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能伤了四个美国大个儿?”
“我也差点儿给打死……”他突然想到该露点什么……哪怕是为了另一档子事,“你我胸脯。”
他的上衣和衬衫给扒到半腰……
“下边儿腰上还有……”他心里头惨笑,没想到羽田和潜龙赏给他那三个弹疤,在这儿派上了用场。
衣服给人拉上了。有人又轻轻“哒”一声点了支烟。
“怎么找到你这份儿工作?”
“马大夫给介绍的。”他觉得这么个问法,倒真是在查询他的来历。
“以前不认识姓蓝的?”
“不认识。”
“你们常有来往?”
“不常。”
“他那些朋友,都见过谁?”
“一个没见过。”
“砰!……”右脸挨了一拳头。耳朵嗡嗡在响。他舔了舔嘴唇,知道流血了……
“一个没见过?”
“一个没见过。”
“砰!”……又是一拳。
“还是没见过。”他又舔了舔,血还不少。
“你是装傻,还是应酬多?”
肚子上猛然挨了一棍子。他哼了一声,弯下了腰,忍着痛……
“想起来没?”
“给起个头儿。”他知道这么说又得挨棍子。果然,腰上又给捅了一棍。
“妈的!起个头儿?陪你唱戏?”又一棍抡到他肚子上。
他忍着痛,知道还是不能运气使力,不能叫他们发现身上有功夫。
“想起来没?”
“没……谁都没见过……”
他上半身痛得厉害,心里反而落下一块石头。眼睛还给蒙着,多半不会给打死。这几掌几拳几棍,不过是在发发威风,吓唬吓唬人……
“你认识的有谁?”
“就他家里的人,跟他画报里的人。”
“外边儿?”
李天然说有马大夫一家,罗便丞,唐凤仪,还有卓世礼。
“就这么几位?”
“就这几位。”
房间静了片刻。他喉咙发干,咽着带血的口水,轻轻微微活动他反铐的双手……听他们这么问,还可以应付……
“你每月挣多少钱?”
“五十。”
“怎么这儿有两百多?”
“舍不得花。”
“吧”一个耳光,“在美国都敢闹事,来这儿还会老实?”
他没言语,这不是一个需要回答的问题。屋子又静了会儿。他隐隐听到阵阵耳语,借机移了下身子,活动一下筋骨。下胸痛得厉害。
“别动!”
屋子又静了下来……半天,半天,都没声音。不像有人。他慢慢起身,站了会儿。没动静。全出去了。他活动了下大腿,伸了伸背后的手指,双腕有点麻。他又扭了扭上身,肋骨,特别是胸口下面,痛得像针在紮。他坐了下来。真想抽支烟……他听到后头房门开了。
“有个老头儿上过你家好几回,是谁?”
“哦……老九?也姓李,在孤儿院打过杂儿。”他说完了自己都觉得惊讶,倒不是他们也知道有个德玖,而是他这么快就胡诌出一篇话。
“他找你干吗?”
“找点活儿做……马大夫那儿也去过……挣点儿钱。”
问话的像是又出去了。他这一坐一等,又是好半天。头上罩的布兜,只能透进一点点亮。靠嘴的那儿,已经给流的血和呼吸弄湿了。他运了会儿气,开始想别的事,从他第一眼瞧见巧红,一幕一幕地回想到前几天,心情好了点儿……
房门很响地开了。没人说话,只是有个人把他提了起来,往他上衣口袋塞东西。接着就给拉出了屋子,定了一段,给带上了车。他觉得空气一凉。
这回好像没上回那么久,可是也绕了半天才停,背后的手铐给开了。
“老实点儿……没准儿还有下回。”
他给推出车外,倒在地上。
他还没来得及起身,汽车一加油门,开走了。
他在地上喘了几口气,坐直了,摘下来布兜,眨了眨眼。天可全黑了。
李天然慢慢站了起来,活动了下手脚和身子,整理了下衣服。
双手有点麻,脸是肿了,嘴角有片干血,左边肋骨一动就痛,像是有几根针在刺。
四周一片黑,他摸出来香烟,可是掏来掏去,没找到他那个银打火机。
他丢了烟卷儿,顺着土道,按着左胸,朝着前头那片暗光走过去。
渐渐有了灯,渐渐有了街声。
这才看出是在哪儿。左边前头那座黑压压的庞然大物是平则门。
他摸出了手表。九点了。
他想到自己现在这副德性,肯定叫路上的人起疑,就尽快在阜成门大街上,半垂着头,拦了辆洋车。
他先借了个火,点了支烟,按着左胸,深深吞了进去,半天才深深吐了出来。整个脸隐隐作痛。肋骨像是针在紮。
家里没人。师叔又不知道上哪儿去了。李天然倒了杯酒,拨了个电话给马大夫,才去清洗,换了身大褂。
德玖先回来,瞧见他模样,吓了一跳。天然说了个大概,详情待会儿马大夫过来再交代。
马大夫看见他也吃了一惊,递给他一份丽莎准备的熏火腿三明治和一根香蕉。
李天然整天没吃东西了,按着左边胸腰,咬了一大口,向马大夫一挤肿肿的眼,“像是马姬上学带的午餐……”
马大夫等他吃完了,给他褪了衣服,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脸上不碍事,有点淤血……”就只用碘酒在伤口附近抆了抆……“左边肋骨像是断了,至少两根,右边也带伤……”他从药包取出好几卷纱布,把他的腰胸给绕上好几圈包紧,“先给你这么包着,别动,别碰,明天上我那儿给你照张X光……肋骨伤,痛是痛,可是自己会好……你就老老实实地休息一两个礼拜吧……晚上痛,吃两颗阿司匹灵……”顺手给了他一小瓶。
李天然慢慢一步一步从金士贻那个电话说起。马大夫和德玖都没插嘴。说完了,三个人闷闷喝着酒。
“这批人像是便衣……地痞流氓不会有汽车。”马大夫点上了烟斗。
“我看……”德玖也在点他的烟袋锅,“像是卓十一指示的,瞧你不顺眼。”
“没拿我钱,手表也没拿,就摸走了一个打火机……问了半天,没一句像是在办什么案子……”
“他们有点是在……fishing,中文怎么说?钓鱼?”马大夫咬着烟斗,“可是有句话得注意……那句‘你见过姓蓝的哪些朋友?’……是这么问的吗?”
李天然点点头,“差不多。我当时也有点奇怪。”
马大夫的分析是,这些人不管是奉谁的命令而来,后头多半是日本人。这很像他们干的事。绑你架的这几个小子,多半是几个给日本收买了的便衣。这也是为什么要蒙你的头,也没带你去总局,分局,侦缉队……你形容的那个宅院,很像是他们的私窝。
“他们也好像还不知道我是谁,到底要干吗。”
“这多半是因为他们目前只在办理羽田和山本的案子。你得赶紧告诉蓝老,显然他们在注意他了。”
马大夫继续推测,今天这件事多半和北平警察局无关,只是几个败类便衣,说不定就是朱潜龙手下那批,也说不定就是什么“黑龙门”那批……能问出点什么,算是立了个功。问不出什么,也算是替主子,不管主子是龙大哥,卓十一,还是日本人,效了点劳……揍你一顿又算得了什么……
“这么说……”半天没吭声的德玖插了一句,“那边还不知道我们要找谁?”
“我想是这样。不是的话,天然,你今天早就没命了。”
李天然一下子笑出了声。这一动把他痛得直皱眉,“这倒是有意思。我们的事儿还没个影儿,反叫他们猜疑我是个抗日分子。”
“凭你这半年干的这些事儿,”马大夫微微一笑,“也没怎么冤枉你吧?”
“对了,”德玖突然问,“要不要报个警?”
“唔……”马大夫瞄了天然一眼,“这倒是个好问题……”他喝了口酒,“我觉得应该去报,一来表示你清白无辜,二来表示你没什么要隐瞒,三来也顺便警告这批浑蛋不能再有下回……”他又抿了一口,“内左一分局就在王府井大街。这么办好了,你明天先来照张X光,我再用‘协和’的名义给你出个伤势诊断书,带着去……不用瞒,一五一十,全抖出来……”
马大夫把车留给了天然,叫他早上先接了老刘去医院,再让老刘陪他去报警。
李天然觉得很幸运,这批小子还不知道有个巧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