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战
没有连绵的军营,没有铺天盖地的兵马,没有万众一心、众志成城的气势,只有两个面对面站着的人,其中一个人神情凝重,另外一个人却显得很淡然。
所有的一切都和传说完全不同,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都不会想到这居然是万年前最强的一场对决。
「朕再给尔等一次机会,臣服於朕,朕可以饶尔等一命,还可以让尔等重建各自的山门。」神皇扬声喝道,他的声音并不洪亮,但是每一个字都彷佛一记重锤般,狠狠地砸在心口,让人心头剧震。
谢小玉强行压制住翻腾的气血,连忙盘腿坐下,他只听到一半就受不了。
自从成为真君以来,谢小玉一直充满自信,总觉得自己的实力相当不错,即使碰上道君,至少逃跑没问题;可此刻,他总算明白甚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眼前只是一段虚幻的影像,而且时隔万年之久,仅仅说话的力量就震得谢小玉难以承受,如果这一切发生在他眼前,恐怕他的身体会立刻爆开。
「要战就战,说甚么废话?死,不过是道消神散,总好过在你们前面卑躬屈膝,做你的奴仆。」剑宗之祖冷冷地说道。
剑宗之祖的说话声没有震慑人心的感觉,却有种撕裂神魂的力量,同样让谢小玉难受至极。
「你如果受不了,就自己退出去。」苦竹淡淡地说道。
「这怎么可能?能看到这一幕是多大的机缘!」谢小玉咬牙忍耐着,如同九曜看到太古第一大劫的场面,那是旷古绝伦的机缘。
「有一件事让我觉得奇怪。剑宗不是为了向神皇复仇而建立吗?为甚么祖师爷好像对神皇有些畏惧?」谢小玉不只好奇,此刻他用询问分担心头的压力。
「开玩笑,能不怕吗?在这一战之前,神皇从来没有失败过,甚至连稍大的损失都没有过,谁都以为神皇是不可战胜;至於剑宗……复仇的心思当然有,不过首先要自保。」苦竹叹息一声,他原本也不知道自家祖师爷并不如传说中那样英明神武,气势明显弱了一筹。
「也有可能是故意示弱。」谢小玉另外找了一个理由。
「不可能。修练到这等程度,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会牵引天机反应,想撒谎都不行,对方立刻就能感觉到。」苦竹不打算为自家祖师爷掩饰甚么。
突然,苦竹闭上嘴巴,因为影像中的两个人同时举起手。
神皇的手中有一颗龙眼般大小的圆球,圆球中隐约可见无数人影。
「那就是地上神国……」谢小玉的眼睛越睁越大,拚命想看得更清楚。
「不是,那时候地上神国应该还没炼成,这只能算是一个屯营,不过已经很了不起了。」苦竹也有些紧张起来。
尽管早已知道那一战的结局,但是面对此情此景,任何人都血脉贲张。
「能够随身带着千万大军,确实了不起。」谢小玉茫然地点了点头。
不需要将人马铺开、不需要这几千万大军攻城略地,那些士兵需要做的只是释放法力传输到神皇手中。
几千万人的力量汇聚在一人手中,威力绝对让人难以想像。
神皇大军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传说显然由此而来。
这让谢小玉恍然大悟的同时也眼睛一亮,他的那套战阵或许能借鉴这种办法,不过想要弄一个类似地上神国的空间恐怕没这么容易。
一时之间,谢小玉的心里又迷乱起来。
突然,一道光出现在剑宗之祖手中,这道光长仅仅三尺,样子就像一把长剑。
根本没有万剑齐飞,就和神皇大军攻击剑宗一样,完全是后人的臆想,神道大劫中影响最大、最震撼人心的决战,居然只是两个高手之间的对决。
那把由光凝聚而成的长剑正对着神皇手中的明珠,两样东西都太过恐怖,即使没有发动,四周的空间已经纷纷裂开,露出一道道蛛网般的裂缝。
「轰隆隆!」一座山峰崩塌了,组成山峰的坚硬岩石居然被压成齑粉。
远处一片尘土飞扬,又是一座山峰崩塌下来,其他的山峰也受到影响,一座接着一座崩塌,扬起的尘土飞上云端。
群山的崩毁不但没有削弱整座大阵的威势,反而让剑宗之祖手中的光之长剑越发亮丽夺目。
「这是毁灭之道。」谢小玉喃喃自语道。
「剑宗传承的核心就是毁灭之道,剑宗的弟子不会选择其他道,不管是空间之道还是时间之道,都不会选择。」苦竹眼睛仍旧盯着影像,嘴里解释道。
此刻,谢小玉总算有些明白为甚么大家会相信他是剑宗传人,可谁会想到剑宗的人和他一样,核心居然不是剑之道,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一座接着一座山峰崩塌,一眼望去,原本连绵起伏的山岭成为一片荒漠,原本是山的地方只剩下一座座低缓的丘壑。
突然,剑宗之祖和神皇动了。
谢小玉瞪大眼睛,拚命想让时间慢下来,可惜没用。
谢小玉的能力全都失去作用,不管是得自妖族的天赋神通还是刚刚领悟的时间之道全都一点用也没有,他只看到两道光刹那间撞在一起,然后迸发出一阵刺眼的闪烁。
谢小玉感到两眼刺痛,紧接着甚么都看不见了,鲜血从他的眼眶流淌下来,他的瞳孔已经失去焦距,里面也充满血,变成暗红色。
谢小玉知道自己瞎了,想治好需要费一番手脚,不过他不在乎,他懊恼的是没能看到那最紧要的一幕。
此时此刻,谢小玉最悔恨的就是自己的实力太差,即使得到机缘也无法把握。
这时,谢小玉突然听到旁边传来一阵喃喃自语:「居然是……先天。」
苦竹吐出「先天」两字,立刻像碰到甚么禁忌般,瞬间将话收回去。
不过对谢小玉来说已经足够了。
甚么是先天?先天就是先於天,也就是在天道出现之前就已经存在。
「怎么可能是『先天』?太古之后,大道已经被天道彻底隔绝,先天之物不是被天道铲除就是被天道改变,化为后天……」谢小玉脑中混乱至极。
「我怎么知道?但那确实是先天,我看得很清楚,那一剑所展现的毁灭之道并不是天道所演化的毁灭之道,而是最本源的毁灭之道,是真正的大道……那一剑连天道都割裂了,所有由天道演化出来的道全都失去作用……」苦竹双眼无神地站在那里。他的状况不比谢小玉好多少,眼眶中同样流淌着鲜血。
苦竹和谢小玉一样已经瞎了,不同的是他看到最后一幕。
「不对,如果像你说的这样,神皇根本不可能逃得了,他应该被斩於剑下。他的力量全都来自神道,神道是天道演化出来的三千大道之一,如果由天道演化出来的道全都失去作用,神道应该不会例外。」谢小玉连连摇头。
「没错!神皇死了,被那一剑瞬间斩杀。」苦竹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得很开心,因为他刚刚解开一个万古谜团。
「死了?这不可能……」谢小玉一开始不相信,但是瞬间他呆住了。
谢小玉明白了,神皇完全有可能死了,死在这场对决中,后来的神皇或许是事先分离的一缕残魂,连洪伦海都能用类似的方法复活,更别说掌控整个天下的神皇,这也解释为甚么那场惨败后神皇一蹶不振。
用残魂复活不同於夺舍重生,反而更像转世投胎,先要补足失去的魂魄,然后从头开始修练,即使以神道的修练速度、即使以神皇手中的资源想做到这一点,恐怕也需要不短的时间,所以剑宗一战后,很长一段时间神皇帝国陷入沉寂。
正因为如此,李太虚、九曜、空蝉那群人开始活跃起来,佛、道两门残存的实力也开始伺机反扑。
突然,谢小玉心头一震,他想到另外一个关键。
与剑宗一战,神皇不但损失所向披靡的大军,更大的损失是他的神后、神妃、十二神将折损大半。
这些人每一个都能轻易斩杀天仙,是和十尊者同等级的大能,怎么可能这么容易死?难道他们不会为自己留一条后路?没有留下一点残魂?
这种可能性很小。
真正的原因恐怕是神皇实力衰退,担心有人取他而代之,干脆将威胁扼杀在摇篮里,而且神道中,上位者赐予下位者力量、赋予下位者神通,一旦需要,他们可以收回力量,用这种办法应该可以让衰弱的力量迅速恢复。
或许这才是神皇最终失败的真相。
「为甚么会是先天?」谢小玉问道。
「毁灭之道原本就是本源大道之一,我们能够感应到的毁灭之道是天道所演化的毁灭之道,这就如同隔雾看花,隔岸观火,中间隔着天道的屏蔽。如果我猜得没错,最后那一击威力太过恐怖,让天道发生扭曲,屏蔽失去作用,神道因为是完全由天道演化,并不属於本源大道,所以没有任何反应;但毁灭之道就不一样了,那是本源大道之一,所以和大道中的毁灭之道相融,以至於化后天为先天。」苦竹说出自己的猜想。
「这岂不是误打误撞?」谢小玉有些失落。
「那可未必,或许祖师爷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他可能在赌。」苦竹欲言又止,这次他进来除了开启那些传承,另一个目的就是查明真相。
当年剑宗重创神皇,神皇大军全军覆没,剑宗山门被毁,剑山崩塌,大部分剑宗成员也在那一击下魂飞魄散,但毕竟有人幸存。
照理说,剑宗应该乘胜追击,不然也该趁机崛起,广收弟子,重开山门,结果却并非如此,剑宗不但没有发扬光大,反而早於神皇黯然谢幕,这其中的原因历代剑宗后人都想不明白。
现在谜团解开了。
「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苦竹低声自语道,语气中充满苦涩。
在这方世界,天无疑最大,偏偏和先天有关的东西比天更高一层,以天之强势,当然不会允许这种事存在。
「先天是禁忌?」谢小玉品味出其中的意思。
「先天精怪尽数被灭,太古妖族被逐,鬼族被封入冥界,巫门苟延残喘,魔门远走他乡,还不都是因为这两个字?」苦竹仰天大笑,笑声中却没有一丝喜悦,反而充满悲愤。
谢小玉对这番话倒是感悟颇深,不过转念间他又想起另外一件事。
「不对,据我所知,还有另外一个人、另外一个门派掌握先天之道。」谢小玉想到的是他在九曜派看到的那块石碑。
当时谢小玉懵懂无知,并不明白其中的真意,此刻回想起来,那九块石碑中留下的正是先天大道的痕迹。
太古第一劫恐怕就像大巫们所言,是一场争夺天位的争斗,大打出手的先天精怪们运用的肯定是先天大道,所以威力才那么恐怖。
那时候可没有后天,只有先天,连记录那段影像的力量恐怕也属於先天大道,要等到天道确立,开始隔绝先天、屏蔽大道,后天才渐渐取代先天。
「九曜?」苦竹冷笑一声:「他确实是个聪明人,知道先天是禁忌,所以他的天变只是后天的极致,并没有跨入先天。」
「你没看过他留下的石碑。」谢小玉连忙说道。
「你怎么知道我没看过?那上面确实留下他对先天的一丝感悟,不过仅此而已,他自己都没有深究下去,他的那些徒子徒孙怎么可能钻研得更深?」苦竹嗤笑一声,有些不屑地说道:「难怪他是万年老二,从头到底都被李太虚压了一头。」
「或许他才是真正的聪明人,能够抵挡这样的诱惑。」谢小玉苦笑道。
虽然谢小玉自称剑宗传人,不过他和剑宗并无渊源,反而从九曜道尊那里得到不少好处,不为九曜道尊说两句话良心上过不去。
果然,这番话让苦竹沉默下来。
只要比较九曜的成就和剑宗的遭遇,不得不承认九曜道尊确实是聪明人,虽然触及先天大道,却没有涉及太深,始终在天道的掌控范围内打转,这种无奈的妥协却让九曜道尊功成名就。
至於先天大道,既然已经在九曜道尊的心中植根,便不急於一时,以他的资质和境遇,冲早会飞昇,到了仙界就没有天道的压制,到时再参悟先天大道也不晚。
「听说你建造过一座剑山?」苦竹突然问道。
「不是真的东西,真的剑山是借天地之力存於地脉中,是阵法的极致,甚至能够化后天为先天;我造的剑山却是一种『术』,借玄磁之力,以数百万斤铁储存,可以说是术的极致。」谢小玉没办法隐瞒。
如果面对的是其他人,谢小玉可以说这是剑宗不传之秘,但苦竹是正统的剑宗传人,所以谢小玉干脆实话实说。
「原来如此,怪不得我看不懂。」苦竹点了点头。
「你去过天宝州?」谢小玉顿时心头一震。
「废话。」苦竹翻了一个白眼,不过此刻他的眼睛看起来像两个血窟窿,那模样异常骇人:「一听说剑宗还有其他分支流传在外,特别是还懂得如何建造剑山,我们当然要查清楚。」
「很失望?」谢小玉问道。
「那倒未必,按照你当时的实力,又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做到这种程度已经很不容易了。」苦竹颇为赞许。
突然,苦竹神色一正,变得异常严肃,问道:「你是怎么得到传承的?」
「你应该听说过,当年我在元辰派是藏经阁的人。我喜欢读书,没事就找书看,无意间找到一本很怪异的书,名字和内容完全不符,里面的东西也稀奇古怪,看起来很低级,全都只是一些『术』;但是看完后,我却发现写书的人居然试图用『术』取代『法』,而且他认为『法』已经走到尽头,将来是『术』的天下。」谢小玉早就料到有人可能问这个问题,早就想好如何回答。
「那么《六如法》呢?那可不是『术』。」苦竹继续追问。
「《六如法》是独立的一篇,根本没有完成,前面一半是『法』,后面一半是『术』,中间的转折非常生硬,而且后面半篇只写一半,我只能自己摸索。好在《六如法》里留下两部功诀,一部是大梦真诀,可以梦中演法;一部是他化自在有无形剑气,可以融天下万法为一炉,想必是为了后人能继续推演下去而准备。」
刚才谢小玉就料到苦竹会问这个问题,早就想好回答的话,他化自在有无形剑气也被他算进剑宗传承中。
苦竹沉思不语,判断着这番话的真假。
在见到谢小玉之前,苦竹几乎已经认定所谓剑宗传人的身份是假的,但是在这里意外相遇,他反而没有那么确定。
身为剑修,追求的却是毁灭之道,这是剑宗独有的特征,外人根本不可能知道。
这番理论虽然让苦竹感到匪夷所思,却也让他有一种亲切感,剑宗的另一个特征就是打破传统,可以有任何稀奇古怪的想法。
从这一点上来说,剑宗和魔门很相近,所以骤然间冒出一部魔门剑修无上大法没甚么好奇怪。
「你怎么能肯定留下这部书的人是剑宗弟子?书中这样写的?」苦竹再次问道。
「我从来没说自己是剑宗传人,别人会这么认为是因为我用的是剑法,而且我建造过那座剑山。」
谢小玉对这个问题根本没有压力,他确实从未以剑宗传人的身份自居,只是暗示自己和剑宗有关,而且不只剑宗,他也有过其他暗示,比如天机盘。
苦竹再次沉默,留下那部书的人没说,但是里面有剑山的建造方法,别说谢小玉,任何一个看过那部古的人肯定都会联想到剑宗。
「这部书现在还在元辰派?」苦竹对这一脉传承突然产生兴趣。
「我不清楚,离开时我并没拿走那部书,从天宝州回来后也没回过山门。如果没有别人碰过,那部书应该在藏经阁杂书类丙列架子上,书名叫《奇技妙法百篇》,很厚,非常显眼。」谢小玉第一次告诉别人那部奇书的名称。
谢小玉之所以敢说,是因为苦竹和陈元奇不同,他绝非属於某个大门派,现在的剑宗已经成为秘密传承,所以尽管实力强横,却不可能跑到元辰派索要典籍。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那部书十有八九已经不在了。
元辰派每年都会处理掉一批杂书,当初谢小玉注意到《奇技妙法百篇》,就是因为这部书被扔出来打算处理掉,是他觉得有用才将书放回去。
落魂谷一战距离谢小玉出事整整有两年,那部奇书很可能逃不过被销毁的厄运。
「很厚一部?」苦竹微微皱起眉头,好半天才叹息一声,说道:「十有八九已经被毁了……可惜,太可惜了。」
现在元辰派藏经阁至少有两千人常年驻守,里面的书几乎都被翻遍,如果只是一本小册子,或许还有可能被漏掉;但一本很厚、很显眼的书,绝对不可能没人看到。
传承之地外早已乱成一团。
就在刚才,原本进入传承之地的人突然凭空出现在湖上,然后扑通、扑通掉进湖里,那场面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不过,没人会在意他们,因为一起飞出来的还有六十四团五颜六色的光云。
此刻守在外面的道君、地仙、天仙不在少数,他们看到那些光云,立刻明白这便是他们想得到的传承之宝,所有人几乎同时出手,四处拦截那些光云。
「全都住手!」一声大喝如雷鸣般落下。
与此同时,十二道金光分别出现在周围十二个角落。
刹那间,正在争斗的人全都感觉到身体一紧,四周彷佛变得滞涩。
金袍老者飞到半空中,袍袖一展,朝天空挥了一下,六十四团光云顿时消失不见。
看到传承之宝已经被太虚门收去,紫煌子朝着金袍老者拱了拱手,紧接着问道:「太虚门打算如何处理这六十四块传承玉牒?」
「放心,不会吞了你们那份,你有空白玉牒吗?有的话就附录一份。」金袍老者原本就没想过独吞。
刚才金袍老者将传承玉牒笼入袖中时就已经快速扫过一遍,遗憾的是,里面只有剑法,没有他期待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