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株与黑啸天身形相仿的白杨木立在一只圆形法咒之间。
一只施了夺命咒的巨大铜盆被一道花符包围着,隐约闪着粉色的花卉光采。
「别让我担心。」黑啸天的手指滑入她的发间,轻弄卷绕着。
「真的没问题吗?」她睁着心神未定的双眼,紧紧地拉着他的手。
「我从不做没自信的事。」黑啸天的大掌压上她的额间,不让她拧眉。「不过是七天七夜,你舍不得吗?」
「明知我放不下心,还这样嘻皮笑脸。凡是术法皆有意外啊!」她跺了下脚。
「芙蓉丫头,还有我们两个师父级的人物待在这里,放心吧!」怎么也看不出来。
他徒弟哪里嘻皮笑脸的黑玄之,拍胸脯保证。
白芙蓉对着玄师父勉强一笑,却别开眼不敢看自己的师父。
师父的漠然让她心寒,而她也无法那么快谅解师父所做的一切。水凝的目光飘了开来,在触及白杨木的那一刻,蓦地打起冷战--
那是以后的黑啸天吗?
白玉相站在一旁,亦是紧盯着白杨木,脸色稍显青白。
她没想到黑啸天竟有那等法力能施行「血木还魂」!若真有受天眷宠的女子,白芙蓉可谓其中翘楚,她百般算计,还是无法换得芙蓉的生不如死吗?
血木还魂,乃一门起死回生之术,施咒者可於身躯形体即将腐损之前,以己身的血脉施咒於白杨木上;而后即使形体精神耗殆,只要魂魄仍未消散,便可寄身於白杨木上,七天七夜之后便可再造为施咒者下咒时之原形。
由於逆天而行,是故再生之人,法力终得尽失。
不过,施行此法者非得有过人的法力,否则便无法控法新生。
然则,拥有施行此咒法力之人,通常亦是白发垂垂矣;从一个白发老者再生为一个白发老者,并不特别吸引人。
百年来,也就黑啸天一个例外。
「开始吧!」黑啸天手臂一伸,将白芙蓉扯向怀中紧紧一揽。
白芙蓉抱住他坚实的腰身,怎么也不肯抬头或放手。
「别误了时辰,子时是『巫咸』法力最易发挥的时辰。」黑啸天用了几分力道,才抬起她倔强的小脸。他火红的瞳盯着她满是血丝的大眼,忍下住皱眉斥责道:「不许哭,我必然成功,血木还魂是喜不是丧!」
「我不哭,我等你回来。」白芙蓉握紧拳头,强迫她发软的双脚硬是站立沉稳。
黑啸天勾起唇一笑,指尖轻抚着她微张的唇,戏谵着她的不自在:
「有你等我,作鬼也得回来。」
「别说了!」她微嗔地怒视了他一眼。「不是说要施法吗?还不快去。」
白芙蓉毅然拉起他的手快步向前,推他走入那道圆形法咒中。
「铜盆之法就交给你了。」黑啸天对白玉相说道。
「已经当着你们的面施下夺命咒了,难不成要我亲身下去试链吗?」白玉相冷冷讥诮道。
「师父,万事拜托了。」黑啸天朝师父轻颔了下首,目光飘向那揪着裙摆的小人儿。
「我当芙蓉丫头是我的媳妇,谁敢自不量力招惹她,便是和我作对。哼。」黑玄之蓄意撩撩象征法力的长发,睥睨地瞧了白玉相仅及腰间的灰发一眼。
黑啸天闻言,唇边映上邪魅的一笑,醉人的红瞳与白芙蓉交缠。
一会儿,他定下心,闭上眼,口中诵念着咒语,双手不停比拟成球状姿态,直到一只红玉珠真实地在他的双掌之中因应而生。
红玉珠,灿似朝阳,璀亮地让人双目无法迎视。
法咒圈外的三人皆闭上眼,只听见黑啸天的咒语愈念愈急促,那琳琳琅琅的语音飘散在空中,似夏日午后落下的骤雨声。
白芙蓉将双手遮於眼睑之上,不放心地眯着他的举动。
啊!她狠狠咬住自己的唇,不敢惊呼出声。
黑啸天的十指激射出十道鲜血,而每一道鲜血分寸不差地都被那道红玉珠吸纳而入。红玉珠混上他的鲜血,球面一分为双色,他的血色被瑰亮红光裹在红玉珠心之问,映衬出一圈暗紫的阴影。
施法至此,红玉珠敛去了强光,轻巧地飞身至黑啸天的脸面之前跳跃着。
陡地,一道紫魅旋风自黑啸天的脚底窜起,将盛满了黑啸天鲜血的红玉珠直接卷箝入白杨木里--
白杨木啸地一声吸入了红玉珠,平直的树身开始吱喳地扭曲变形,百转千拧之间,白杨木开始有了肖似黑啸天的首面、四肢。
黑啸天睁开眼,回眸朝着白芙蓉一笑,整个人便跃入了一旁的铜盆里。
轰!
被施了夺命咒的铜盆一接触到人体,蓦地燃起巨焰。
黑啸天双眼一闭,神情安静--白杨木在此时冒出一阵紫光,旋即恢复平静。
「不!」一白芙蓉哭倒在铜盆之外,铜盆燃起的烈焰灼得她全身肌肤发烫。
她知道他会回来!她知道他的魂魄早已脱离,否则不会连一声痛喊都不曾。但是,当她看见黑啸天的衣衫、面目,被火焰焦灼成一片。当她看见他的身子肤骨分离,被烧燃成黑色的灰骸时,她还是心痛到难以呼吸啊!
铜盆之火缓缓熄减,盆中再也不见任何人影,只留一摊凝血般的红色血灰。
「他已经烧成灰烬了,还不快进入铜盆沐身。」白玉相催促着,铜盆的火焰余光映射在她眼里,竟显诡魅阴森。
「傻芙蓉,快别辜负了啸天啊!」
黑玄之快步将白芙蓉推到铜盆边,催促着她进入沐身。
白芙蓉扶着微温的铜盆,呛鼻的血腥味呛出她的泪水,那是他用命换来的血啊!
她的身形无力地晃动着,失神的眼看着那冒着热烟的血灰--他为她舍去毕生的功力,她竟无以为报啊!
他怎么可能是冷血无情的巫魔!他只是她的啸天哥哥啊!
这一生一世欠他的情债,还到后世后后世都心甘情愿、无怨无悔哪!
眼眶含着泪,她咬着唇一股作气地坠入铜盆之间,当灼热的红色血灰掩住她的身子时,她掩住自己的脸。
这泪是为了他流的,谁都不许看见她有多为他心折,谁都不许看见她脸上的心碎。
「沐身确定是需要半个时辰?」黑玄之漫不经心地回头问道。「你做什么?!」
白玉相站在白杨木身后,花形火卉诡谲地在她的指尖飘动着,倏地不留情地射烧向白杨木。
「趁人之危的小人!」黑玄之一出手挡去那层火焰,反手又是一记紫云掌,将白玉相的身子往后弹开数步。
白玉相呕出一口血,身子却再度飞扑上前,手中的火焰一次又一次射向白杨木。
白芙蓉连忙放下掩面的双手,正见到师父试图烧毁白杨木。
「师父,不要!」白芙蓉身子一挺直,就要离开铜盆。
「你别出来!否则一切便要前功尽弃了!」黑玄之大吼道,紫云掌再度击上白玉相的胸口。
「师父,我求你!别害他啊!我求你!」白芙蓉狂喊出声,整个身子半倾出铜盆。
铜盆用力晃动着,眼看就要翻倒覆地。
「芙蓉,你给我坐好!我没空同时顾兼顾你和她!」黑玄之拧着花白双眉,速念出咒语,手中白光成功地扶住铜盆的翻覆。
说时冲那时快,只是一次眨眼的时间,白玉相已再度奔到白杨树边,手中拈出一道曼陀罗花印。
「破!」白玉相大暍一声,口中冒出的鲜血染红了曼陀罗花印--
曼陀罗花印爆开了白杨木外的法咒圈,火焰燃上白杨木……
「曼陀罗死咒!」
黑玄之连忙灭了白杨木上的火,怎么也料想不到白玉相竟会以死相逼。
他出手想施咒护住红玉珠,白玉相却早一步用曼陀罗死咒的最后一丝法力,将红玉珠掐入曼陀罗花心间--
一道紫色魂魄狰狞地飘出白杨木。
「啸天!」
白芙蓉只来得及哭喊这一声,红玉珠和曼陀罗花印一并爆成碎片。
白玉相被炸成血肉模糊,只余一口气喘息着。
「收魂!」
黑玄之急忙出手,想收回黑啸天那随着红玉珠被炸开的魂魄,那抹紫黑色魂魄却像被异物吸走一样地,迅速消失在空中。
「啸天!」白芙蓉疯狂地敲打铜盆边的白色光圈,泪流满面地在空中寻着啸天的魂魄--
但,一无所得。
「你这是搞什么鬼!」黑玄之忿怒地站在白玉相身边,看她蠕动着残缺不全的身子,还尝试着想说话。
「啸天--回来……」白芙蓉捉着自己痛苦欲死的胸口,在铜盆里跪下身子。
「……总算……也让你尝到失去心爱人的痛苦了……」白玉相缺了半边面颊的睑上浮出一个可怕的笑容,「夫君……我来了……」她的口中流出黑血,话音虚弱得微不可闻。
「我害你失去过心爱之人吗?为什么要这样对我!」白芙蓉尖锐地出声问道。
心碎让她失去了理智。
「夫君为了捡你的竹蜻蜒……死在鬼树下……」
「不!」白芙蓉狂乱的眼神看着师父不成人形的脸面,痛苦的十指掐入手臂之间,那刺人心坎的拧疼,让她倒抽了口气--
她,是个罪人!
「芙蓉可曾逼着你夫君去捡?是他心甘情愿的啊!你让芙蓉练了绝艳,就是为了报复?你毁了啸天,也是为了报复芙蓉吗?若你夫君是为捡起你的物品而死,你是不是该把自己千刀万剐!」黑玄之不客气地回吼问道,毫无一丝同情之意。
「那至少是为了我……」白玉相带着微笑,断了气。
白芙蓉瞪着师父一动不动的身子,她看着那株被烧灼了部分树身的白杨木,而她摀住自己耳朵,却无法不听见自己发出的凄叫声。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为什么都是为了我?我不想害人啊!」她瞪着自己拚命抓着铜盆的十指,瞪着铜盆里那逐渐褪去的血灰--
她的命,究竟是几个人的命!
白芙蓉呆楞地抬头看着前方,无垠的旷野里,师父的屍体横卧其上,被烧灼过的白杨树被夜风吹过,发出悲凉的低啸声。
一个人……只剩她一个人了……
「芙蓉!你没事吧?开口说话,别吓你玄师父啊!」黑玄之气急败坏地站到她的面前,生怕她哪里有了个闪失。
「玄师父……」她面对玄师父眼中的担忧,心口陡地一揪!
不!不到最后关头,她绝不认命!她认命了这些年,却落成这样的下场,她不要再认命了。
为了找回啸天,上天下海她都行!
「玄师父,我没事了,这血灰全干了,半个时辰了吗?快让我出来,我们找他去!」她急切地敲着光圈。
黑玄之掐指算完时辰后,他持咒解开白色光圈,雪眉却仍拧皱不解。
「天地悠悠,何处寻哪……」黑玄之低叹一声,拭去眼角的泪。「我是个没用的师父。」
「玄师父,你责怪自己一次,我在心里便要痛斥自己一千一万回,我才是那个肇始一切的罪魁祸首哪!可我不死心,我不要自己真的害死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