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已无官职在身,加上唐贽病重,无力朝政。这几封奏章一直没能送到唐贽手上。
宋祈又托人去向亲自言明,但唐贽不便见人。
宋祈一直在宫门外等了两日,叫长安百姓都有些生疑,不明白他想做什么。又因为宋问许久没有出现,不免传出些流言。
他们过来给宋祈打伞,给他送水,陪他一起等候。
终於,唐贽愿意召见他。
唐贽面色苍白,对着宋祈还很是尊重。将人请到上座,问道:「太傅找朕,是有何事?」
宋祈没有入座,直接拜见道:「陛下,请陛下念臣一世苦劳,免臣欺君之罪。」
唐贽一愣,笑道:「太傅有何欺君之罪,朕不与太傅追究。太傅先请起吧。」
宋祈头磕着地面,沉声道:「小女宋若,早年离世,唯留下一子。初入长安,不知礼数,多次冲撞陛下,险酿成大祸。幸陛下宽仁以待,不予他计较。」
唐贽闻言,脸色略微难看,说道:「你女儿真是给你生了一个,好外孙。」
宋祈:「臣不知她所犯何错,叫陛下震怒。臣如今已不在朝为官,亦不敢於朝政指手画脚。只是,臣唯有一事相报。」
唐贽拂袖:「你说罢。」
宋祈抬起头道:「她不过一介女流,见识短浅。恐遭了小人陷害,才叫陛下误会。只是,她虽胸有大志,却绝无反心。一介女流,又能做些什么呢?」
唐贽回味了许久,才明白他说的意思。猛得站起来,走出两步道:「她是女人?宋问是一个女人?」
宋祈:「正是外孙女。老臣也是不久方知。」
唐贽震撼道:「不可能。她怎么会是个女人?」
宋祈又请求道:「请陛下,宽恕她。宋问涉世尚浅,不辨真假。但她确实忠於大梁,绝无二心。」
唐贽慢慢走下座,还在呢喃:「宋问。宋问究竟是谁?」
唐贽一时间有些恍惚。
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那是天差地别的。
男人有功绩,会怕他功高盖主,怕他为他人利用。但是女人不一定。
但女人优秀,你可以封赏她,你可以赞扬她。你不必担心她会心有不轨。因为民心不会追随她。
在唐贽眼中。女人终究是男人的附属品。
没有人知道她是一个女人。没有人会想到她是一个女人。
哪怕史书上记到她,这一声「先生」也是当之无愧。
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是女人呢?
眼界,学识,胆量,气节。这些她都有。他没有见过这样的女人。
他忌惮宋问,是宋问和唐毅走得太近。她处处帮着唐毅,针对自己。没有人能容下她的,他不觉得自己有错。
他害怕宋问别有用心,更害怕唐清远被宋问算计。纵然宋问功盖天下,也不允许她在皇权下有任何的特例。
凭什么不做官?凭什么不为我所用?凭什么要忤逆我!
可是如果,如果他早知道宋问是个女人,那绝对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唐贽的确没想杀宋问,自然也知道,唐毅的事情与她无关。若是真的有关,宋问已经活不到现在了。
他关押宋问,一是想试试能不能将唐毅诈出来。他若真如他表现出来的那般,自然不会眼睁睁看着宋问去死。
二,就是要灭灭宋问的威风,更想试试她的忠心。要她明白,只要自己活着,天下就是他说了算。
可若真是如此,这些都没有用。
唐贽算计了一辈子,唯有宋问,始终让他措手不及。
宋祈离开后不久,唐清远也过来求见。
唐贽还在呆愣中,没有回过神来。一人坐在椅子上,闭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父亲。」唐清远躬身行礼,开口道:「求父亲宽恕宋问。」
唐贽这才转向他,略有些诧异道:「你也来替她求情?」
唐清远抬头,不明所以,还是继续说:「宋先生委实无辜。她没有那样的本事,将三哥送出大理寺。」
「你还叫他三哥?」唐贽摇头,「我儿,你就是太善良了,为父才放心不下你。」
唐清远道:「父亲,孩儿会努力的。广听谏言,虚心好学,不叫父亲失望。」
唐贽拍拍他的肩膀道:「你先去回去吧。叫宋问过来见我。」
宋问手里敲着扇子,听她的狱友们讲当年壮阔的历史。
「想当年,我一拳将那恶吏的鼻子打断。当时我是村中最健壮的男人。爱慕我的姑娘成群结队。」那大汉坐在宋问对面,一手搭在腿上,骄傲的说道:「这么多年,我也从未后悔。此事闹大后,朝廷派人下查,那人也没比我过得更好。」
他满身肥肉跟着他的话抖动。
宋问委婉道:「看出了你……曾经的影子。健壮!」
对方咳了一声,清清嗓子,说道:「渴了。」
宋问:「我也渴了。」
她起身走到门边,对外喊道:「狱丞兄!狱丞兄!!」
狱丞跑来,不悦道:「你又怎么了?」
宋问笑问:「有茶吗?」
「没有!」狱丞板起脸怒道,「这里是监狱,不是你家里!」
宋问却没管他的怒火,继续说:「你可以去我的茶楼里拿。报我的名字,掌柜不敢收你的钱。」
狱丞气道:「还要茶?你怎么不把家搬来?有本事你就在这里一直呆着!」
宋问摊手:「我怕你啊!我倒是乐意,也有这个本事。」
狱丞发现说的有点毛病,又改口道:「有本事你现在就给我出去!」
恰是这是,门口响起一道拖长的声音:「宣——宋问觐见!」
众狱友静默片刻,然后开始起哄。
狱丞捂着脸。
带走他这条老命吧。
宋问提提裤腰带,大摇大摆走出来,朝他呵呵敬礼:「谢您吉言勒!」
狱丞:「……」
宋问与他们说笑,出了门,立马收起表情。跟在来喊人的内侍后面,走出大理寺。
无论来过多少次,她都不喜欢出来那一瞬间的光线。刺眼,难受。
她不知道唐贽为何忽然想要见她,但她从来不想见唐贽。坐上来接人的马车,一路前往皇宫。
唐贽坐在正中,审视的看着她。
宋问走进来,门就在背后被关上。殿中已无他人。内侍也都退了出去。安静的可怕。
宋问跪下行礼:「罪臣参见陛下。」
唐贽不说话,许久起身,朝她这边走来。
「宋问。你究竟是谁,你都知道些什么?」唐贽弯下腰,「你的先生是谁?」
宋问目不斜视,看着前方道:「罪臣没有先生。」
唐贽轻笑:「朕不信。朕不信你知道那么多,都是自己悟出来的人。」
「罪臣的确没有如此聪慧,更想不出那么多好的方法。」宋问说,「陛下若是信,那大概就是,罪臣偶得天书,窥觑天机。下知一千年。」
「一千年。」唐贽闻言又笑了两声,却没有直接反驳她。负手走到旁边,背对着宋问道:「那天书上,又是如何写朕的呢?」
宋问:「天书上如何写的不重要,陛下难道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那?」
唐贽:「那你说,朕是个什么样的人?」
宋问一字一句道:「陛下治世有功。平定内乱,振兴大梁。减免税赋,宽济百姓。广开言路,制改科举。於天下,於后世,影响深远,可称明君。亦有过。但陛下的过,不是罪臣可以说的。」
唐贽又问:「那朕是功多还是过多?」
「功就是功。过就是过。功不抵过,过亦不能消功。」宋问道,「勿论是功或是过,都只是相对而比。既成定局,陛下又何须在意?」
唐贽在前面走了走,然后沉声道:「朕若是让你,嫁入太子东宫,你觉得如何?」
宋问忽而一惊。第一次横起眉毛,看向唐贽,认真道:「那陛下的天下,恐怕就危险了。」
唐贽跟着冷下脸,哼道:「你敢吗?」
「天底下没有我不敢做的事情。」宋问说,「而我从来不喜欢妥协。谁要是惹我生气,我就是个疯子。」
唐贽回身怒斥:「你休得不识好歹!」
宋问:「许多人说过这话。可罪臣觉得,也就这样。」
唐贽忽然摀住心口,面色涨红,然后慢慢滑到了地上。
变故突生,宋问见他如此,大惊失色。当自己要将人气死了,冲过去扶住了他,按住他的人中帮他缓神。
唐贽拍开她的手,然后开始咳嗽。
「来人!快来人!」宋问对着外面喊道,「快传太医!」
屋外内侍闻声,迅速冲了进来。挤开宋问,扶起唐贽,将人往后殿架去。
唐贽仍旧不忘宋问,指着她道:「将她关回去。将她关回去!」
宋问:「……」
真该谢谢他这样惦记。
宋问低头下,倒是猛松了口气。
这殿中无人,唐贽若是死在她面前,宋问都怀疑他是要用生命碰瓷。
宋问不知道,唐贽身体竟然差成这样。
天底下的皇帝,大半都是过劳死的。能活到五十都算长寿了。唐贽看样子也差不多。积劳成疾,咳嗽不止。怕是肺部出了毛病,难以医治。
也是这时候,她终於明白。唐贽为何如此心急,张曦云又为何如此心急。
时间就像猛虎一样追赶着他们,时不我待啊。
宋问还看着唐贽离去的背影出神,后面侍卫过来,不客气的将武器架在她脖子上,冷冷道:「走!」
宋问回头看那人一眼,摇摇头,站起来跟着他离开。
没多久,她又重新回了大理寺。
狱丞看着她:「……」
晚间,御史公与关卿一起过来看她。
李伯昭问:「今日你与陛下说了什么,将他气成这样?」
宋问急道:「陛下怎么样了?」
李伯昭:「尚在医治,还未缓过气来。」
这每病一次,怕都是一次损伤。
宋问用指甲抠着木柱上的细刺,无辜道:「是他要来找我的,这可不能怪我。我只是回答了他几个问题而已。」
李伯昭指着她叹道:「你能将陛下气成这样,也是好本事。」
这成就可真是太大了,宋问还不敢邀功,说道:「陛下是身患顽疾,恰巧病发。总不是要将这事也盖到我的头上吧?」
李伯昭叹道:「陛下确实身体大不如前。你或许很快就能出来了。」
新帝登基,自然会大赦天下。何况如今长安是危机重重,若是陛下去了,谁还有空再来管一个宋问?
宋问小心:「陛下有没有说什么?」
关卿与李伯昭异口同声道:「有。」
宋问一惊,忐忑问:「难道是说我?」难道将她是女人的事情说出去了?
「自然是说你。」关卿沉着脸道,「陛下神志不清之时,一直咬牙喊你的名字。不然怎说你是好本事?」
「……」宋问心虚道,「不……不至於吧?」
关卿:「你还有什么好说?」
宋问眼睛转了转,想起来道:「哦,我还的确有事要说。」
宋问向前倾了倾,让两位靠过来,说道:「关卿,我给你提个建议。你看,这大理寺以及刑部有那么多囚徒,不乏身体健壮之人。与其让他们终於坐在这里不见天日,不如让他们当作劳丁出去劳作,也是好事啊。」
关卿不知她怎么转到这上面去了,皱眉道:「什么?」
宋问:「让那些罪状不重的,且有心悔过的,在狱中表现良好的,有机会可以出去劳作。再根据他们的劳力,给他们分发些薪金。毕竟一直久坐,容易出毛病。而且这样他们出狱之后,也好有的过活。」
关卿:「什么?!」
「还有,在牢狱中,教他们一些技艺本事,让他们出去,不至於走投无路,再施恶行。」宋问认真和他们讲解,用手比划着道:「这叫劳犯改造。我与他们聊了聊,发现他们之中,其实多数只是逞一时意气,才有了今日的后果。心中其实已有悔意。还有些事情,确实是朝廷不对在先,不应该不给他们悔过的机会。」
关卿就那么静静看着她。
「如今黄河水患,堤坝坍塌,下游那边肯定也是缺少劳丁。与其强征劳役,惹得百姓不满,不如给他们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宋问两手环胸道,「当然。我指的是那些一时失足的人。责罚过后,更重要的是改过不是吗?」
关卿:「……」
宋问见他没有回答,又望向李伯昭,真诚道:「御史公,您觉得呢?有没有道理?」
李伯昭:」……「
关卿轻哼:「宋先生这大牢坐的,可真是一点都不安心啊。」
宋问扯嘴大笑道:「能者多劳嘛。」
李伯昭指着她说:「不知该说你什么是好。你倒是一点都不替自己担心。」
宋问淡然一笑:「身陷牢狱的我,又能怎么替自己谋划呢?自然是能做什么做什么。终日惴惴不安,与行尸走肉又有何差别?」
「说的倒是不错,你看得开,挺好的。」李伯昭指着外面道,「关卿,我们走吧。」
唐贽病后,再也没有好转。在床上躺了数日,恍惚间看见许多画面。
与宋问聊过后,时不时便回忆起自己的过往,然后叩问自己,自己做皇帝,究竟是功是过。
白驹过隙。多少当年追随的臣子离他而去。有些是被他杀死的,有些是自己辞官。那些曾经忘记的事情,竟也一幕幕浮现出来。
终於轮到他了。
又一日起来,感觉精神充沛,心情也很轻快。
他站起来走了一圈,难得吃了些东西,然后坐在圆里休息。
唐清远听见消息,快步过来看他。
「父亲,您怎么出来了?」唐清远将外袍披在他身上,「这边风大,还是回殿吧。」
唐贽脸色红润,他笑道:「我今日,觉得身体很好。」
唐清远给他理理衣领,将衣服披好:「那便好了。父亲您多照顾自己。」
「我儿。」唐贽拍着他的手说,「我定会将这江山,好好的交到你手上。为父留给你的,一定好好的给你。」
唐清远动作一顿:「父亲?」
唐贽指着前面:「回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