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然抽着烟,没吭气。好,果然来了。走着瞧吧。
“说什么您在美国出了点儿麻烦,叫人家给赶出来了……有这档子事儿吗?”
“有。”
“犯了什么法?”
“公文上没说?”
宋探长微微一笑,“公文是给我们的,现在想听听你说。”
“是公文想听我说,还是你们局长想听我说,还是宋探长您想听我说?”
“不敢当……”宋探长收回了微笑,“顺便儿问问。”
“顺便儿问问的话,我想就算了。不过……”李天然微微一笑,弯身在茶几上弄熄了烟,顺手拿起碟子下面那张烟卡,“如果公事上有这个需要,我倒是可以陪宋探长局子里走一趟。”
“那可更不敢当了,”宋探长稍微欠身,瞄了下李天然手中那张“大前门”烟卡,“那可得我们局长亲自下帖子。”
“也成……”天然一亮烟卡,“这儿也这么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成,帖子下到这儿,下到报社,我都接。”
宋探长盯着李天然,“有您这句话,我回去也好交代了……”他偏头冲着旁边乖乖等着的两个制服员警说,“咱们在李府这儿打扰够了吧。”
李天然过去推开了房门,朝院子一喊,“送客!”
再等他们三位出了正屋,下了台阶,双手一拱,“慢走。”
他站在廊下,点了支烟,望着团团黑云的天空,等徐太太回来。
他招手叫她进屋,“没再问你话?”
“就问还有谁住这儿。”
“你怎么说?”
“就说您一个人儿住。”
“还问了什么?”
“有谁来过……我说马大夫来过,还有个外国人来这儿吃过烙饼。”
“没问别的了?”
“没。”
李天然知道这是借他美国的事来登门摸底。就算摸不到羽田山本头上,更扯不上朱潜龙,都不是件好事,至少成了他们注意的对象……
前几天的懊悔,变成了今天的自责,现在的警惕。
他当天晚上去马大夫家谈这件事。马大夫的看法也差不多。不过他认为,暗留烟卡是来吓唬他,查户口也是早晚的事。宋探长的出现也理所当然,南京那边来了正式公文。倒是拖了这么久才来,反而显出警察局办事的效率不怎么高。
马大夫显然疲倦了,右手揉着那双深洼进去的眼睛,慢慢分析。羽田死了,可是他的烟土走私还是有人在搞。卓家肯定有一份。问题是,朱潜龙是不是他们一伙的?这种玩儿命的买卖,后头总得有人扛刀背枪流汗。不是朱潜龙和那个“黑龙门”的话,你李天然可以暂时不必去理会这伙人。可是如果是,你又怎么办?你一个人,就算还有你师叔,能照顾得了这么些人吗?何况里头还有便衣?那个小员警的话,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更何况,如果是的话,朱潜龙,还有卓十一,就不光是你们太行派恩仇的问题了。这帮子浑蛋根本就是民族罪人。好,南京或许鞭长莫及,二十九军也或许无暇应付,可是蓝青峰,他会怎么想?怎么看?
心情本来已经相当低落的李天然,听马大夫这么一分析,心情更低落了。他早就明白,在北平这么一个大城,去找一个有意不露面的便衣,已经不容易了。现在他又可能参与了这么一个地下组织,那就难上加难了。既然外边没人知道他李天然的秘密,那他又如何去知道朱潜龙的秘密?
更使他自责的是,马大夫说他根本不应该在“银座”那种场所去玩这种非但於事无补,反而会引火焚身的把戏,他感到万分惭愧。马大夫有些话,像“要沉住气”,像“不要逞能”,跟他师父当年说的一模一样……
和马大夫谈了一个晚上之后,心情稍微好了一点。他盼望师叔能早点回来,爷儿俩说说话也好,可是德玖一直没露面。
李天然也就照常上班下班。他又交了三篇。其中一篇介绍美国去年十一月创刊的LIFE。本来早就可以写了,只是蓝兰先扣了一个多月才给他。
礼拜六他没上班。徐太太等他吃完了午饭才进屋说她想告几天假去通州儿子家过年。
“打算几号走?”
“腊八儿前。”
“几号回来?”
“过了元宵。”
他算算这有一个多月,可是还是答应了,跟她说干脆下礼拜就不用来了,去办点儿年货。他回睡房取了她这个月和下个月的工钱,又多给了二十元。
“你儿子在通州干什么?”
“在家学堂当门房儿。”
他不想多问人家的事,就叫她走以前给蒸几笼包子馒头,反正有电气冰箱,可以吃上一阵。
“哦,关大娘说要给您熬锅腊八儿粥。”
李天然有点意外,可是挺高兴。冬至一块儿吃了馄饨之后还没见过,“跟她说不用麻烦……她挺忙吧?”
“可不是。家里每天都有活儿,还总有人找上门儿……”
“那够她忙的了,不用熬了。”
“有时候还得上人家家里去改改弄弄……”
他发现他插嘴也没用。
“今儿一大早儿就又去了前拐胡同儿……”
“送活儿?”他记得下着小雨那回,好像就是在这条胡同口上碰见的她。
“是啊……有时候也去改旧的……可是没男人在家的人家儿她才去……”
他点点头,觉得话这种家常也很温暖。徐太太简直像是自己家里人,出门远行之前交代事情一样说个没完。
“像前拐胡同儿林姐……”
“哦。”他觉得差不多了。要去听老妈子唠叨街坊上的事儿,那三天三夜也听不完。
“只比咱们关大娘大几个月……我见过一回,可嫩啦!又娇!养她那位,听说可有钱啦!给她雇了一个老妈子,两个小丫头,就只伺候这么一位没过门儿的太太……”
李天然觉得又好玩儿又无聊,可是也只能等她说够。他点了支烟。
“就是哪儿也不许去……要出门儿还得那位老爷派大汽车,小丫头陪着……”
他慢慢吐着烟。
“听关大娘说,家里可讲究啦!打牌有牌房儿,抽大烟有大烟房儿……”
他有点儿嘀咕。虽然只是去送送改改衣服,可是总觉得这个家不怎么规矩,“去这种人家儿合适吗?”
“关大娘说不碍事,这半年下来也去过……好些回了,还从来没见过她们家的男人。”
他弄熄了烟,“哦”了一声,表示说得差不多了。
徐太太可没停,“我也说过她。我说像她年轻守寡,又有个模样儿,不出门儿都有闲话,何况……”她顿了顿。
他只好听下去。
“何况还跟爷们儿养的来往。”
“来往?”李天然觉得徐太太的话,什么爷们儿不爷们儿的,不太干净,“不就是做个活儿吗?”他皱了下眉头。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也发现刚才的话有点儿过分,“我是说这位林姐,平常没人陪她说话,把关大娘当妹妹看待,还叫她关妹儿……”
“关妹儿?”李天然微微一笑,倒是好过“关大娘”。
“我说叫关妹儿就叫关妹儿……可是下边儿人叫她可就不好听了……”
“下边儿人?”
“下边儿老妈子,我菜场上见过好些回……您猜老妈子管关大娘叫什么?”
李天然没问,等她说。
“关娘。”
“关娘?”他脑子里绕了一圈,没绕出什么,只觉得有点儿刺耳。
“哦,”徐太太发现她讲得太快,“先有个东娘,老妈子背后管这位林姐叫东娘。”
“什嘛?!”李天然这才感到一把剑剌到心窝,“东娘?”
徐太太给他嗓门儿吓了一下,愣了会儿才接着说,“是啊,东娘。她老妈子告诉我,司机说她们院儿叫‘东宫’,还说西城还有个‘西宫’,那边儿那位叫西娘。”
李天然逼着自己沉住了气,又点了支烟,发现手还在微微抖着。太可怕了。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他深深吞了两口气才镇定下来,“那家男人,姓什么?”
“姓什么我可不知道,反正不是皇亲,就是国戚。”
李天然打发走了徐太太,心里越想越乱。
得赶紧跟巧红谈谈,先把姓什么叫什么搞清楚。
可是内心深处又已经很确定。妈的!北平再大,遗老遗少再多,也不会巧到一个东城冒出来两个东娘。
没错。前拐胡同这个东娘,绝对就是朱潜龙那个东娘。
那又怎么去跟巧红讲?是全抖出来?还是只谈朱潜龙?而只谈朱潜龙又怎么谈?
非得全抖出来不可。
秘密全部公开,这可太冒险了吧?万一她在东娘面前说漏了嘴……那连巧红都有危险。
还是他可以相信巧红?
妈的!师叔上哪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