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东宫
他天没亮翻墙回的家,粥也没拿。
他明白,巧红也明白,这种事不能叫老奶奶她们知道。
一进屋,就知道回对了。客厅茶几上有个纸包儿。师叔!真就这么巧。
他一觉睡到中午。师叔已经在客厅抽着旱烟喝茶,也没问他怎么快天亮才回家。他也没讲,只是顺口说了声,“回来啦,您。”
德玖一指茶几,“没什么,就两瓶酒。”
李天然解开了捆得紧紧的旧报纸。是两瓶老汾酒,又瞄了眼拆下来的报,“回了趟山西?”
“去办点事。”没说什么事。
李天然也没问。过去倒了杯茶,在师叔对面坐下,“差不离儿了。”
“哦?”
“他东城那个姘头,像是有个准儿了,就在前拐胡同,离这儿不远……”天然舒了口气,喝了口茶,把这几天的事交代了一下。
德玖闭着眼睛抽他的旱烟,没言语。
“我还跟她提了提我的事儿。”
“跟谁?”
“巧红……关大娘。”
“大寒,你也太……”德玖睁开了眼,叹了口气,“全都抖出来了?”
天然脸一红,点点头。
“你真就这么相信人?”
“师叔,我放心就是了。”
“你放心?”
“我放心。”
“好。”德玖顿了顿,改了话题,“去探过没有?”
“还没……昨儿才听说。”
德玖喷着烟,“差不离不行。”
“我知道。”
“这小子可真够浑……就真敢给他女人取这么个名儿。”
“哼!”
“妈的!老婆孩子搁在天桥……还有位西娘……”德玖掏出了小把烟叶子,在手里揉了揉,搓了搓,慢慢往烟锅里塞,“你算过没有……”他划了根洋火点上,“现在知道的就有三个……”他连喷了好几口,“你算算……光是养这几个家,就得多少钱?”
“是啊。”
“这些都别去管了,先弄清楚是他再说。”
“要碰运气了……”他也点了支烟,“关大娘这半年去过……有五回吧。还没见过家里头有个男人……”可是巧红那句话又一次闪过他脑海……像他妹妹?……是在哪儿见过她?……
“运气可得去碰……等可等不来。”
李天然收回了零零乱乱的思绪,微微一笑,“那可真叫‘守株待兔’了。”
“可不是……已经给你待到了一个羽田,北平哪儿有这么多便宜兔子。”
“再跟那个姓郭的谈谈?”
“早就回保定去了。”
“哦?……”他看师叔没别的反应,又等了会儿,“那咱们先去绕一圈儿看看……”
爷儿俩又坐了会儿出的门,在南小街上找了个馆子。德玖说仓库又盖起来了。二人都没什么辙,也都知道烧不胜烧,还是等眼前的事有了点眉目再说吧。天然又问该怎么对付暗留烟卡,明查户口这些手脚。德玖只说了句,“甭理它。”
他们回家打了个盹儿,晚上随便弄了碗面吃,又磨蹭到半夜才换的装。
外边阴冷。风飕飕地刮。胡同里就一个挑担子老头儿在那儿吆喝,“萝卜……赛梨!”大街上没什么动静。德玖在路上嘱咐,得留神,瓦上冰雪滑,还会溅下房。
他们一前一后走了趟前拐胡同,认准了二十二号是哪座房子,又串了南北两条胡同,才蒙上了脸,在接壁院子蹿上了房。
像是个很平常的四合院。德玖东南,天然西北,静静一动不动地趴在屋顶上。
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也没声音。他们在房上蹲了个把钟头。一直死沉沉的没什么动静。李天然轻轻一击掌,下了房,沿着墙根,三起三落,出了前拐胡同。
二人先后到家,都是翻墙进来的。德玖在客厅脱他的老羊皮袄,“睡吧,明儿再说。”
李天然就是睡不着。
他知道师叔不太高兴他把事情全说给了巧红。他也问了自己好几次,是不是太大意了。
他都觉得不是,而且还觉得说对了。
下一步往哪儿走?也不能上便衣组去找。那他平常是在哪儿落脚?老婆孩子家在前门外哪儿?他常住这个“正宫”?那“西宫”又在哪儿?还是先耐着性儿守住这个“东宫”?
蓝青峰那边,这么些时候了,也没消息……那巧红?什么时候再过去?……总得跟师叔马大夫他们有个交代吧?……还是先就这样?背着人……
第二天早上喝完了茶,李天然还是想去看看仓库。爷儿俩打朝阳门大街进的城墙根边土道。果然,起了一幢新的库房,样子差不多,只是铁杆围墙上头多了道铁丝电网。
李天然点了支烟,“买卖照做。”
德玖“哼”了一声。
他们脚没停,拐进了竹竿巷。烤白薯的老头不在。
“再没什么戏唱,就给它再来把火……点名叫阵。”
“大寒,别说傻话。”
李天然喷了口烟,他也知道这么一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可是又没别的辙。
他们从西口出的胡同。斜对过就是前拐胡同。李天然左右瞄了一眼,进了南小街这边有三间门脸儿的大酒缸。
里头人不多。喝酒早了点儿。爷儿俩在曲尺形柜台旁边拣了个靠街的大缸坐下。朱红缸盖儿挺干净。他要了两个白干儿,一碟韭菜拌豆腐,又劳驾掌柜的去给叫四两爆羊肉。
偶尔有人进出。棉布帘一拉一合,带进来阵阵冷风。可是只有这个座儿可以从北边那扇窗,看见前拐胡同。
爷儿俩不用招呼,轮流盯着对街看。
雪早就不下了。街上人来来往往的,还不少。也有几个进出前拐胡同。
酒缸上头已经堆了四个二两锡杯。德玖又叫了两个,再来四两爆羊肉,和四个麻酱烧饼。
“奇怪这东宫没个护院儿。”
德玖一抬头,“有又怎么样?”
“如今有的带枪。”
“这不是咱们使的玩意儿。”
“可也得提防。”
“唔……”德玖沉默不语。
李天然吃完喝完就先走了,可是没回家。他顺着南小街遛下去,过了内务部街,进了烟袋胡同。
巧红正在给两位太太量衣裳。他站在屋檐下头等。老奶奶北房没声音。院子里白白静静的。他一支烟没抽完,巧红已经送那两位出了门。
“还不进屋?”
他把小半根烟卷儿弹到雪里,跟她进了西屋。
头顶上的灯泡儿亮着。白泥炉子正烧着。巧红一身蓝布裤袄,敞着领儿。
“得开点儿窗,别熏着。”天然瞄了下拉起来的窗帘。
“开着哪。”巧红低着头收拾桌子。
李天然脱了大衣,呆呆地看她忙。
“你粥也没拿。”她还没抬头。
他把大衣搭在椅背上,觉得平静了点,“这回拿……腊十喝,也不算晚。”
巧红这才正眼看他,“有活儿?”
两个人面对面,站在前天晚上站的那儿。天然忍不住瞄了下她头上垂下来的灯泡儿和那根开关。巧红刷地脸红到了耳根。她低下了头。
他伸手轻轻托起了她的下巴,“有件事要麻烦你。”
“你说。”她恢复了正常。
他拉她在方桌那儿坐下,“给画个图……东娘家里头什么样儿,给画个大概……你进过哪几间房?”
巧红迷糊了一下就明白了,“上房客厅,林姐睡房,小丫头们那间……吃饭的东房……”想了想,“打牌抽烟的西房没进去过……厨房、老妈子睡的也没去过……”她羞羞地笑了,“上过茅房……洋式的……”
“成……这几天还会再去吗?”
“最近没她的活儿……可是前些时候,她叫我给找几个绣荷包儿,乡下大姑娘做的那种……我还没空儿去找。”
“这得上哪儿去找?”
“隆福寺,天桥……大冷的天儿,我懒得去。”
李天然知道不能叫她去冒任何险。可是这几个月下来,也只有从巧红这儿搭上了边儿,就补了一句,“天儿好了去找找……”
“你想打听什么?”
“不打听什么,也不能叫你去打听……说说你看见什么,听见什么,就够了……可别乱问。”
“我又不是小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