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份
“你叫什么?”
“奴人、奴人叫。”
“?这名字真好听,不像我,叫春花,春花的小白花呢。”
“奴人不敢跟小姐名字并提,小姐是千金之躯……”
春花淡淡打断她的话,道︰
“既然你崇拜蓝小姐,我跟她说去,以后你就待在她那里,当是圆了你的梦吧。”
立即扬起脸,急切道︰“小姐,我愿意留在你这儿,我愿意留在你这儿!这园里只有你吃素,奴人愿意一生一世为你掌橱……”
“因为我好欺负吗?”春花问道。
“不……”
“你跟着我,是没有前程的。蓝蓝是园里的七姑娘,七焚园是为他们七人建造的,不是我的。我也是寄居在这儿,你跟着我,哪日我不在了,你可就会遭殃了。”她说得很云淡风轻,让这奴人傻了眼。
“小姐贵为千金……”
春花笑了笑,道︰“再怎么千金,也有眨眼消失的时候。我对外头的世界不熟,你告诉我,外头可有例子,不是奴人却像我这样浸了气味,烙上奴印的吗?”
呆呆地望着她最后撇开视线,低声道︰“有是有的,但多半像小姐一样,依旧受宠……”
“哎,你不说实话,我怎么留你?”
心一跳,不知为什么会被看穿,不由自主又对上春花的眼楮。这不就是个小孩吗?
昨天六爷替这叫春花的小姐接臂时,还痛得晕了过去。会有闲去大庙里上香,又好心不把她揭露,多半是个心地善良的千金……
“嗯?我蹲着可累了呢。”
下意识地回避她的目光,小声道︰“例子是有的。曾有姑娘出门游玩,被牙人错认,烙了奴印后逃回家中,家里人弘以为耻,便、便将她锁在闺房,不让外人得知,一生不论婚嫁。”
春花暗自一呆,没料到这么严重。她又道︰“既然你明白,那还跟着我做什么?方才你是瞧见他们等我很好,但这种好,你认为能维持多久,了不起一年两年,终究会疏远我。那时,你就知道跟错人的下场了。”
“不!奴人、奴人……想跟着小姐!”紧紧抓着春花的衣袖。“就算小姐哪日遭到跟那千金小姐一样的下场,奴人还是可以为小姐煮饭,小姐总要吃饭的,我要为小姐煮一辈子的饭!”
“哎,你满面内疚了,这可不好,你算是我的救命恩人,为什么会、露出这种表情呢?”
“我……我……”
“如果让我哥哥看穿了,你知道你会有什么下场吗?”
浑身哆嗦,牙齿都打颤了。
“你得做到像我这么面不改色才好。你是怎么我现我被牙人带走的?”
“奴人、奴人瞧见小姐被、被拖上楼……便赶紧去找五爷……”
“在这之前呢?我在哪儿?”
“在、在……”
“在哪儿你怎么知道?哥哥讨厌说话太多的人,话愈多愈是假,只有假话才需要大费周章的去圆,你扯这么多做什么?”
傻眼地望着她。
“你有没有力气扶我起来?”
“是、是。”赶紧扶起她,不料力道过猛,竟然把春花整个小身子红提了起来。本来没有什么表情的春花,也吓了一跳。“你力气真大。”
“是小姐太轻了……”连忙放下她,偷偷碰她身骨。这小姐骨头真细。
春花看她一眼,浅浅笑道︰“以后我哥哥,就是五爷,他反复问你,你就说刚才那段就好,前后都不知道,懂吗?”
言下之意,是愿意留下她了吗?连忙抹去满面眼泪,但忍不住又大哭出声。她哭道︰“奴婢到死也服侍小姐!”
“哎,没那么严重,你先下去吧,莺儿快回来了,她不喜欢有人在我面前哭哭啼啼的。”
用力点点头,小脸哭花地退出去。春花打了个呵欠。晚上没有睡好,现在她倒是睡意浓浓,索性移坐到窗边吹着风等莺儿回来。
那个打着什么心思,她是知道的。从她被拖走的刹那,就该知道她不是蓝蓝,若是七焚七小姐,哪会任人这样欺负/如果那时候,立即入庙的五哥,她绝不会落得这样的下场,只怕有心要借五哥之手毁了牙人组织,才会拖延一时半刻去找人。她叹了口气。算了,谁叫她没有能力去抵抗,谁叫她得靠人来保护,那样是自保,一开始她又委屈又气恼,但现在反而没有什么感觉了。这样不太好吧,她迷糊地想着。蓝蓝问她,最想要什么……她不清楚自身的是什么,但也知道她这样的个性跟皇朝里其它人大不相同,连恨一个人都觉得费力,算是件好事吗?明明没有脚步声,但困倦的神智蓦地起来。她心惊肉跳,立即张眼,往院子望去。
她吓得差点滚下椅子。
“怎么了?春花,我有这么可怕吗?”那男子微微笑着,竟然走到窗前,与她面对面的。几年前她刚从求春哥哥的宅子搬到七焚园里,四哥曾来过一次,她只看上这么一眼,就被求春哥哥带开了,但那一眼已令她有印象了。
“……四、四、四哥……”她本能惊惧,垂下眼,又是一惊。
***
“求春,你也在?”
归无道一进议事厅,便瞧见简求春一身风尘仆仆,坐在墨随华身边。简求春比个个手势,皱眉,面露关切。
归无道回道︰“春花精神还好,就是虚了点,不过一般刚成奴人,都是这样的,等过几天,身气味稳了,就会发转。”
蓝蓝当作没有看见另一头的余桐生,对着简求春说道︰
“待会儿你去探探春花,她一定高兴。”瞄瞄把玩着玉戒的南宫朗,细声道︰“五哥,这玉戒不是春花的吗?”
南宫朗没有答话。
“你记得拿给她吧,”蓝蓝又道︰“我刚才抱她时,她身子有些发热,也没戴玉。她要戴了玉,就不容易生病了。”
南宫朗勾回玉戒,放在掌心上,随即成拳。再摊开时,细碎的粉末纷纷落下。他缓缓抬起眼,对上蓝蓝跟归无道惊惧的眼神,不以为意道︰“这玉戒脏了,没用了。”
脏了?这是什么意思?这是说,春花也脏了吗?蓝蓝本是极护春花,要张口问清楚,但一看见那乌沉不见底的黑瞳,便不由自主地闭上嘴。
“我也很久没看到春花了,她也快要十四了吧。”角落里,相貌淡雅的男子问道。
墨随华答道︰“春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桐生,你回来做什么?”
“我是七焚里的一份子,有家归不得吗?”余桐生笑道,等了一会,没人有回应他,他只得叹气。“国事渐稳,我回来看一看你们。”
“这真难得了,我还当是四哥又要差咱们去杀谁了呢。”蓝蓝冷冷道。
余桐生没把她的讽语放进心里,笑道︰“蓝蓝年纪应该跟春花一般,却已经是个小美人了呢。”
“怎么?四哥要引我入宫吗?”
“蓝蓝不适合宫中生活。”
“是不适合,还是皇上不能接近七焚?当然,四哥是例外。”蓝蓝哼道。余桐生但笑不语,目光扫过议事厅,忽问︰“我倒是好几年没见到春花了。”
“四弟老是提及春花,该不是要她成为第八个吧?”墨随华问。
“当然不是。她身上无恶气,自然成不了第八个,何况,时局渐稳,以后你们也不会时时沾满血气。”
“那时,七焚何在呢?”七焚之中,墨随华为首,他代诸位兄弟发言。
“四弟当初拉拢咱们几人,为皇朝杀人放火,干尽不义之事,如今不需要我们,我们的未来,四弟心里可有准备?”
余桐和一一扫过曾经出生入死的兄弟,归无道与蓝蓝虽稳,但毕竟年轻,杀气已现;墨随华与间求春皆是一派书生,依旧神色自若,隐着淡淡的杀气,最难定的便是南宫朗。自他入园以后,发现南宫朗所站之处黑蒙蒙的,所有情绪都藏在里头,读不透也看不见。明明才十七、八岁的少年……原来恶气兼妖的是南宫朗啊……
“随华可有想法?”余桐生面色不改问道。
墨随华爽朗笑道︰“当然是有的。如果桐生愿意听,那是再好也不过的,当今皇上圣明,即使时局还不至全然太平,但这一天很快就会来,到那时,七焚无用,下场必是奇惨,我们自然要先做打算,我跟求春、朗弟商量过,咱们转行。”
“转行?”蓝蓝拢起柳眉,脱口道︰“转什么行?转成大内高手?地下组织?还是准备搬上山头去当山寨王?”
简求春比了个手势。蓝蓝掩不住吃惊。“商人?”要她拿把刀去跟人卖东西?
“正是商人。”墨随华扫过南宫朗,目光落在余桐生身上,明白说道︰“皇朝想要真正太平,必先百姓温饱,物资流通,才有繁荣之景。前几年内乱不断,皇朝几户大商皆一蹶不振,趁着此时,占得先机,才有退路可言。桐生,你会支持咱们吗?”
余桐生注视着他,嘴角掀起︰“这事你想了多久了?”
“三年。”墨随华干脆地说。
“朗弟又想了多久了?”余桐生又问。
南宫朗第一次正眼瞧向余桐生,淡声说道︰“你问这做什么?”
“从春花来后的几年开始的?”又是春花!南宫朗眯起眼。“你老提她做什么?”
***
“你瞧过玉春楼了吗?”余桐生亲切地笑问。
“我、我瞧过了……”
“那里头的摆设你也瞧见了?那是七焚第一次托我,我若不卖人情,可就对不起咱们结拜了。我还想是为谁呢,原来是为了你啊。”他笑。
春花愣了愣,这才明白那些古怪摆设出自余桐生手下。她听求春哥哥提过,世上真有鬼神的话,那人间最能与鬼神交谈的必是余桐生。皇朝上最能防鬼神的,也只有余桐生一人。余桐生第一眼就能看出一个人的未来,看出一个人的能力,才会费尽千辛万苦聚集七焚。
七焚之首已死,依序顺位是墨随华、简求春、余桐生、南宫朗、归无道,最后一个是蓝蓝。余桐生排行第四,扣住死字,其余依年龄来论。求春哥哥与哥哥都不喜她太接近余桐生,哪怕是看一眼也不要。她不明白为何七焚明明该在议事厅里,余桐生却突然出现在她眼前?她手心发汗,恼莺儿怎么还不回来。
余桐生笑着轻轻碰着她紮着白布的额面。“我听下头人说了,你怎么这般不小心?难怪我闻着朗弟一身奴味,还想着她昨晚是否上了地窑,找奴人欢喜去了,原来是你啊……”
碰触她额面的手掌缓缓摊开,轻压在她额头上。她心跳加快,力持镇定道︰“四哥,五哥他们上哪儿了?”这一掌再用力点,就能轰掉她的头了吧?她不想成无头鬼,更怕颈子痛。昨天她在奴人池已痛过一次,这辈子不想再疼第二次了。
“他们还在议事厅说话呢。”余桐生漫不经心的说道︰“听说,你这几年每逢鬼月,总是容易出事。”
“唔,也还好……”她又偷瞄他的脚,确定脚在但没有影子。
“春花,人到底是打哪儿来的?当初我见你时,以为你只是普通孩子,但今天瞧见你,你……”余桐生刹那产生疑惑。“你怎会出现呢?”
“我不懂四哥的意思。”
“意思很简单,明明你的路,不在这个皇朝,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里?”秀眸微地缩了下,她面色不动道︰“我真的不知道四哥在说什么……”
“真奇怪……”余桐生专注地盯着她。
“哪儿奇怪了?”她有手有脚,才不像他那样奇怪呢。
余桐生注视她一会儿,道︰“我也不瞒你,当年我找来的孩子,都是皇朝当下最具恶气的人,共六个,蓝蓝是最后一个。皇朝一乱,恶身必现世,所以我费尽心血,找着他们。春花,你道我找他们做什么?”
春花闻言,一阵寒意。“我不知道。”
“这六个人,命中有恶鬼,皇朝不容。他们一旦出现,那就是天摇地动,霸一方,血腥世间。当年我心想,既然都是足以毁了皇朝的恶鬼,趁他们还是孩子时,纳入我手中,既然都是要血腥见世,那就让他们为真正的龙子斩下成堆的屍首,让他们过足杀人的瘾,也成就了皇朝的未来,让世间所有冤气尽冲他们而去,还皇朝的平静。春花,你说,我这法子算不算好?”
春花听到傻眼。“四哥,你在扯什么啊?这世上、这世上,哪有你说的这种事?”
余桐生目色一沉,道︰“我说的,自然是存在的。”
“那你、你怎能利用哥哥他们?”
“谁利用谁还不知道呢?他们喜欢杀人,咱们算是一拍即合,各谋其利。春花,我说了这么多,是不是该换你说说你的来历了?”
“我根本不知道我的来历啊!”
“怎么可能呢?你跟莲花不同,她的未来我一眼就看穿,她一生只会挣紮在佛祖跟她的自私之间。我特意带她入大佛寺,成全她的未来,你呢?你总得告诉我,你的来历,我才能成全你的未来啊!”
她听得毛骨悚然,有点恼了。她怒道︰“你又不是神,哪能成全人家的未来?莲花的心思,你又岂能掌控?”
“我怎会是神?最多只是比别人多了双看透未来的眼神。你到底是打哪儿来?五年前,这六个人是没有未来的,他们满手血腥的来,满手血腥的走,终有一天,世间冤气会找上七焚的。五年后,为什么他们改变心意了?”
“改变什么心意?”
“你不知道吗?”余桐生细细观望她的神色,慢慢答道︰“他们想金盆洗手,不干了。”她闻言大喜。“哥哥他们不杀人了?”
“不杀人?哼,那是他们一辈子也做不着的事!就算此时此刻,他们决意不再杀人,但他们天生就是杀戮之身,怎能放弃得了?冲早会再起杀意的!”
“既然此刻他们有这心意,四哥何不成全?”
“他们的路,不是这一条。”
“可是,现在他们要的,就是这一条啊!”
余桐生眯眼,说道︰“这真有趣。春花,你跟谁要好?朗弟吗?这六人,本来全无姻缘,本无子嗣,但我自遇求春后,发现他命里竟有一语姻缘,这已是叫我又惊又疑了。今日我再看,看出另一个人的姻缘。你可知那人是谁吗?”
“……是哥哥?”春花喃道。
“是啊,连我看了都吃惊。那个妖气少年是我最难掌握,他随时都在变化,这个恶鬼已经脱离控制,我没料到他竟连姻缘路都出现了,春花,那不是你,你的路,跟他不在同一条。”
春花呆呆地看着他。余桐生定定回视她。然后,她笑出声来。“是这样吗?是这样吗?原来是这样啊!”
“你回去吧。”
春花撇开脸,不再吭声。她不知该回哪儿,要她怎么回去?余桐生垂下眼,若有所思说道︰“明明皇朝人一见这六人,即便被皮相所惑片刻,但冲早会打从心底惧怕、厌恶七焚。而七焚见了皇朝人也是深恶痛绝,怎会有意外?怎会有姻缘?求春已是例外,再来个南宫朗,这岂不是颠覆皇朝千百年的规矩?七焚不该如此变化,难道跟你这外来者有关?”
春花听到此处,完全不知余桐生到底在讲什么。忽地,她想起,有一年跟无道下棋,蓝蓝就在身边,突地,无道头也不抬问出一句︰“你看着我的脸,觉得讨厌么?曾觉得有恶感么?”
那时,她以为无道是受了气,便诚心诚意答着︰“一点也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