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和给他们作介绍,那个倌人是他的老相好,名字叫赵蕊红,她拿了瓜子来敬,又嗔怪:「江大少好长时间没来了,还以为把我忘了呢。」
「我前段时间去了广东一趟。」江和摸了她的手,两个人耳语了几句,双双笑了起来,江和也没有怠慢朋友,同裴瑾说,「你初来乍到,我给你做个媒可好?」
赵蕊红问:「你想照应我哪个妹妹?」
「当然是元珠。」
「我就知道你惦记着她。」赵蕊红假意吃醋,「那么喜欢她,做了她不是更好?」
风月场有趣就有趣在这打情骂俏里,江和乐得哄她:「那哪能呢,去年我就去李小翠那里吃了个酒,你就同我气了半个月。」
裴瑾微笑着看他们,烟花巷里混得多了,就会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妓女和嫖客,你扮新娘我扮新郎,都是逢场作戏,切莫当真,不过,戏做得多了久了,也是会有真感情的,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可是,这感情薄如纸,一戳就破,永远不要以为是海誓山盟。
赵蕊红吃了会儿干醋,还是让娘姨请了赵元珠来。
当时,赵元珠十七岁,是长三当红的倌人,一个夜里要出局四五次,红得不得了,客人绝对不算少,原想着推脱,可一想是赵蕊红派人来请,还是应了。
她和赵蕊红是有点默契的,蕊红是蕊字辈最小的一个,元珠是珠字辈最大的一个,两人的感情原本就不错,更别说赵蕊红一向肯提携她,好些大方的客人都是赵蕊红保的媒。
不多时,裴瑾就听见一把如黄莺初啼的好嗓音:「红姐,侬叫我呀。」
他抬头一看,一个姑娘俏生生立在那里,大约是刚刚洗了头发,鬓边微微湿,让人不禁想起「扰扰香云湿未干,鸦领蝉翼腻光寒」之句。
赵蕊红替他们作介绍:「裴少爷,这是我们家小妹子元珠,元珠,这是裴少爷。」她说着,偷偷给赵元珠使了个眼色。
赵元珠很快就明白了,对着裴瑾笑一笑:「裴少爷。」这笑容恰到好处,很甜很美,但又不卑不亢,红倌人有红倌人的傲气,书寓没落了,长三可不是么二,更不是野鸡,她们也要挑客人。
不过,她对裴瑾的第一印象很好,她虽然接客没两年,但十岁就被当做讨人买回来调教,妓院赌场,那都是最考验眼色的地方,几句话几个眼神,她就能把对方摸个七七八八,可这一招在裴瑾身上,偏偏行不通了。
说他是愣头青,他又很从容自在,说他是风月老手,他却又没有沾染风尘味儿。
「裴少爷是哪里人?」她自在地与他寒暄,「听口音不像是上海人呢。」
裴瑾用上海话回她:「侬猜。」
「哦哟,这话说得倒是蛮地道。」江和来了兴趣,「我只知道你粤语和洋文说得好,上海话也不错嘛。」
裴瑾又换了苏州话:「你不知道的多着呢。」
「裴少爷是苏州人?」赵元珠猜测。
裴瑾再换无锡话:「再猜。」
江和知道是猜不出来了,翻了翻白眼,又喜道:「你这本事倒是结棍,以后生意容易谈,对了,晚上我和几个朋友做局,你也一起来,大家交交朋友。」
「好啊。」裴瑾答应了,反正他闲着也是闲着。
江和又问赵元珠:「到时候他请你出局,你来不来?」
「江大少可真会说笑,我们做倌人的,哪有接到局票不出局的。」赵元珠嗔怪道,「做一行有一行的规矩。」
这倒不是假话,再红的倌人接到局票也没有不出的,就算是身上不好,也要叫人代局,出局出局,不过是陪个酒,其余事么,要再商量了。
打茶围打茶围,不过是喝杯茶的事,赵元珠中途接了局票便出去了,江和与赵蕊红说定,晚上吃局的时候再见。
出了门,江和问裴瑾:「元珠怎么样?」
裴瑾笑:「是个美人。」只不过一出门,他就连美人长什么样都忘了。
到了晚上,约好的朋友陆陆续续地到了饭店,江和拿了局票来开,几个朋友请的都是老相好了,开完请人一一送去,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裴瑾已经和几个客人聊得很热络了。
江和看人到的差不多了,叫了「起手巾」准备开宴,看他们聊得起劲,忍不住插嘴问:「你们在说什么呢?」
「在说念书的事,你不爱听。」有个朋友挤兑了他一句,又拉着裴瑾问,「我想和我太太一起出国,正好有几件事想请教你。」
裴瑾笑道:「知无不言。」
「先入席吃饭,哪有空着肚子聊天的。」江和拉着他们入席。
没过多久,就有离得近的倌人就到了,正巧鱼翅也上来了,娘姨在一边道:「上先生了。」
最先来的是赵蕊红,江和做东,她特地来早一步,叫了两个乐师在外面唱曲,这才在江和侧后面坐下。
江和微微侧头问:「元珠呢?」
「出局了,晚点来。」
正说着,其他几个倌人也都到了,红倌人谁不跟着几个娘姨、大姐儿,房间里顿时热闹起来,吴侬软语与调笑声碰撞在一起,还有热腾腾的饭菜香气,充满了人间烟火味儿。
裴瑾给自己倒了杯酒,微微笑了笑,逢场作戏有什么不好的,至少还有片刻暖意。
赵元珠是最后一个来的,出局的她和下午大不相同,衣裳头面精致又艳丽,因为年轻美貌,偏偏压得住璀璨的珠光宝气,真是满室生辉。
她也不多说什么,抱了把琵琶坐下,问裴瑾:「裴少爷可有想听的曲儿?」
「随便唱一首吧。」
赵元珠便唱了一曲苏州小调,她嗓音甜美,吴侬软语唱起婉约悠扬的小调,裴瑾在异国他乡漂泊了十多年,久不闻乡音,这一听,便勾起些许思乡之情。
赵元珠唱罢,侧身坐到裴瑾身后,裴瑾问她:「你是哪里人,苏州话说得很好?」
「老家就在苏州。」赵元珠微微一笑。
裴瑾笑了起来,没有戳穿她的谎言,长三堂子里的妓女都是以说苏州话为时髦,要不然怎么说「阿侬惯在阊门住,不是苏州,也是苏州,说到丹阳掩面羞」呢。
但这种场合,哪来的实话,他笑一笑,便也罢了。
就算真的是苏州人又怎么样呢?物是人非,他的故乡,早就如烟云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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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回忆牵扯到那个年代上海妓院里的很多细节,逐一对名词注解大家可能没有系统的概念,我就按照类别都讲一下,不感兴趣的可以跳过,谢谢。
1、妓院的档次:①书寓:妓女卖艺不卖身,会唱曲说书,所以叫「女先生」而不是叫妓女,一开始门第很严,后来就差了,之后就变成了长三,这里裴瑾去的是长三了。②长三:书寓没落后的顶尖妓院,规矩繁多,分两类,清倌人(没有开包的),红倌人(已经接客的很红的妓女),具体的步骤下一条讲。③长三以下的分别是:么二(二流妓院,收费比长三便宜),野鸡(没有妓院的妓女,等於是现在的流莺吧),还有台基、花烟间,最差的是钉棚,也就是一个棚子里隔开几个床位卖的,还要交租棚的费用。讲得比较粗陋,感兴趣的可以自己查一下资料。
2、长三和倌人相会的步骤:先打茶围,也就是找倌人聊天喝茶,然后是叫局吃花酒,也就是吃饭叫个倌人陪酒,客人会开一个局票给倌人,局票上写明时间地点双方名字等等,出一次局三块钱,也是长三的由来,每一节根据局票算帐,然后……就可以留宿过夜啦,全是套路。
3、吃花酒过程:客人约了朋友到饭店里,来得差不多了就叫「起手巾」,就是送上毛巾抆脸准备吃饭,上了第一个菜左右差不多倌人入座,叫「上先生」,倌人到了可以唱曲也可以不唱,虽然照道理是要唱的,座次是客人坐一圈,倌人坐在客人的后侧方,倌人有给客人代酒的义务,要提前走去另一家出局可以多喝几杯存着,从这一个局到另一个局叫转局,如果没有就要坐到散席,红倌人一般比较忙,会转,如果客人要到另一家去吃饭,可以把倌人一起带走,叫带局。
4、其他名词:做倌人:就是和倌人好,做人家的意思,所以这里是可以说叫「做元珠」,就是和她好的意思,大姐儿=妓女的丫鬟,娘姨=帮佣的大妈,红倌人很有排场的,出局会跟好多人呢,讨人:买来的妓女,与之相对的是和老鸨的女儿,或者是租房间的倌人等等,毕竟有很多合作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