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2 / 2)

侠隐 张北海 3746 字 2个月前

李天然去换了杯子。守灵要醉?那就醉吧!

他们两个人半个晚上干掉了两磅熏火腿,一条黑面包,一罐芦笋,一瓶红酒,一瓶威士卡。罗便丞还是不想走,半躺在沙发上,说他在美国已被公认是驻战地中国的名记者,又吹他北平发的新闻稿,现在有几乎两百家报纸采用……可是……

李天然又取了瓶威士卡。守灵要醉!

“可是……这场浑蛋的仗……也要把我和马姬的爱情搞垮了……她回去之后……我们只通过两次信……本来说好年底见面……我有三个月的休假……可是……现在怎么走得开?……妈的!……我们当中隔了一个太平洋……又隔了一个战争……还谈什么恋爱?!……”

罗便丞当晚醉卧在沙发上。第二天过了中午才无神地离开。

李天然还是不想出门,只是晚上跟马大夫他们通个电话,听听外边的情形。像蒋委员长三十一号发表了《告抗战全体战士书》,还有像延安的“红军”,现在变成了中央的“八路军”……都是丽莎他们跟他说的。

三号半夜,蓝青峰来了电话,叫他七号晚上十点到九条。没说什么事。

李天然这几天只是陪徐太太上南小街买过两次菜,顺便多买了一口袋白面粉,省得她们三个女的这种时候为这个出来跑一趟。

就是出胡同这么几步路,他已经看见不少日本宪兵和“维持会”的保安队,在马路上到处拦查行人。

他也就尽量待在家,天黑的时候下院子走趟拳。

七号那天刚走完一趟,蝉声一个个静了下来,空中起了点凉风,他才突然想到,快立秋了。

他九点多出的门,穿了身黑,贴着墙根走。九点四十到的九条,还没按铃,长贵就轻轻半开了大门,带他进了西屋,“老爷在电话上,正屋没地儿坐,您这儿歇会儿。”

饭厅现在也是光光的,就一张大圆桌,几把椅子,一壶茶。他抽着烟,等了几乎半个小时。

猛然抬头,他几乎没认出来。

蓝青峰头发全白了,多了副金边眼镜,一身灰绸衫,挽着袖口。以前企业家那种精神抖擞的派头全不见了,现在是一副认命的当铺老板味道。

“一眼认不出来就行了……”蓝老坐了下来,微微一笑,给自己倒了杯茶,“待会儿上车,你开……”

李天然坐在那儿抽着烟,静静地听,静静地等。他还不知道要他去干什么。

“先上马大夫家,接个人,再去东交民巷……”

李天然抿了口茶。

“我告诉你怎么走……东口出去,上北小街,在马大夫家停一下,等人上了车,就出西口。过东四大街,从金鱼胡同上王府井,再过长安街,进东交民巷。”

李天然点点头。不问,也不猜。

“路上有人来查,你别说话,有我和马大夫……”

他点点头。

“只有万不得已……宪兵来劫人,才用得上你。”

他心里一愣。劫人?劫谁?

“那个时候全靠你……就一句话,车里那位,绝不能叫他们给带走。”

他忍不住问,“人是谁?”

“你先别管……”蓝青峰从怀里掏出一把手枪,摆在桌上,“带着,以防万一。”

李天然认出是去年长城试枪那把四五,“没别的了?”他把手枪揣进上衣口袋。

“没别的了,”蓝青峰脸上首次显出一丝笑容,“就这件差事……算是你的第一件任务。”他看看表,“走吧。”

他们进了车房。李天然意外地发现里头停了两部。蓝老示意他上马大夫那辆福特。

他开。蓝青峰后座。上了九条,他有点明白为什么开这部。车头上飘两面小旗,一面美国星条,一面红十字。

他按照蓝老说的,从北小街南下。马路不是很亮,也空空的没人。一直到了朝阳门大街,才看见交叉路口上都站的有兵。他们这边有个宪兵伸手一拦。

“停。”蓝青峰在后头说,“我来。”

他停了车。

像是个官,后头跟了两个兵,走了过来,用手电筒往车里一照。

李天然把住方向盘,没回头,听见蓝老用日本话说了几句,又从反视镜中看见他从车窗递出去一张名片。

沉静了片刻。

他眼角看到那个宪兵似乎还了名片,退了两步,行了个军礼,挥手叫他走。他轻踩油门。

蓝青峰在后座“哼”了一声,“金士贻的名片,总算派上点用场。”

李天然拐进了干面胡同,刚在马大夫门口停住,大门就开了。马大夫一身白色医生制服,后头紧跟着一位穿蓝布大褂的高个儿,很快全上了车。马大夫进了前座。那位挤到了后头。

“走。”车门刚关,蓝青峰轻轻一喊。

李天然从西口出的胡同。东四大街上也没人。他很快穿过去,进了金鱼胡同。黑黑空空,只有他的车灯打亮了前头。

他从反视镜中看不清后座那个人的面貌,只觉得像是个光头。

他不去猜了,专心开车。

刚拐上了王府井大街,立刻看见东安市场前头停着两部军车,都插着太阳旗,架着机关枪。四周还站着好几个宪兵。

“慢下来……”蓝青峰说,“按两声喇叭。”

李天然换挡减速,轻轻敲了两声。

市场一带灯光挺亮,可是一辆车上的探照灯还是刷地打过来一道极白的光。先扫车内,又照车外,在车头那两面小旗上逗留了一下,又刷地一下熄了。

没人伸手拦,也没人移动。

“走。”

他轻踩油门,慢慢加速。街角又有两部军车,也没拦。有人一直挥手叫他快走。他没有加快,慢慢开过了长安街。

他有点嘀咕。正对面东交民巷入口处一左一右两杆灯,照着下头一里一外两道岗。

“慢……”蓝在他耳边说,“外边这道是日本宪兵,里头那道是义大利守卫……”

李天然慢慢在第一道关卡前停住。

“马大夫,你来。”蓝青峰轻轻说。

李天然一手把住方向盘,另只手握着右边口袋里的四五。他左右两边都有军车,上头都架着机关枪,旁边站着宪兵。他在算计,要动手的话,先打谁……一把手枪,怎么也无法应付两架机枪……还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冲进了东交民巷再说……

马大夫跟走过来的宪兵用英文说他是马凯医生,送病人去同仁医院……又用手示意后座。

那个宪兵敬了个礼。

蓝青峰同时在窗内招呼他这边那位,又递过去那张名片,再用日语说了几句,那个宪兵也敬了个礼,接过名片,用手电筒照着看了看,向车那边那位宪兵点点头,又行了个礼,挥手让汽车进去。

李天然慢慢加油,开了几步路,正要在第二道卡停下来,看见那两个义大利卫兵,扶着长枪,手都懒得抬,用头示意,叫他们进去。

李天然再一加油,进了东交民巷使馆区。

马大夫舒了口气,“来过这里没有?”

天然摇摇头,慢慢开着,路很平。

“这条是台基厂,”马大夫用手一指,“下下条街是台基厂三条,Rue Labrousse,左转,再过条街就是德国医院。”

两旁操场上还搭着好些帐篷,还有人影在走动。

他在三条左转,又过了条街。前头不远左边一幢欧洲式红砖建筑。里外灯光很亮,马大夫伸手一指,“就这儿。”

大门口台阶上等着十几个人。有西装,军装,医生护士,几乎全是外国人。李天然在他们前面停住了车。

蓝青峰开门先下,在旁边等着后面那位。

那个高个儿下了车,转身到李天然窗前,伸出右手给天然,“辛苦了。”

李天然注意到那个光头,圆圆方正的脸,像个大学教授,握手有力。他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这张脸。

台阶上等候的那些人,有的鞠躬,有的行军礼,有的点头,上来跟这位神秘人士一一握手。接着很快都进了大门。蓝青峰也进去了。

“回去吧。”马大夫一拍天然肩膀。

李天然按照马大夫的指引出了东交民巷,又按照原路往回开。沿途站岗的像是还记得这部老福特,都没有刁难。快到干面胡同的时候,李天然忍不住问,“那个人是谁?”

“青老没跟你说?”马大夫有点惊讶,“那是张自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