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0章(2 / 2)

他叹了口气,站起来,走出两步又停下,扭头望了家明一阵,再次确定不像在骗人的时候,方才朝着那边警车的方向走过去。

家明闭上了眼睛。

这一个地方,他曾经无数次的来过,他和灵静、沙沙放学的路上,沙沙打架受了伤,他在这里给她上了药,他们在树木与花圃间追逐打闹,那是初中时候的事情了,住在一起之后,傍晚他们过来散步,沙沙喜欢用吃过的果核逗弄别人牵着的小宠物,灵静去下面的沙滩捡贝壳,赤足,裤管挽起来,在水上跳啊跳的,俨如欢快的精灵,他们曾经有过一只小猫,后来不见了,那时候灵静抱着它,一家三人就在如火的晚霞中散步到华灯初上的时间,踩着满地的霓虹,那种感觉,叫做幸福。

涡轮的声音隐隐响起在天上,他睁开眼睛,一架大型客机就在傍晚的天空中飞往云霄的彼端。灵静到维也纳了吧,沙沙也已经上了船,那船驶向威尼斯的幽暗天琴总部,有凯莉为她们操心,以后应该不会有事吧。会不会水土不服,会不会不熟悉环境,会不会哭……

犹如歌词里说的,还欠了她们一生的一句抱歉……

不断地向前回溯,他忽然想起尘封已久的一段回忆。

二○○二年的那个秋天,他接受了裴罗嘉的杀手晋级考评任务,冲进黄家的别墅,杀光了当时在那里的所有人。上二楼放置炸弹的时候,忽然在一张桌子下发现了一名少女,她穿着白色的连衣裙躲在那儿,望向他的目光中有畏惧、有执拗、有不屈,他将枪口对准她,扣动了扳机。

现在想起来,少女的那张脸,在冥冥中,与灵静重叠在一起。

他抱住了头,突然间升起一股撕裂一切的痛楚,数十年来都再未有过的一滴眼泪,突然从眼中落下。

从长椅上站起来,家明走向拿了手铐过来的东方路。

「真的要这样啊?」

「有件事拜托你。」

「说啊。」

「等到有一天扳倒了应家,把应子丰杀了。」

「呃……自己来不是更过瘾吗。」看了家明一眼,东方路耸了耸肩,「好吧,如果我有那个机会。话说回来,我问最后一次啊,真的来?」

「头很痛啊……」

「跟方老大一个毛病。」

「哢」的一声,明晃晃的手铐挂上家明的手腕……

「搞什么……抓他?」方之天顺手将一本卷宗扔到桌上,「本来就没做这个打算啊,我吃饱了撑的?」

东方路耸了耸肩:「他主动要求的。」

「他还真是想要负起这个责任,给我们一个交待啊……可是这个责任到底怎么算。」

「没有比死刑更重的了。」

「判他死刑又怎么样。问题是……我根本没打算要他这个交待啊,他交待了,我跟高天原、幽暗天琴这些方面怎么交待……」方之天又开始揉额头,片刻后,「算了,送他上法庭,罪名是……协助沙竹帮毒贩潜逃,马马虎虎判他几年,反正他想要出来也关不住他……真是爱找麻烦,对了,要把他送到温和一点的监狱里去,单间最好了,有谁惹他的话,我怕会打死人……」

八月下旬。

山岭之间树木苍翠,生机勃勃,依旧炎热的阳光下,一辆囚车从荒僻的山路间驶过,长了一张女人面孔的司机带着耳机,一边开车一边摇头晃脑,哼唱着歌曲,不亦乐乎。

临近下一个岔道口时,一辆卡车突然间疾驶过来,挡住了去路,那车门一开,一名穿着带浅绿花纹夏装的少女跳了下来,手持霰弹枪对准了囚车驾驶座,目光淩厉有如冰刀。

囚车在第一时间停下,名叫叶莲的司机出了车门,笑着举起双手:「薰小姐是吧,我们知道你来了江海,方先生说,你要见他,随时都可以,他要跟你走,也请便。」

眼神冰冷如刀的日本少女举着枪,狐疑地走到囚车后方,一名「乘客」从上方走了下来,其余的囚徒和看押的两名员警都用疑惑的目光看着,那绝美少女的冰冷融化,扑进对方怀里。

两人在道路边说话,渐渐地,少女摇着头,泪水布满了脸颊,争执起来。叶莲开动挡路的那辆卡车,退向开来的岔路,顺便与那道路边跑车里的一个日本男人打过了招呼。

十多分钟后,从车上下来的人依旧回到了车上,叶莲无奈地摊了摊手,开动了囚车。少女望着车上的那人,缓缓地追出几步,又追出几步,突然间,眼底闪过一丝决绝,「哗」地给霰弹枪上了膛,猛地朝囚车冲过去。才冲出不远,原本在那边车上的日本男子出现在她身后,制住她手中的枪,将少女用力抱住。随后朝车上的人挥了挥手,作为告别。

被自己名义上的未婚夫抱住的少女犹如困兽般地挣扎,但终於没有任何效果,她的目光望着那囚车上的少年,对方的目光也是温暖而和煦。终於,在这种对望间,囚车渐行渐远,终於消失在目光的尽头……

八月底。

「我要杀了他。」

方之天的办公室里,应海生淡淡地陈述着自己的要求。

「但是他就要死了。」点了点应海生身边的一份资料,方之天望着他,随后长长地吸进去一口气,语音有些沉闷,「他就要死了,脑袋里的肿瘤就像榴槤一样大,这种事情……」

「那我儿子的罪就白受了?他已经疯了……」

「恕我直言,他自作自受。他诬陷那个女孩子贩毒,你知道的,五十克以上,可以判死刑,这种诬陷,等同谋杀。」方之天耸了耸肩,「更何况,只是暂时性的精神紊乱,会好的。」

「我要杀了他。」不理会方之天的话,应海生重复一次。

「前几天高天原、幽暗天琴向我们发来了资讯,对於我们抓捕他表示了愤慨,简直是友邦惊诧啊。老应,如果这个分量不够,你别忘了他的背后还有一个更厉害的简素言。」

「现在基本已经可以确定,简素言就是由他假扮的,哪里还有什么简素言!」

「那恐怕基本上错误了,以前简素言样貌的电脑拼图你看过吧,现在给份资料你看。」方之天拿出钥匙,打开办公桌那边的一只保险柜,将一份档递给应海生,打开,一张有些模糊的照片掉出来。

「今年三月,车臣阿尔贡峡谷附近山区,一群躲避车臣战火的居民正在迁移。路上遇见一名旅行的中国籍女子,他们一起行动了将近一天左右,第二天这个女人离开了五个小时,期间有一队五百人左右全副武装的俄罗斯镇压部队路过,对他们进行检查,发生了一些小冲突,死了几个人,其中包括一对父母,这对父母在前一天晚上曾经招待过那个中国女人。」

「几个小时后那个女人回来,看见这件事之后,安慰了变成孤儿的孩子,当时有一个人觉得画面很美,拿出相机来笨拙地拍了照,不久之后女人又离开了。当天晚上,那片山谷里枪声和炮火持续了两个小时,第二天早上,那个营地的屍体堆积如山,血流成河,五百多名俄罗斯士兵,几乎全部死光。」

「剩下有几个还活着的人,但是已经疯了,他们口中说,看到了神话里的杀戮女神或者是堕落天使,凶手只有区区一个人。你应该知道,五百名训练有素又武装到牙齿的士兵又是在毫无顾忌的战场上,他们发挥的力量会有多大,我觉得破坏力至少要超过五百名最顶尖的特工吧。我们的情报人员在调查时得到这张照片,如果将它跟去年调查伯爵时的那张交通摄影照拿出来,你会发现两个女人何其相似。」

那张曝光有些不完美的照片上,一名有着完美东方面孔的女子抱起了失去父母正在哭泣的小男孩,温柔地安慰,闪光灯将那张美丽侧脸定格在永恒的一刻。应海生拿着看了好久好久。

「如果这次出手的不是顾家明,而是她,如果顾家明完全不做任何妥协,应老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是调动军队呢还是请组织里的几位前辈出手,老实说,我当时想的不只是砍掉子丰的手,顾家明如果坚持,我会一刀砍下他的头,如果他还坚持,我只能让所有军队警力都撤回去,让他南下广州……」方之天看着他,点了点头,「他让步了,我们在鬼门关上来回了一趟。」

距离这边房间不远的一个阳台上,东方路拿着应海生身边同样的资料,拍打着栏杆,望向远处的目光有些复杂。

「你生病了,从没见过的瘤,医生说可能会死……」几天前,他去到顾家明那里,「你要死了,你才做那样的事情……」

「谁都会死的……」

「可为什么要让我们知道?安静地消失不是更好吗?」他看着那道身影,犹如看见那天傍晚那染红整片天空的辉煌的落日。

「会有芥蒂,会有猜测,会有试探,那一天我在飞机上放炸弹,让你们不许调查我,你们暗地里不还是做了。能多知道一点就会想多一点,你们不会放任一个这样的永远在视线之外。而这些东西,是向着她们去的……」

「可谁也不敢动她们,顶多只是监视。」

「问题在於不止是你们。」家明在对面摇了摇头,「十年、二十年,受到监视或者试探,不可能完美。总有一天她们在无意中发现,会意识到,顾家明的烙印就像是怨灵一样地缠着她们,时时刻刻提醒她们。我死了,这样的监视或者保护都会单纯一点,有一天,她们会走出我的阴影,成为她们原本就应该成为的普通人……」

「有人要找她们麻烦怎么办?」

「遇上比我更无顾忌的人,他们会后悔的。几年之后,因为利害关系而产生的一切,也就淡了。更何况……」他顿了一顿,「有一天我消失了,谁能完全笃定我死了呢。」

东方路久久地望着那道身影,站了起来,转身离开,走出几步侧过了头。

「怎么可以相信别人?」

「至少可以相信你,不是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

「……放心吧。」

那一天,威尼斯,幽暗天琴。

沙沙坐在那儿,看着对面名叫凯莉的白人女子一边说着话,一边将几份东西放到桌上。时间沉默在房间里,她一页一页地翻阅着,身体逐渐颤抖,渐至无可抑制地哭泣出来,眼泪布满了整张脸颊。她翻过一遍,又翻一遍,终於,突然间推翻了书桌上的所有东西,转身冲向门外。

少女哭泣着,在迷宫似的走廊里不断地寻找着出口,路过的人们都扭头看她。

不久后,维也纳。

演奏室里,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少女静静地在钢琴前弹奏着,不久,在旁边作为评委的导师们微笑着开始鼓掌,少女站起来行了礼,光芒从窗外射进来,映出一张清丽而落寞的侧脸。

她的目光越过导师们的身旁,越过那在窗前飘动的白纱,望向东方那白云如絮的天空,想起之前无数个如此晴朗的夏天,以及那在晴朗天空下的他和她们。

夏日即将过去……

江海。

提着蓝色的小手袋,穿着长裙的雅涵走出张家别墅大门,她的脸上抆了淡淡的粉,但依然可以看见那仿佛褪去了血色的苍白的肌肤,这使她整个人显得格外单薄,却又显出一种仿佛燃烧出苍白光焰般的,病弱中的美感。

黑色加长型轿车的门打开,她走了进去,随即,车辆缓缓起步。

叶莲坐在对面,将接通了的电话递给她,她深吸一口气,接了过来。

「……我看了你的信,知道了所有的事情,我想过了,我不怪你……」她仰起头,露出一个笑容,努力让眼眶中的湿润感觉退回去,目光望向车顶那黑暗虚空的某一点,回忆中的点点滴滴,都从眼前流过去。

「我要一个你的孩子……」

耳畔,仿佛有淡淡哼唱的歌声响起来,遗落在未名的远方……

有没有那么一朵玫瑰永远不凋谢,

永远骄傲和完美永远不妥协,

为何人生最后会像一张纸屑,

还不如一片花瓣曾经鲜艳……

有没有那么一张书签停止那一天,

最单纯的笑脸和最美那一年,

书包里面装满了蛋糕和汽水,

双眼只有无猜和无邪让我们无法无天……

有没有那么一首诗篇找不到句点,

青春永远定居在我们的岁月,

男孩和女孩都有吉他和舞鞋,

笑忘人间的苦痛只有甜美……

有没有那么一个明天重头活一遍,

让我再次感受曾挥霍的昨天,

无论生存或生活我都不浪费,

不让故事这么的后悔有谁能听见,

我不要告别……

黑暗中,家明放下电话,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缱绻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