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凭无据就定人死罪,果然凶顽暴戾。」
「官府说他们几个嚣张凶悍,我原本不信,现在信了。」
那些年轻修士一个个显得义愤填膺。
「不要再说了,我爷爷死得冤枉,你们有谁能替他主持公道?」女孩悲戚地问道。此刻,她对这些师兄弟充满失望。
她知道这些人只会嘴里说说,真到了那个人面前,肯定噤若寒蝉。
果然那些年轻修士面面相顾,没人再说话。
谢小玉原本就凶名远播,练气境界就拿真人开刀,死在他手里的真人不在少数,现在更连真君都可以杀,还只用一击,就算他们的师父来了,也未必敢和这个煞星正面抗衡。
「师妹,令祖的仇肯定要报,不过这件事必须从长计议。那个人有璇玑派当靠山,如果我们对付他,就算成功了也会招来大祸,而且会祸及师门。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这几年来璇玑派嚣张霸道,很不安分。」一个最为年长的修士走到近前低声劝道。
这人仪表堂堂,不但长得英俊,而且浓眉朗目,第一眼就给人正直可靠的印象。
「斐师兄,你有计策?」女孩止住哭声,红着眼圈问道。
这个修士叫斐易,是玉书门的掌门弟子,父亲还是传法殿的殿主。这一次玉书门来天宝州的人里,表面是一位真君带队,实际上是以他为首。
斐易心里早已有了算计,他当然不会傻呼呼和那个煞星对上,也不会像地上躺着的这位朱堂主那样煽风点火,这就落了下流。他的计策是火上浇油。
「那个人可不是自己愿意来天宝州的,他的事你们肯定有所耳闻吧?你们觉得当初那件事是他做的吗?」斐易不急着说出自己计策。
九宫山为了谢小玉他们几个真人,专门派了两位真君过来,这件事在中土也是闲聊的话题。几个人里,麻子从来没提过自己的身份;苏明成是散修,根本不被人重视,所以大家提得比较多的就只有谢小玉和法磬,后者还是因为九曜传人的身份才被提到。这样一来,谢小玉就成了理所当然的话题人物,他以前那些经历全都被翻出来。两边一对,立刻就看出问题。
没人会相信谢小玉在山门里只是中流人物,流放到天宝州后,短短半年便脱胎换骨,就像当初的麻子和洛文清一样,大家都认定谢小玉有过一番奇遇,得了某种秘密传承,所以刻意低调,故意藏拙。像他这类人大多一心修练,眼睛只盯着仙界,根本不会在意女色。
偏偏谢小玉在山门里的时候,看上去很符合这种猜测。他的刻苦程度让人惊叹,这在以前被认为是笨鸟慢飞、以勤补拙,现在却没人这么想,同样也没人相信他这种人会做出那等荒唐事。再结合元辰派擅长内斗的传统,很容易就可以得出结论—掌门弟子方云天刻意诬陷。
「师兄的意思是利用元辰派内部的争斗?」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问道。
斐易笑了起来,说道:「这件事或许是方云天嫉贤妒能,不过更可能是元辰派内部的派系之争。现在那人不但没倒,还变得如此可怕,我相信感到最恐慌的不是别人,而是他那些师兄弟,可能还包括一些长老,甚至……呵呵。」
斐易没有继续说下去,不过言下之意明显是指元辰派掌门。
如果是派系之争的话,少不了掌门的授意。
女孩顿时止住哭声,此刻她心里只想着报仇。她也知道用这种办法报仇并不光采,但是她没办法。
在玉书门里她武功名列前茅,但是拿到外面一比就不行了。玉书门本身只是一个中等门派,和霓裳门同一个层级,比起璇玑派、元辰派差得远,她如果进入那样的大门派里,顶多排名中上,而杀她爷爷的那个人在练气层次就随意杀戮真人,成为真人之后更是拿大门派的真君开刀,绝对是妖孽级的人物,她想凭自己的实力报仇,简直做梦。
「师兄,怎么才能联络上元辰派?」女孩咬牙问道。
「不是我们联络上元辰派,而是元辰派联络我们。」斐易笑了起来..「师妹,你现在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为令祖发丧,而且越隆重越好,表面说是天人五衰,你爷爷的寿算到了,暗中告诉大家朱堂主是那人杀的。至於原因,就说是因为以前的一些过节你爷爷有错在先,但是错不至死。」
「他不会承认的,如果他说出原由,大家只会听他的,绝对不会听我的。」
女孩并不知道内情,但是以她对爷爷的了解,她一点把握都没有。爷爷有的时候确实很功利,为了达到目的,常常玩一些见不得光的手段,而且这也是玉书门的风气——所谓的「成大事,不拘小节」。
「师妹,你是女人,不可能懂。以那个人的脾气,我们散布的消息只要别太过分,他不会在乎。」说到这里,斐易突然轻叹一声:「他能够修练到如此地步,怎么可能连这点胸襟都没有?」
「师兄,你好像挺欣赏他。」旁边一个少年很不服气地说道。
「欣赏,当然欣赏。以真人的身份随手灭杀真君,这是何等风采!不过,我欣赏他并不意味着仰慕他,同样也不意味着会和他为友。那个人身遭不平,所以心中充满戾气,为人激进,做事极端,这是我所讨厌的。他肯定也不会喜欢我,甚至不会喜欢我们玉书门,肯定觉得我们全都是伪君子,道貌岸然,口蜜腹剑,到处煽风点火,总是阴谋算计。」斐易笑着说道,似乎觉得这一切都很有趣。
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进入四月,天宝州的春雨季就到了。
对农人来说,这柔柔细细的小雨绝对是好东西;但是对城里的人来说,这十几天的时间太讨厌了,只能待在家里不能出去, 一旦出去,就算打伞也没用。那雨并不是笔直落下,而是随风乱飘,有时候打卷,有时候打横,在外面转一圈回来后肯定浑身湿透。但是就在这恼人的雨天里,一支队伍身披白麻衣,手拾哭丧棒,缓缓在大街上走着,那是忠义堂堂主出殡。
在临海城,忠义堂是数一数二的大堂口,平时口碑也不错,所以送灵的人不在少数,长长的队伍从头看不到尾。
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忠义堂的老堂主是被那帮凶人杀死,没人会傻呼呼站出来主持公道。天宝州本来就不是安宁之地,这里人命轻贱,连修士也一样。再说,想主持公道也要有实力,现在就算是真君,也不敢说对上谢小玉必胜无疑。
修士争斗并非境界高就能压制境界低的一方。境界代表的是道,争斗看的是法。当年道法之争的时候,那些重法门派出来的弟子一个个都很恐怖,几个练气层次的小辈一旦联起手来,就敢和真君相斗,一群真人更敢和道君叫板,跨一个大等级挑战根本不是什么稀奇事。
道法之争结束后,这样剽悍的事就很少发生,但并非没有。现在人人知道天宝州就有这么一群。
出殡的队伍路过一个十字路口,拐角有一家燕云楼,楼上对街的窗户全都打开着,正在吃饭的人全都探出头看热闹。
一般出殡这种晦气事大家回避还来不及,但是这一次不同。那些人看的不是棺材,而是扶着棺材哭泣的女孩。
天宝州不缺美女,在这里求生困难,很多女人过不下去,只能靠自己的身体维生,所以路边到处可以看到站在街头搔首弄姿的野鸡,当中年轻貌美的着实不少,但是要找一个有气质的就难了。来天宝州的全都是过不下去的人,哪里会受什么教育?更别说眼前这位还是修道的仙子。
「好可怜啊。」
「谁教她爷爷惹上那个凶神?」
「外面的传闻有多少是真的?」
「应该假不了。那个凶神刚来的时候不算太厉害,忠义堂却是数一数二的大堂口,唯我独尊惯了 ,难免有些霸道。不过真说起来忠义堂还算好,比他们霸道的堂口有的是,可惜他们运气不好,惹错了人。」
「要我说,这人死了活该,那些堂口没一个是好玩意,我铺子里每个月要交一半的钱出去做保护费。」
「也不能这么说。在这里不加入一个堂口,你过得下去?真正苦的恐怕是忠义堂那些手下,他们的靠山没了。看着吧,不到一年,这个堂口就该散了。」
「你懂什么?你没看到那女孩身边的人吗?听说都是从中土过来,全都是顶尖人物,我看忠义堂不但不会破落,反而会越发兴旺。」
食客们一边看热闹,一边议论纷纷。
这时只听底下一阵暴喝:「找死吗?乱嚼什么舌根?」
随着这一声暴喝,一道金光射了进来,朝着正中央一根柱子斩去。
这只是一间普通酒楼,结构并不坚固,如果这一下斩中的话,整座酒楼肯定会倒,里面的食客一大半会被压死。
这时原本坐在角落里的一桌人动了,其中一个人朝着那道金光轻轻一指,金光顿时凝在半空中,再也动弹不得。
那人又招了招手,金光立刻朝着他飞来。
「哪位前辈高人在此?在下有眼不识泰山冲撞您老,还请您老高抬贵手,将我的法器还给我。」底下又传来呼喊声,不过这一次语气谦逊很多。可惜角落的人仍旧自顾自吃菜吃酒,根本没搭理他。
随着一阵飕飕轻响,十几个人从窗口跃了进来。来的这些人年纪都不大,全都是各门各派的小辈。
去年是大门派的真人、真君过来参战,因为那时候土蛮的实力仍旧强横,现在一年时间过去,天宝州稍微大一些的土蛮部落几乎铲除殆尽,已经没那么危险,所以各个门派将年轻一辈的弟子派来,一方面是得到点实战机会,另外一方面也是来长点见识。
这一次不只大门派派了人过来,中小门派也派来弟子。
这十几个人大多有练气七、八重的境界,和天宝州的散修比起来,实力胜过不少,所以才敢肆无忌惮出手,没想到一下子就踢中铁板,不但没拆了酒楼,连法器都被人收走。
不过,这些从中土过来的各门派弟子并不怎么在意。他们不是散修,背后有山门当靠山,在他们想来,不看僧面看佛面,那些前辈高人就算不将他们放在眼里,也会看在他们各自师门的面子上不会和他们计较。
除此之外,一下子上来那么多人,也有仗着人多势众的味道,就算楼上坐着的是一位真人,他们也有把握立於不败之地。
一跃入酒楼里,这几个年轻一辈的弟子立刻注意到角落里正在吃饭那几个人,只见其中一个人正把玩着那件法器。
那是一件梭形法器,两头尖锐,中间有两指宽,上下还有两片薄如蝉翼的鳍。
这东西似剑非剑,似刀非刀,从上面印刻的符篆来看威力不算很强,却非常稀奇。
拿着法器把玩的人低着头。从他的身形举止来看,可以肯定他的年纪不大。
「这位师兄,可以将我的法器还给我吗?在下是琼河派伍商青。」刚才出手的人抢先报出家门。
可惜那个人理都没理,反倒是旁边正喝酒吃饭的几个人纷纷回过头来,其中一个人一脸麻子。
看到这张麻脸,跳上来那十几个人全都心头一震,此刻天宝州最不能招惹的人里就有一个麻子。
「琼河派?看来精於水遁。我刚才还觉得奇怪为什么要将飞梭炼成这种模样,现在明白了。」谢小玉翻来覆去地看着。
「你们可以回去了。老大对这东西感兴趣,要研究研究,就当做你们刚才无礼之举的补偿吧。」法磬冷冷地挥了挥手。
出手的那个人顿时一张脸胀得通红,练气层次能有一件法器绝不容易,当初谢小玉不过只有一件下品法器。
那个人又是心痛、又是焦急,但是他不敢造次。法磬年纪很轻,又做道士打扮,很容易让他们联想起一个人。
「阁下可是九曜传人?」旁边一个稍微年长些的修士稽首问道。
法盘点了点头。
要是在半年前,他肯定会非常得意,但是现在他一点感觉都没有。
以前四个人里,谢小玉最强,麻子第二,他和苏明成殿后;现在变成六个人,洛文清他不敢比,连霓裳门的绮罗都有一手飞针绝技,真打起来他绝对不是对手,连苏明成都远远将他甩在后面,而且苏明成那套东西属於自创,比他风光多了。他以往的骄傲早已经荡然无存,听到别人提起九曜传人的名号,他只觉得刺耳,有些辱没这个名号。
那些年轻弟子当然不知道法磬的想法,看到法磬点头,一个个进退两难。
他们十几个人连手的话,可以让一位真人退避三舍,但是绝对不包括眼前这些人,这里面任何一人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宰了他们。
「知道朱宇恒为什么会死吗?并不是因为他得罪我,而是因为他将人命看得太轻贱了,好几百人因为他的关系无辜丧命。在修士看来,普通人都是蝼蚁,我却不同,当初我落魄的时候,就是一群普通人收容我。所以不要在我面前草菅人命,否则就要付出代价。」
谢小玉手指一弹,瞬间, 一道细弱游丝的金光闪过。刚才出手的那人根本来不及反应,就感觉肩膀一痛,整条右臂飞了出去。
游丝般的金光绕着那条断臂转了几圈,眨眼间,那条断臂就被绞成飞散的血肉。
「滚,否则宰了你们。」麻子也在一旁冷冷地说道。
那十几个人再也顾不得面子,纷纷跃出窗口,速度比进来的时候更快。
原本趴在窗口看热闹的食客们此刻早已傻了,过了好半天,突然有一个食客朝着谢小玉躬身一揖。
对普通人来说,谢小玉他们几个人绝不是好人,凶厉之名如雷贯耳,但是有一点却不可否认——这几个人对普通人不错。
李光宗他们一家的经历早已经成为天宝州街头巷议的话题,大部分人都羡慕李光宗的好运,居然遇上落魄时的谢小玉。这同样证明谢小玉和其他修士的不同,至少他不会把普通人看作蝼蚁。
后来北望城一战,虽然说的大多是他们几个人凶悍霸道,杀了好几个蛮王和真人,可另一件事也没人会忘记——北望城打到最后,只有不到两万人活了下来,
其中谢小玉的手下就占了一小部分,他手下那些老弱残兵居然死伤很少。凭这一点,这群人凶归凶,却没人认为他们是恶人。
有第一个人做表率,其他人也纷纷作揖。
谢小玉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这顿饭吃得没意思了,走吧。」
其他人当然不反对。他们来这里并不是专程来看忠义堂出殡,碰到这事本来就觉得晦气,现在又惹了这么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瞬间,只见六道遁光破空而去。
此刻,酒楼里里外外都已经知道刚才角落里坐着的那些人,正是现在整个天宝州风头最健的人物,一楼的人全都捶胸顿足,刚才发生的事也随之迅速传开。
大街上,那支出殡的队伍中,斐易长叹一声:「以后不要再散播那些消息」。
「为什么?」旁边一个年轻修士问道。
「那个人名声已成,至少在天宝州已经不可动摇。」斐易倒也没灰心丧气。这乃是非战之罪,他可以将死的说成活的,黑的说成白的,但是骗得过一时,骗不过一世,而且真相一旦曝露,绝对会引起反效果。
正因为知道种种小手段的坏处,所以他一向不喜欢那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法。
「那我们岂不是白做了吗?」旁边的修士抱怨道。
「白做?你以为我想诋毁那个人的名声吗?我才没这个想法呢。我只是借机会将朱堂主的死讯散布出去,为的是让别人知道我们和那个人是仇家。」斐易耐心地解释道。
「这有什么用?」旁人全都疑惑不解。
「你想过怎么联络元辰派掌门一脉吗?反正我没这样的门路,所以我要做的就是让他们来联络我们。」斐易说出自己的想法。
「元辰派掌门一脉未必会这么做吧?」一个少年问道。
斐易胸有成竹:「他们还能和谁合作?九空山?先不说九空山比他们大,到时候反倒被九空山利用,只说九空山非佛非道的身份就很尴尬。元辰派不管怎么说也是道门,这个时候和九空山搅在一起,对他们没任何好处。我们就不同了,玉书门小,不可能反客为主,而且儒道合流比起非佛非道,别人容易接受得多。至於官府……」
斐易哈哈大笑,继续说道:「当初那件事元辰派并没有用门规处罚,而是公事公办,将那人送往官府,在牢里待了半年,然后流放天宝州,所以官府同样也被牵连进那件事里,现在他们如果再找官府的话,就是落人口实。而且官府中人也不是傻瓜,他们难道看不出其中的蹊跷?既然知道这是元辰派的内部纷争,也知道那个人背后有璇玑派撑腰,璇玑派的地位又比元辰派更高,白痴才会插手。」
「就算只能找我们,也只会把我们当枪使,这对我们没什么好处啊。」底下那些人仍旧想不通。玉书门擅长算计,喜欢把别人当枪使,而不是被别人使唤。
「凭你我的实力能对付那个人吗?」斐易问道。
「不可能。」众人尽皆摇头,这点自知之明他们还是有,除非他们能够说动师门长辈出手,但是师门长辈绝对不会为了 一个门下女弟子和璇玑派对上。先不说这是以卵击石,他们也不占理。
「元辰派的人难道看不出来?如果要动手的话,他们会指望我们吗?」斐易问道:「我们可以帮忙打探消息,或者做点小事,比如安插个眼线、破坏点东西。
既然是元辰派的人来找我们,将来就算出了什么事,也有元辰派在前面顶着,我们既没有煽风点火,也没有出谋划策,只提供一些小小的方便,那个人再强横霸道,在没搞定元辰派之前,总不好意思拿我们开刀吧?」
众人想了半天,最后纷纷点头。
「还是师兄高明。」一个玉书门弟子赞道。
「这是阴谋,却又不能算阴谋,一切都是顺势而为。」斐易颇为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