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我知道。」柳巧仪逼问,「那后来呢?若非无情,何必对我们母女这般照顾?」
裴瑾无奈道:「那会儿兵荒马乱的,我把你们母女赶出家门,你们能活得下去吗?若还是走了老路,我岂不是白帮一场?」
「这不过都是你的花言巧语罢了,」柳巧仪冷冷道,「你不过是嫌弃她是个妓女。」
裴瑾一时不能明白,为什么柳巧仪对此执迷不悟,思来想去,恐怕问题还在赵元珠身上:「这都是元珠和你说的?」
「她快死的时候,还惦记着这件事……」柳巧仪微微合了眼睑,舌苔发涩,「死都不能瞑目。」
***
裴瑾猜得不错,这个执念,与其说是柳巧仪的,不如说是赵元珠的,她一脚踏进了这个漩涡里,后半辈子都没能爬出来。
其实,一开始,赵元珠是能感觉到他的冷淡的,但他对她们母女的照拂,也一样是真真实实的,如果对她有意,为什么要这样冷淡?如果对她无心,又何必一直照顾?
好长一段时间里,赵元珠都被裴瑾的态度弄得摸不着头脑,同他说话,他冷冷淡淡,她心里便觉得是自作多情了,可又见他对巧儿那样好,教她做功课,又起了念头,心想,若是对我无意,何必对自家女儿也那么好?她做倌人的那些年里,什么男人没有见过?好的坏的香的臭的,见得太多了。
嘴巴上说要娶她回去,第二天提上裤子就忘得一干二净,真正娶倌人回家的不是没有,但寥寥无几,所以她也从不在乎,她只是抓着那句诺言闹腾,磨得客人给她买头面打家具。
情情爱爱,都是假的,唯有银子才是真的。
就是这双阅人无数的眼睛告诉她,裴瑾对她们母女的好,并不掺杂任何目的,只是纯粹的好而已,如此,怎么能不让她心中生出些情意来?
何况裴瑾真是无一处不出色,而且时间一久,也发现他和所谓的夫人鲜少联络,如此种种,赵元珠心里怎么没有些想头,这心思一起,便再也收不住了。
然而,她万般情谊,却没个回报,他依旧鲜少和她说话,一切又回到原点,翻来覆去,恶性循环,时爱时恨,真是折腾死人了。
直到有一天,她听见吴妈和司机在说话。
「元珠人倒是蛮好的,可惜是那种出身,也是命苦。」吴妈鲜少背后说人是非,那天有感而发,谁知道就被正主听了个正着。
她本意只是感慨赵元珠投错了胎,命不好,谁知听在赵元珠耳朵里,好比是晴天霹雳,顿时什么都明白了,什么都说得通了。
他不是对她无意,只不过她是娼家出身,又嫁过人生过孩子,他这样的人,怎么会再亲近她?
她心中苦涩,难免有意无意露给了巧儿。
「原来……他是嫌我做过倌人。」
「巧儿,是妈对不起你,要不是这样,你也能当个风风光光的大小姐了。」
听得多了,巧儿也觉得不耐烦,问她:「既然是这样,你为什么要去做倌人?」
赵元珠听出了指责的意味,怒从心头起:「连你也嫌弃我是不是?做倌人是我想的吗?我娘把我卖进去,我吃了多少苦……」她说起曾经被鸨母毒打的事情来,学不会曲子就要挨打,惹客人生气了也要挨打,没有客人叫局,还是挨打,打得半条命都没有,要不是赵蕊红照顾,她可能早就死了。
可这些辛酸史,巧儿不想听,她永远不能忘记当初自己撞见母亲接客时的场景,即便不懂,也知道羞耻至极。
在学堂里,人家都问父母是做什么的,她能怎么说?她的生父是个戏子,在外面骗女人的钱赌,输光了就回家打人,后来,干脆抛弃她们跑了,而她的母亲呢?是个妓女,五角钱就能睡的妓女。
她一想起这样的场景,就害怕得浑身发抖,生怕被人发现自己身上竟然流着这样肮脏的血。
然后有一天,事情真的发生了,有人问,「巧仪,你爸爸是做什么的?」
她浑身冒出冷汗,心脏狂跳,可意外极了,她回答的声音清晰,语气镇定,彷佛就是事实:「他是做生意的。」说完,后背早已湿透。
但是,没有人怀疑,她住在法租界的别墅里,她有司机来接她放学,谁会怀疑她的身份呢?
这样的日子约莫过了四五年,世道越来越不太平,可赵家母女的日子还算安稳,报纸上说得战争,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了。
可就当巧儿以为自己会一直这么过下去的时候,有一天,裴瑾把她们母女叫去,给了些钱:「我明天就要走了,以后你们自己多保重吧。」
这个消息宛若惊雷,顿时惊呆了两母女,巧儿先急着问:「裴叔叔要去哪里?你不要我和妈了吗?」
「我要回美国了。」裴瑾并没有多做解释,至於带她们母女走?怎么可能。他马上会改换身份,变成另一个人。
赵元珠嘴唇微颤:「这、这也太突然了,什么时候……」
话还没有说完,裴瑾便道:「明天,房租我交到月底,你们还可以再住些日子,就这样吧。」他对她们点了点头,结束了这次谈话。
第二天一早,巧儿在门口等到了准备离开的裴瑾,她拉着他的衣袖问:「裴叔叔,你不能带我和妈妈走吗?我会很听话的,我也可以不读书,你别扔下我们。」
她还记得自己的生父就是这样扬长而去,再也没有回来,留下她们母女吃尽了苦头,她不想再被抛弃第二次了。
「巧儿,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裴瑾抚摸着她的脑袋,「总是会分别的,别太难过了。」
巧儿拉着他的衣袖,泣不成声,裴瑾想了想,取出一块怀表给她:「这个给你吧,以后的日子会有一点难过,但总是能过下去的。」他把自己的衣袖扯出来,「保重。」
他上了轿车,车子缓缓启动,开向远方,巧儿想要追他,可左脚拌右脚,噗通一声摔在了地上,轮胎扬起的灰土兜了她一脸。
她眼睁睁看着那辆车开远了。
就这样,裴瑾离开了上海,远渡重洋,再也没有回来。
而她们母女则像是其他普通百姓一样,经历了战火,又迎来了和平,再后来,改朝换代了。
乱世里,大家都身不由己,吃尽苦头,赵元珠和巧儿也不例外,尤其是赵元珠,底子原本就不好,战争结束没多久就病重过世了。
临死前,她念念不忘,爱恨交织:「有那么多姨太太都不是正经出身,我俩又不是没有好过,怎么偏偏就不肯给我一个名分,要是能带我们母女走,也不至於吃这些苦头。」
少年时初遇,不过是逢场作戏,分离时她虽然有些遗憾,可并没有放在心上。
后来重逢,救她於水火,长年累月,生了真情,可偏偏他又抛弃了她们,一走了之,从此再无音讯。
由爱再生恨,又爱又恨,越爱越恨,临死了,恨之入骨,若非他无情无义,或许她们母女,又是另一种命运。
而柳巧仪呢?她对这个母亲的感情十分复杂,爱过,怨过,恨过,可是在那个动荡的年代,也只有她们母女相依为命,子弹打过来的时候,是赵元珠扑过来救了她,为此,她废了一条腿。
作为母亲,她或许未必合格,可都是尽了力的。
大概也就是那一次,母女之间彻底和解了。
她开始替赵元珠感到不平,尤其是赵元珠的后半生,几乎都在说起他,有时候说长三里的寻常相处,有时候又淌泪觉得对不起她,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或许巧儿就不必遭受乱世之苦,美国多好,美国不打仗。
偶尔,她也不想责怪裴瑾,又怪他那莫须有的妻子:「肯定是大妇善妒,不肯容我,若非如此,他怎么会这样狠心?肯定是那个女人的错!」
柳巧仪沉默地听着。
一天又一天,赵元珠的执念就这样一点一滴传递给了柳巧仪。
后来,赵元珠死了,她安葬了她,和丈夫商量未来的打算,她的丈夫是个生意人,家产不多,但能吃饱穿暖,那时国内局势愈发莫名,他便和商量打算离开上海。
当时有两个选择,一是香港,二是美国。
柳巧仪选了美国。
这个决定使得他们避开了后面的动荡,但在美国的日子也并不如意,在那里,华人受尽歧视,他们的日子并不好过,柳巧仪怀过好几个孩子,最后活下来的只有一个孩子,也就是封遥兄弟的父亲。
雪上加霜的是,她的丈夫患病很早就去世了,留下孤儿寡母,日子怎么过得下去?
那是她生命中第二次走投无路,自然而然的,她想起幼年遇见的人,她为什么选择了美国?答案不言而喻。
怀着说不清是期盼再一次被改变命运亦或是其他心理,她试着去找他。
她幻想过很多次,或许他依然富有,可以轻而易举地解决他们母子的窘境,又或许,他现在没有那么多钱了,可那也不要紧,她想和他说说这些年的委屈,还有,告诉他妈妈已经死了。
然而,杳无音信。
她不知道是他不愿意再与她们母女有任何联系,还是压根没有看到她的信息,总之,她没有找到。
她绝望了,她想过死,可看着孩子稚嫩的面容,又下不去这个狠心,被逼到极致,反而激发了她骨子里的倔强,她咬牙站了起来,起早贪黑,勤勤恳恳,终於在受尽歧视的国外挣下了一小笔财富。
然而,这只是一个开始,异国他乡,非我故土,当年离开是迫不得已,柳巧仪始终心心念念想着回国,她关注着国内的情况,在合适的时候孤注一掷,带着所有的家财回到了国内。
这次决定使她她把握住了历史机遇,让封家彻底翻身。
到如今,她的孙辈都已经成才,她家财万贯,她有说一不二的权威,她柳巧仪,也终於成为了需要被人仰视的存在,她再也不需要靠别人来救她了。
这一生,她很满意,如果……没有在生命即将到达终点前,再见到裴瑾的话。
第一眼,她就认出了他,绝没有把他当做是他的后人,她清晰无比地知道,面前的人就是裴瑾。
那个救了她们母女,又抛弃了她们的人,那个在她无比需要,却并没有出现的人。
这个人不愿意给她的母亲一个身份,却要娶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她恨他,发誓也要让他尝尝母亲当年的痛苦。
她已经九十多岁了,随时会死,既然老天在她临死前给了她这个机会,她怎么可能浪费呢?她的时间不多,耗不起,有生之年,她要在他脸上看到悔恨的模样。
「我恨你!」她咬紧牙关,太阳穴青筋暴起,「我恨你!」她觉得自己可能咬出了血,可奇怪极了,嘴巴里的液体竟然不是铁锈味,反而咸咸的,又很凉。
那一刹那,她突然意识到,这所谓的「恨意」背后,原来是另一个答案……另一个,她不愿意承认,也不愿意相信的答案。
她明白了,裴瑾也明白了,他感到些微的悲凉,原本的话在唇边凝住,半晌,化作一声轻轻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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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补充说明一下,赵元珠其实要嫁给裴瑾不是不行,在海上花里,就有官员娶倌人做小妾的,这个没有任何阻力,然后有点家底的娶作填房OR续弦会比较难,平头百姓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以及,倌人有很多种,良民挂个牌就能接客当倌人了,不想做可以随时不做,嫁人也是可以的,或者是和老鸨合作,赚了钱大家分账,赵元珠是最惨的那一种,她是讨人,也就是被买来的,不是自由身,要先和老鸨赎身才可以。这和谢娘那会儿又不一样了,但是如果不嫁人,倌人要么变老鸨,要么继续做,其他也没什么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