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说话?”
“说了……”罗便丞扬了下眉毛,“他说要是日本人肯接受这个,也不会搞个沈阳事变了,更不会驻兵华北。”
李天然平静了下来,“蓝先生没提他儿子的事?”
“蓝田?没有。”
李天然喝了口茶,把蓝田给卓十一那帮人打了一顿,现在要去当空军的事说了一遍。
“真的?!”罗便丞吓了一跳,“那位少爷?去当空军?”
“一点儿不错。”
“我看是北平玩儿够了,也可能失恋了……要不然就是爱上了飞行员制服。”
“可能,但主要不是。”
“不管是为什么,祝他好运……”他举起茶杯一敬,喝了一口,“可惜不是酒……”
“以茶当酒……祝他好运……”
“希望他知道当空军是要打仗的……尤其现在,”他喝完了茶,看看表,“说到酒,差不多是那个时候了……走,出去喝,我请。在天津赌了场马,赢了八块。”
李天然进屋换了身双排扣人字呢灰西装,套头黑毛衣。他觉得现在最好先不付那五百元冰箱钱。家里有这么多现款,肯定让罗便丞起疑。这种记者,有时候真像个侦探,不动声色,到处打听,追根问底。
“去哪里?”他上了车。
“先去探望中国未来的空中英雄。”罗便丞开出了胡同。
一大堆男男女女在蓝田屋里。留声机响着。有个男孩儿在弹吉他。到处都是吃的喝的。蓝田抢上来招呼,使了个眼色。李天然猜,大概是叫他不要提笕桥的事。二人坐了会儿就走了。李天然顺便带他参观了一下他的办公室。
“去哪里?”他又上了车,又问。
罗便丞没立刻回答,过了东四才说,“大陆饭店。”
“哦。”李天然提醒自己要警觉一点。
“记得那位写打油诗的吗?”他稳稳地开车,“我去天津之前,就在那儿的‘银座’访问他……再去看看。”
“他怎么说?”
“是位老先生,六十出头,瘦瘦高高的,可真能喝酒,的确有点酒仙的味道……说牢里倒没吃什么苦,都挺照顾他的,只是没酒喝……关了一个晚上,问了两次话,就放了。”
“问了些什么?”
“主要是问他哪儿得来的消息……你猜他怎么回答?”罗便丞一脸服气的微笑,“他说他是诗人,写的是诗,不是新闻。”
李天然也笑了,“还说了些什么?”
“乱七八糟一大堆……说他的别号‘将近酒仙’是张恨水给他取的,表示他又能喝酒,又能写诗,比不上李白,也快了,所以封他‘将近’酒仙……”
“没提他哪儿来的消息?”李天然有点耐不住了。
“没提……他没告诉侦探,当然也不会告诉我……不过,他倒是提了一件事,很有意思……我们在‘银座’喝酒。他说大陆饭店有个地下赌场……而且,你听,老板是卓家那小子和羽田……有意思吧?”
李天然望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街道……很像这帮子人干的事。那个小员警的话没错。走私大烟,地下赌场,肯定还有别的见不得人的玩意儿。可是混这种生活,做这种买卖,跑这种江湖,不能只靠卓十一和羽田。后边总得有人玩儿硬的。可不可能就是朱潜龙和他那些便衣?可不可能这伙人就是“黑龙门”?走着瞧吧……“你去过那个赌场没有?”
“没有,只去过舞厅,”罗便丞开上了石驸马大街,“赌场是个私营俱乐部,只有会员和会员的客人才进得去……而且,通讯社老板允许我的交际费,可不包括赌。”他又一拐,进了饭店前边的小花园。
两个人下车,直奔“银座”。
刚过四点。里边人不多。日本纸灯照得半明不亮。才进了酒吧,右边传来娇娇的一声,“John!……Mr. Lee!”
都听出来是唐凤仪,可是习惯了酒吧的暗光,才看见门右边一个角落圆桌坐着三个人。他们走了过去。除了她没动之外,另外两位微微起身,等他们入坐。
“见过吧?卓世礼先生。杨副理……”唐凤仪一扬手,“罗便丞先生是位元美国记者。李天然先生,记得吧,在老金那儿做事。”
这还是李天然在堂会之后第一次和卓十一碰面。大家都客气地略略点头。只是罗便丞几乎是有意地,上前伏身亲吻了下唐凤仪的面颊。
他们三人在喝香槟。罗便丞看了李天然一眼,跟女招待点了两杯威士卡加冰。
唐凤仪西式便装。上身浅灰毛衣,下面深灰法兰绒长裤,黑高跟鞋,屋子里还戴了顶黑卷沿帽。卓十一宝蓝长袍,细白面孔,左手小指上的金刚钻,比唐凤仪手上那颗还耀眼。那位杨副理,面无表情地坐在那儿,壮壮的身材,把那套黑西装给绷得紧紧的。
“真是巧……”唐凤仪举杯,“新年快乐。”
每个人都抿了一口。
“密斯脱李近来忙吗?”唐凤仪放下酒杯,向他敬了一支烟,自己也取了一支。
“还好。”他掏出他的银打火机为二人点烟。
唐凤仪仰头喷出一缕烟,弹了下烟灰,“蓝田没事儿了吧?”
“没事儿了……”罗便丞抢着回答,“正在家里开party。”
卓十一举杯抿了口香槟,扬了下眉毛,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年轻人比较莽撞。”
杨副理跟着轻轻微笑。
“莽撞,是……”李天然也微微一笑,拿起了酒杯,“一头莽撞到木头……”他敬唐凤仪,“真也是巧。”
卓十一收起了那少许笑容,“小伙子走路不睁眼,还会撞上别的!”
罗便丞似懂非懂。唐凤仪垂下眼光。
李天然还在微笑,右手中指轻轻搅着面前杯中冰块,“说的也是……”
气氛有点僵。唐凤仪借这个冷场又叫了瓶香槟。
桌上没人说话,默默地等着一位经理过来“嘣”的一声开了瓶,又默默地看着他倒酒。
李天然脸上仍带着微微浅笑,左手夹着烟,右手大拇指扣住了中指,用了五成力一弹,把指尖沾的一滴威士卡,像一粒沙一样,打向对面卓十一的右眼珠——
“哎呀!”卓十一刚拿起才倒满的酒杯,就“哗啦”一声掉在地上摔个粉碎,两只手同时按住了右眼。
全都吓了一跳。经理呆呆地站在那儿,手中还握着瓶子。那位穿和服的女招待小碎步地跑了过来。吧台那边有一两个人回头往这边看。
“怎么了?”唐凤仪急叫着,用手去扶卓十一的膀子,给他一下子甩开。
“妈的!什么玩意儿!”卓十一用手一会儿揉,一会儿按,“不像是虫……”又眨了几下,“不对……这只眼有点儿花……”
杨副理很快起身,到他身边查看,偏头瞄了李天然一眼。
“别动!”唐凤仪又凑了上去,托着他的头,“得上医院……有血!”
卓十一猛然把她推开,手还握着右眼,站了起来,“走!”
杨副理给他披上了皮领大氅,扶着他离开了。
唐凤仪有点儿尴尬,轻轻舒了口气,恢复了正常,“怪了!……这么大冷的天儿,会有虫?……还这么厉害?”她抬头望了望屋顶,“也不像是上头掉下来什么……”
罗便丞满脸疑容,摇摇头,“的确奇怪……会有血?”
唐凤仪木木地点着头,有点自言自语,“邪门儿……”
“不信邪的话,那就是巧了……”李天然轻松地喝了一口威士卡,“人头能莽撞到木头,不也是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