰动平津箱屍案案情大白,主仆妻妾连环情杀……
我驻古巴公使返国述职……
大成先师奉祀官孔德成订於本月十六日与孙琪芳女士结婚……
"美人鱼"杨秀琼初试新款黑眼镜……
大陆饭店百老汇舞厅整修完毕:爵士音乐,流行歌曲,舞伴如云,异国情调;汽车接送,每次一元……
唉……李天然心中苦笑。西安事变归西安事变,"震惊中外"归"震惊中外",日子总要过……美国人是怎么说的?life goes on……大概也是这个意思吧……
他这才注意到三版左下角的大标题:"中日合作,共防亚洲赤化",小标题是"日本友人临别赠言"。
报导并不很长:
日本旅游协会主席山本一郎,周五在其平寓卓府警告各界:当前亚洲真正敌人乃系苏共及其在华爪牙。惟有中日联合抵抗,才能阻止亚洲赤化之祸害。
论及日本在华之立场时,山本强调东京坚决反对欧美殖民主义在远东之扩张政策。日本政府立场明确,即协助中国及其他弱小民族驱逐一切外国势力。他并着重指出,亚洲属於亚洲人。
山本又系日本着名剑道,在展示其祖传武士刀时,记者请其评论中日武术之异同。山本先生谓称,日本亦曾受益中国,但近百年来,则"青出於蓝而胜於蓝"。
山本先生温文有礼,曾官拜关东军师长,颇有我国儒将之风。访问结束前,山本高举香槟酒杯庆贺平津东京直航,笑曰:"此乃进一步之中日合作也……"
李天然一下子坐直了,心中突然激动起来……"青出於蓝而胜於蓝"?!
是,堂会上见过一次。没错,无冤无仇……可是,青出於蓝而胜於蓝?就算你是日本的名剑道,这句话也未免太嚣张了点儿吧!
他把报纸摊在书桌上,留给师叔看。
礼拜一上班那天,李天然在街上就感觉出人心惶惶不安。一路上看到不少人,三三两两地围在那儿议论。
报上的消息也不知道可信不可信。像《晨报》就说,莫斯科谓称张学良不但反动,而且叛国。
金主编还是不在。小苏埋着头专心看报,见他一进门就问,"真不得了……会给枪毙吗?"李天然摇头苦笑,过去倒了杯茶。
办公桌上有两封信。白色硬硬的那封是蓝田约他去北京饭店除夕舞会的请帖。浅蓝那封是蓝兰写的,请他作陪去她同学家过圣诞。后面还附带说,爸爸有份新杂志给他,她留下来先看了。
李天然想了想,放下请帖,提笔婉拒了二人,说早已有约。回完了信,他拨了个电话找罗便丞,听听他有什么消息。可是家里没人接。又打到办公室,一个女孩声音用英文说他昨天去了西安。
他有点无聊,但也不想再约小苏去吃饭,把两封信给了长贵转交之后,就一个人走了。
李天然微微感到少许寂寞。他突然发现他几乎没有什么朋友。师叔之外,也就是马大夫一家人。当然,又怎么去交朋友?一大堆事不能跟人讲,而不讲真心话又怎么交得上真心朋友?蓝家兄妹都还是小孩儿。蓝青峰像是有所他图。
那巧红?又应该怎么对待巧红?人家已经认为是一块儿出去过了,也差不多什么话都说给他听了。可是他能照办吗?
刚推开了大门,徐太太就从厨房里跑了出来喊,"给您安上啦!"
李天然没听懂。徐太太前头引着进了北屋,一指沙发桌上一架乌黑色的电话,"床头儿还有一架。"
他进了内室……这准是蓝老给安排装的。他拿起来听了听,通。机上印的号码是"东局--六三二六"。
他放徐太太早回家,顺便叫她把那件皮统子捎给关大娘,说是换扣子。
天气干冷,大晴天。太阳的热力虽然不大,倒是在那儿。他光着上身下院子走了两趟拳。回屋洗了澡,又连写了几篇稿子,看看时间,马大夫该回家了。这才拨他第一个电话。
马大夫也感到意外,先记了号码,然后也没等天然问,就讲了半天西安那边的事。说是南京派了飞机在西安上空示威,又听说苏联正式警告中共不可以乱搞,又说南京方面还是有一些人坚持出兵讨伐。
才挂上电话,铃就响了,把李天然吓了一跳。他一面猜是谁,一面拿起了听筒。是蓝兰。
"我是第一个打给你的吗?"
李天然说是。她说看到了回信,追问他有什么早约。好在是通电话,李天然撒了个小谎,说是马大夫请他过节过年。蓝兰有点赌气地接下去说,因为是马大夫,所以她可以原谅他。
所以的确是蓝青峰的主意了。李天然只是觉得装这个电话,不是为他方便,而是蓝老为自己方便。
第二天报上谣传更多。有的说委员长身受重伤,而且死了三十多个侍卫。有的说国民党气数已尽,剿匪的投了匪。有的说张学良果然是个马弁护兵丫头老妈子带大的小军阀,才会受杨虎城的骗。有的说,幸亏有个史大林出来警告毛泽东,否则蒋先生早就没命了。有的说是亲日派势力高涨,才会闹出这场事变……到了十六号星期三,有份报居然说它有了确实证据,中共已经接受了苏联的警告,愿意和平解决事变,与南京共同抗日。
他下午回家,一进大门就听见师叔的声音,还听见徐太太在厨房里咯咯地笑。他进了院子,师叔还在说,徐太太还在笑。
李天然有点儿急。几天不见,师叔好像没事儿似的。他脱了大衣,在客厅等。半支烟之后,德玖才进屋。
"徐太太真像个小孩儿,两个笑话就乐成这样……"
"什么笑话?"
"没什么,都是糟蹋我们老西儿的。"
李天然不敢催,静静地等。
"大寒,"德玖坐了下来,"朱潜龙那小子真当了员警,还是个便衣……"
李天然心差点儿跳出来。可是德玖只说他认识了一个小员警,一块儿喝过两杯,觉得这小子有那么一股怨气。
"怨气?"
"对,怨气……我还没开始套他话,这小子就沉不住地骂起来了,说什么好好一个警察局,全叫一帮子为非作歹的败类给毁了,包赌包娼包烟馆儿……我还摸不准这小子究竟是有骨头看不惯,还是没骨头,没分到好处的混球儿……可是,你听,便衣组组长朱潜龙,也是由他嘴里抖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