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油诗给这个自称‘燕子李三’的蒙面人取了个外号,叫什么‘侠隐’……耶稣基督!真有点民间英雄的味道了。”
李天然听他这么说,就顺着补了一句,“既然两个受害人都是日本人,那这小子应该算是民族英雄了。”
“也可能……只是……”
“什么?”
“我老师叫我最好少去碰这件事,说这有点像是江湖上的恩怨……他给我说了半天,我才明白‘江湖’是怎么回事……可是……”
“又可是什么?”
“我只是奇怪,今天今日,不管健全不健全,还是有员警,有法院,还能有这个江湖吗?……我是说,你们这个江湖,听起来不太像是我们的黑社会……你们这个江湖,好人坏人都有,而且好人杀人都对,都说得过去,法律管不了,还算是……什么?……‘侠义’?……老天!”
李天然听的心里有点儿发毛,“唉……”他开始打岔,“中国这么老,这么大……什么事儿都有。”
“当然,怪不得美国人说你们中国人inscrutable……不可思议……你们这个江湖,就不可思议……”
李天然觉得最好把羽田山本的案子引到抗日头上。他实在担心罗便丞这么左推右敲,结果误打误撞,歪打正着,给他摸清了自己的事。他突然想起来,山本那把剑就在他睡房衣柜,还有羽田那把枪。太危险了,真凭实据,就在隔壁。
“你打算写出来吗?”
“什么?……哦,暂时不……案子还没破……而且……”
“而且?”
“而且要写的话,也不会是新闻稿。”
“那写什么?”
罗便丞叹了口气,“天然,听我说,十个记者,八个想写小说。我也不例外,都在找故事,等灵感……”他喝完了小半杯,又添了点,“像西安事变这种百年不遇的大新闻,竟然给我错过了……看样子,我的新闻鼻子还是不够灵,得不到普里兹……可是,我告诉你,这个再生的‘燕子李三’倒是一个可以写写的故事……不过不急,案情正在发展……还有,主角还没出现,还有动机……而且,”他一脸狡猾的微笑,“这当中还少了一位美女。”
“写小说儿怕什么,编一个出来不就完了。”
罗便丞笑了起来,“一点不错,我已经有了一位。”
“谁?”李天然又觉得话多说了。
“Teresa.”
“Teresa?”也好,借这个机会打乱一下罗便丞的思路,“她最近还请我喝酒。”
“真的?”
李天然发现罗便丞有兴趣,就提了下她想拉他入伙,“不过我没接受。”
“不能接受,她的真话都是骗人的……”罗便丞有点不好意思,“你知道吗?她根本没有订婚。”
“那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所谓的未婚夫家里,早有个大老婆和三个女儿不说,还有两房姨太太,全住一块儿。”
“好!”罗便丞脸色正常了,“希望那两个姨太太也都跟司机跑了!”
“你忘不了唐凤仪?”
“那倒不是……唐凤仪是我一时糊涂,只是那个姓卓的太不是东西。”
李天然点头同意,敬了他一杯酒。
“奇怪没有人揭他们的底……山本住他们家不说,我第二次访问殷汝耕,已经给南京通缉了,就在北平卓府。卓十一也在,还得意地说殷汝耕是他干爹!”
李天然脑子里突然有了个念头。以罗便丞一个美国记者的身份,可以到处打听访问,而不引起猜疑。尤其这个时候,羽田和山本都是日本人,一个美国记者跑新闻,更说得过去。这倒值得试一下,看能不能引他到另一条路上。
“卓家不但有日本朋友,汉奸朋友,就连警察局里,都有他们的人。”
“真的?”罗便丞果然有了兴趣,“谁?你怎么知道?”
“茶馆儿里听来的。”
“哦……”他有点失望,“茶馆儿。”
“也别小看茶馆儿,不就是你说的希腊悲剧里的Chorus吗?……还有,这儿的茶馆儿就像你们美国的酒吧,可以听到不少事情……你想,写那两首打油诗的,又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作案留名,报上都没提。”
“这我很快就会知道,”罗便丞脸上又显出那种神秘狡猾的微笑,“我已经通过我老师,联络上了那位大众诗人……叫什么?‘将近酒仙’?好奇怪的笔名……反正,他刚给放出来。我们后天见面。”
“真的?”李天然又惊讶又佩服,“这位酒仙是谁?”
“抱歉,等我访问完了再告诉你。”
李天然觉得可以再冒险一次,“你去问问,他是不是警察局里有内线。”
罗便丞站了起来,喝完了杯中的威士卡,半开玩笑地指着天然,“还要你来教我访问?告诉你,我还要去访问卓老太爷和小太爷,还有侦缉队……”他披上了棉大衣,摸了摸,“临潼一位少校送给我的……我该走了,”他卷起了消寒图,“谢谢你的礼物……”转身对着天然,“我告诉你,这个地方案件要是给一个美国记者首先揭露真相,那北平的大报小报可要丢脸死了……唉,得不到普里兹,在北平出出风头也不错……晚安。”
李天然送走了罗便丞,回到沙发上点了支烟,回想着晚上的谈话,大致没什么漏洞。惟一让他嘀咕的是提到“作案留名,报上都没说”。幸好罗便丞没有追问。还有,民国初年可能还没个西山孤儿院……唉,算了……不过,幸好下午把武士刀放进了衣柜,要不然他一上厕所就看见了,那可就全完了……可是,衣柜也不妥当,还是得找个地方藏……对,存在马大夫家最保险……连羽田那把枪……
他洗完了澡就上床……
“哢吧”,上头轻响一声。
他迷迷糊糊,撑起了上半身再听……不错,房上有人。
李天然摸黑下了床,套上衣服,轻轻把后窗推开。花园漆黑,没有动静。他钻了出去。
他蹲伏着,沿着墙绕了半圈。没人。
他矮身上了房,紧贴着瓦,集中目力巡望。没人。
快满的月亮,在云后头闪来闪去,忽明忽暗。风飕飕在刮。
还是没人。
他下了房,进了胡同,从王驸马慢慢搜到北边西颂年,再又从南小街绕了回来。还是没人。
他走大门进去,回到北屋,开了灯,巡视了一下。客厅里没什么不对。
经过茶几回内屋,才突然瞧见烟灰碟下边压了一张小卡片。
他的心猛跳了三下。
是张彩色小卡片,他拿了起来,是“大前门”香烟附送的那种烟卡。
他看了看。正面是幅大前门国画。他翻了过来。广告反面有两行成语:“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他的气,他的急,老半天也过不去,消不了。这个脸可丢得真不小。
他把烟卡放回碟子下边,倒了杯酒,点了支烟,靠在沙发上。
可不能气,更不能急……
这不像是上门挑战……没指名,没道姓……也没留字报万儿……
试探?……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最好的办法,至少目前,是装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