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1 / 2)

侠隐 张北海 3797 字 2个月前

第二十九章 春节

他明白马大夫的意思。那句话是叫他耐着性子,不要轻举妄动。

他也明白他要报的这个仇,只能天知地知,和他们这几个人知。

可是,尽管他暂时压住了心中的急和恨,压住了当场、亲手,置朱潜龙於死地那种饥渴,他回家上了床,还是久久无法入睡。

他下了床,光着上身光着脚,下了那盖着一层冰雪的院子,进了那乌黑干冷的夜空,吸着那刀子般的寒风,活动了下他那身紧紧扎实的肌肉,深深运了几口气,一招一式,在冰地上走了一趟太行拳。

“好!”北房屋檐下爆出低低哑哑一声喝彩。

李天然猛然掉头。明知是师叔,也惊吓了一下。

漆黑一片,没人影儿,只听见声音说,“进屋吧。”

他进了屋,开了灯,回房套了件睡袍。

“不坏……”德玖坐在那儿满意地微笑,“你这些年,功夫倒没搁下。身轻如燕,手重如山。”

天然心里头可有点儿惭愧。只记得回来的时候,师叔已经睡了,可是就没听见他老人家起了身,还站在廊子下头看了半天。

他心倒是平静了下来,慢慢喝着威士卡,把“顺天府”的事,一句一句交代给师叔。

“没认出你?”

“没。”

“只扫了你一眼?”

“也许两眼。”

“没别的反应?”

“没。”

“他气色?”

“挺好……壮了点儿。模样儿没怎么变,还是那两道粗眉毛,方下巴儿。”

德玖沉思了会儿,“他怎么也料不到是你。”

“他根本料不到我还活着!”

“还出现在北平……”德玖点着头,“只有看见了我,这小子才会想起了你师父一家,想起了山庄的事,想起了你。”

“唉……天下的事,可真是可遇不可求。”

“别叹气了。可遇的全叫你遇上了……可求的,”德玖添了杯酒,“可求的就要看咱们自己了……”他抿了一口,“马大夫叫你等姓蓝的回来?”

天然点了点头。

“你怎么看?”

天然摇了摇头。

“他有他的打算,这绝错不了……可是咱们的事已经够咱们愁的了,还去伺候他?”

“说的是。”

“他帮的这些忙,咱们得感谢……可是要是他有个条件,那可得想想。”

“是。”

“大寒,你年轻,可是你是掌门。我这个师叔,也只是师叔,全得你决定。你怎么走,我怎么跟。”

天然有点紧张,“可不能这么说。”

“不这么说,还像个师叔?只是别忘了你师父那句话。”

“哪句?”

“不为非作歹,不投靠官府。”

“我没忘,只是……”天然顿了顿,“就像那回蓝老说的,要是咱们的事,跟他的事,碰到了一块儿?”

“先办咱们该办的。”

“我知道。”

“那不结了?”

“可也不这么简单……”

“大寒,你那位蓝董事长,八九不离十,是在给官府做事……别看他摆明的是什么实业家。暗地里,不是南京,也是二十九军……你想想,几次找你谈这个,谈那个,还不是知道了你的出身,你的本事,想拉你入他们一伙?”

“这些我也都想过了。”

“那就好……一块儿干是一回事。干完了怎么着?你一入了他们那伙,就得听他们的……要是派你去扛枪,你也去?”

李天然无话可说。

爷儿俩又喝了会儿酒才进去睡。不过,李天然倒是有少许安慰。师叔答应一块儿上马大夫家过年……

这几天丽莎她们可忙坏了。一大堆老朋友请客吃饭。直到二十九号除夕那天下午,马姬才拖了天然去东四和西单绕了一圈。她买了好些绒花绢花,当时就顺手在头上插了枝蝙蝠。

这还是李天然这么些年来头一回在北平过年,又是跟马大夫一家人。自从山庄出了事,他什么年节都不过了。这回可好,马大夫全家不说,师叔也来了……就可惜巧红不在。

别看马大夫他们在北平住了这么久,过起年来的味儿可还不足。全是基督教徒,天然不怪他们屋里不设什么供桌。那祭灶、祭祖、接财神什么的,也只是跟着刘妈凑凑热闹。外头小孩儿来送财神,也都是老刘去打发。

倒是正屋墙上,马大夫挂了幅《桃园三结义》年画应景。丽莎还在茶几上摆了几盆水仙和海棠,还有一盘带枝带叶的几串金橘儿。屋子门口也贴了幅春联:“爆竹声声辞旧岁,银花朵朵迎新春。”

李天然本来有点儿担心师叔跟外国人没什么话说。这才是白担心。一身新棉袍的德玖,新修的头,新修的胡子,坐在上座,把丽莎和马姬两个人给逗得你捶我,我捶你。

“全是你小时候淘气的事儿!”马姬上气不接下气,“怎么你都没跟我们讲过?”

桌上有三位大人在场,天然只能抿着酒微笑,“太丢脸了。”

“那当然是,”马姬紧追不放,“哪儿有这么笨的小孩儿,伸手到地洞里去抓狗,还不给咬?就算是为你师妹。”她突然收住,又觉得收得太快,又补了一句,“难怪给你师父打。”

刘妈他们给准备的倒是相当地道的除夕菜。猪羊肉冻儿,辣萝卜,酸白菜,肉丁儿炒黄瓜丁儿……光是这几道,加上喝,就搞了一个多钟头。最后上的是羊肉饺子。

胡同里突然传进来“哔哔啪啪”几声响。天然看了看表,“小孩儿就是忍不住。”

“呦!”马姬给提醒了,“下午忘了买炮仗。”

李天然看桌上的人都正吃得香,第二锅还没下,脑子一转,“还不到十点,我上四牌楼去买点儿……”也没等别人说话就下了桌子。

他上正屋取了大衣,顺手在茶几上的纸盒子里拣了枝红绒带金的石榴花。

街上热闹极了,真也都不怕冷。他很快进了烟袋胡同。里头黑乎乎的。他走到尽头,矮身一跃,上了房。北屋东屋都有亮。听了会儿,声音打北屋过来,想是巧红在那儿陪老奶奶熬夜。

他下了房,掏出那朵石榴花,钉在巧红房门上。

四牌楼底下全都是人,有的赶着办年货,大部分是来赶热闹。李天然挤了过去。找了个地摊儿,买了十好几盒,什么“二踢脚”,“闷声雷”,“炮打灯”,“滴滴金”……

“谁吃到制钱了?”天然回来一上桌就问。

“都还没。”丽莎给他添酒。

“吃到了有什么赏?”马姬问她母亲。

“吃到了还不够造化?”马大夫拍拍女儿的头,“还领赏?”

丽莎喝了口酒,“这么好了……今年牛年,这儿没人属牛,那谁吃着了,待会儿掷骰子做头庄。”

他们五个人在饭桌上过的年,熬的夜。大伙儿几乎同时停了筷子,都吃不动了,也都快一点了。马姬趁这机会去点了几根香,拉着天然到院子里去放炮。

“四牌楼南,四牌楼北,我可没看见有谁,在四牌楼下头喝凉水!”

马姬大笑,点了个二踢脚……“咚”……“嘣”两声爆响,接着就一会儿“当”,一会儿“劈沥巴拉”,一会儿“哔哔啪啪”……搞得满院子都是烟气,雪上头满是碎红纸屑。两个人像小孩儿似的,在院里折腾了半天才回屋。

饭桌已经收拾好了。中间一个红色金鱼大瓷碗。小制钱给丽莎吃着了,她做头庄。五个人轮流抓,后来连刘妈都上来抓了几把。一直玩儿到三点多,又吃了老刘炸的年糕才散。就丽莎一个人赢,足有二十多元。她封了两个十元红包,一个给了亲女儿,一个给了干儿子。

李天然高兴地收了,然后意外地发现师叔也居然备了礼。两个晚辈,一人一个一两重的金元宝。

马姬究竟是个美国女孩儿,跑上去抱住德玖亲了亲。天然发现这又是他头一回见师叔脸红。

爷儿俩慢慢溜达着回家。街上还有人在放炮仗。路灯照得着的地方,看不见白雪,全给盖着一层碎红纸。硝烟味儿挺呛。

“您这几天怎么打发?”

“干什么?”

“马大夫他们后天上西山,叫我一块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