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份
一阵猛咳,终於清醒过来。
她发现自己躺在池畔,一身单薄的魄中衣湿答答的,紧紧贴在身躯上。她尴尬地挣紮坐起,右臂真的脱臼了……好痛,这要怎么接回去?
几次看见归无道与蓝蓝练武,蓝蓝手臂一脱臼,连眼也不眨就自己接回去,早知如此当初就学着点。
她四处张望,愈看愈是惊惶,愈看愈是魂飞魄散。有的奴人被押进滚烫的大池里,有的则被押到……她傻眼了。
烧红的烙铁印在小孩的额面上,皮肉发出嗤嗤的声音,空气中那浓烈的奴人气味跟被压抑住的凄厉叫声……这里是人间地狱吗?
原来在皇朝里还藏着这样一个世界?
“不是说足十六了吗?”那汉子盯着她小身躯道︰“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啊!”
她吓得连忙遮住胸前。薄薄的底衣有多黏身她是知道的……从小到大,她没让人这样看过她的身子的!哥哥!哥哥……
那汉子道︰“算啦,是女的就好!”拖着她往烧红的铁炉过去。
她双脚拚命想勾住什么,但地上光滑难以止步,她直叫道︰
“我不是她,你搞错了!我住在七焚园,我不是她!”
那汉子哈哈大笑︰
“老子也住在七焚园,怎么没见过你?我呸!你也敢拿七焚当挡箭牌,那七焚园里只有一个女主子,你哪儿像她了?其它女人都是奴人,你有权杖吗?嗯?嗯?”
“我真的住在七焚园里,你不信可以去问……我叫春花……”
那汉子根本不理会她,把她拖到铁炉旁后,便扔在地上。
有个小孩就卧倒在她身边,捂着烧焦的额面不住凄叫,她见状心骇不已。
她曾看过奴人的额花,近看之下美丽,却是一生一世怯除不了的奴人标记。莺儿曾解说过那标记如何烙烧,当时她光听着就觉得痛,亲眼目睹后,她更为害怕。
这是谁定下的规矩?这是什么皇朝?为什么她会在这里?
那汉子取过红通通的烙铁走来。她面色发白,拚命往角落爬去,但汉子拉住她细到易折的足踝,硬拖她回去!
“等等,我真的是春花……你找人去问问,你找人去问问啊!”她叫道。
她怕痛,怕死了。“别上咯!别上咯!”换种方式都好!她的长发被狠狠地撑起,几乎被扯离头皮。她恐惧地张大眼眸,瞧着可怕的烙铁逼近。她双手被人紧紧扣着,迎面的热气几乎燻瞎了她的眼楮。当第一声烙铁角上她的皮肉时,她痛得神魂几乎震离身躯。
接着,第二声,烙铁用力完全压上她的额面时,白烟不住自缝里钻出,她视线一片模糊,鼻间尽是焦肉的气味。
“这不就好了吗?等会儿上个药,一个月后就好啦。”那汉子道。
扣住她的人松手了,她连叫也叫不出口,小身子像布偶一样瘫软在地上。
好痛,好痛,她从来没这么痛过……是哥哥把她养得太好,所以她无法承受这点痛吗?
皇朝上有多少奴人都这样熬过来了,为什么就她痛得全身都没了知觉?
涣散了视野里,出现一双男人的黑靴。
她无力仰头看,只能茫然盯着前方,拢不起任何的知觉。
“很痛么?我查过了,你本不该出现在大兴皇朝里,有个姑娘时运正旺,你依附她而生,她旺你必弱。不是大兴皇朝的人,将来必遭它毁去,何苦呢?舅舅带你走,好吗?舅舅亲上皇朝送你回去该去的世间。”
舅舅?她哪来的舅舅?还是求春哥哥忘记告诉她,其实她还有个舅舅?一表三千里,哪儿都能冒出个舅舅啊!
“跟我走,便不再疼了。”
这么好的事?有个男人的手移到她的面前,她想抬起眼,瞧他到底生得何增,但她连点力气也生不出。
她想跟他走,只要不痛,只要能离开这时节,是假舅舅她都认了,但她就是举不起手来。她想离开这里、想离开这里……
正这么想的时候,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看见她的手举起来,竟然能动了,明明她还奄奄一息地躺在冰冷的地上啊……
她正要牵住这男人的手时,啪的一声巨响。不远处的门板被踢开,门破木屑四溅,奴人跟牙人吓得逃离门附近。
细烟如云雾,她白茫茫的视线里出现一个熟悉人影……
哥哥!
心里微地一震,她又回到这具发痛不已的身壳了。
门口的少年几乎是在第一眼发现倒卧在火炉旁的春花。
他眯起眼眸,扫过她几乎曲线毕露的小身子、异样扭曲的右臂、充满死气的小脸,额面的焦黑……执剑的手背竟是青筋暴凸了。归无道闷叫一声,掠过南宫朗,脱下外衫,迅速包住她遮不避体的身躯。他盯着她额面的焦肉,再落在她苍白的小脸。他张口欲言,最后小心翼翼地抱起她的身子。
“春花,咱们先回家。”
这是她第一次听见归无道说话这么温柔,是她耳朵坏了,还是他真的用不可能的口吻说话?
归无道与哥哥抆身而过的同时,她想抬头看看哥哥,但眼角瞥到哥哥连动也没有动过,头也不曾回过看看她……
“五哥很快就会赶过来,你安心吧。”
她心一跳,直直地望着归无道。
归无道面色柔和,笑道︰
“你这事,总得解决。不然人家怎么允咱们带回你,是不?”
是这样吗……不是这样吧……
她慢慢垂下眼。
***
“莺儿,你手脚轻点,有点痛呢。”她没气没力地说道。穿着嫩黄衣裙的女孩小心放轻了力道,轻声道︰
“小姐,这样还痛吗?”拿着帕子轻轻抆拭着春花冰冷的手脚。
“这样好些了。”她吃力地缩着脚,最后还是靠着黄莺,她才把小小脚丫缩进薄被里。
黄莺收拾水盆,脱了外衣,准备跟着上床。
春花本来快睡着,一见她动作,轻叫道︰
“你去别的地方睡吧,今晚我想一人睡。”
黄莺一怔,道︰
“小姐怕冷,平常都是我陪着睡的的。”
“你给我多盖几条被子就不冷了,你去去,别打扰我睡觉。”她声音有些哑,开始在发热发冷,但她想,睡个觉就同事了。
黄莺冲疑一会儿,蹲在床前,轻轻撩着春花的刘海,柔声道︰
“小姐,你可以怕外头的人,可别怕咱们啊。”
春花闻言,想笑又笑不出力来。“我没怕你啊。”
“那你怎么不让莺儿上床,平常你不舒服时,都是让莺儿说着话,你听着听着,身子就好些了呢。”
“……那你打个地铺,说话给我听。等我睡着了,你再去客房睡。”黄莺恍然大悟,不理春花抗议,硬是上了床。
“哎,你这是干什么呢?明儿个你肯定会后悔的啦!”
“这种味道,莺儿才不怕呢。”
“哎哎,你真躺下了……算了,躺了就躺了,这几天你就待在我这儿,没人会察觉你身上有味道的。”春花嘴角浅浅勾起,脸色却虚弱苍白。
“既然你都上床了,抱着睡好不好?”
黄莺轻轻抱她入怀,小心拨开她的长发,她的颈背还烫得有点脱皮,黄莺不由得恼道︰
“那牙人下手真重。”
“唔……”她闭上眼,不想去回忆。
“小姐,你放心,爷儿们一定会想办法去掉你身上这味道。”她安慰着。
“唔……”
“小姐,小姐,你手还疼不疼?”
哎,她是让黄莺当只小莺儿哄她入睡,可不是来聊天的。春花张开眼楮看她,说道︰“现在没什么疼了。”
在马车里,归无道趁她不备,猛地接回她的手,让她痛得晕了过去,一醒来就回到园里。哥哥一直没有回来。黄莺又拨过她的刘海,轻轻抚着她包紮额伤的白布。
“小姐也别怕这伤了,等你伤好了,莺儿天天替你画个样儿,让人瞧不出来奴印来。”
“没了奴印,这奴味也会一直在。”春花微微一笑︰“你别哄我啦,我还没那么不解世事,这世上没有完全除去这奴味的药,了不起天天泡着香料的澡,唔,只是听说那香料有限又贵,一般人家用不起的。”不知哥哥愿不愿捐点银子给她?
“小姐别瞧轻了五爷他们,再怎么贵,也不及小姐在五爷心里的重要。只是……那香料自宫分发,民间有限,也不能天天泡着,会伤身的。”
春花讶了声︰
“这么严?”
“这是向来的规矩,是小姐不清楚罢了。”黄莺柔声道︰“香料沾身,可以怯除奴味三天,但香料药性过重,一个月只能泡上两次,否则奴人天天泡着,天下怎么分民、分奴?”
春花小脸迷惑,又埋进黄莺怀里。莺儿大她两岁,抱起来软绵绵的,跟哥哥那种心安不一样。“这规矩,我真不喜欢。”她模糊喃着。
“谁会喜欢?只有权贵的人会喜欢吧。”黄莺苦笑︰“如果不是小姐需要人陪着睡,不能沾味儿,五爷他们不会在我印上奴额前就重金买回来,这是破例,也是莺儿的幸运呢。”
春花没有说话。
黄莺轻轻抚着她的乌黑青丝,微笑道︰
“没关系,就算这奴人味儿去不了,小姐一直住在园里,谁敢说话?只是……”
“莺儿有话就直说吧。”春花困声道。
“小姐,你要不要、要不要花点心思,让五爷、五爷知道你长大了?”
春花自她怀里抬起脸,道︰“我要十四了,哥哥也是知道的。”
“不,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五爷对你可好,有点像对妹妹般,也有点像……可惜,小姐终于养了点肉,但都快十四了,腰线出了,却没什么长进,不像蓝小姐,现在都是个小美人了呢。”
“……唔,是我的错。”她一到秋天贪吃了点,会胖不意外。
黄莺非常认真地道︰“男人都是这样的。吃着这个碗,又抢着人家的碗,五爷……并不是一个会念旧情的人,一旦不喜欢了那根本是不回头的。小姐的好,莺儿是明白的,但现在这种情况,不用我说,你也该知道事态有些严重,男人总不喜欢妻子身上老带着奴味儿,我真怕五爷对你的兴趣会淡了,以后小姐不知会被挤到哪个角落去。有时想想,三爷虽是哑巴,对你如妹子般的好,他人不像五爷喜怒无常,也许小姐……”
“莺儿。”
“小姐可有法子了吗?”
“我头有点儿痛,你帮我揉揉,到我睡着好不好?”
“你头痛怎么不早说?”黄莺连忙揉着她的太阳,小心地不拉扯到春花额面的肌肤。
春花嘴角微翘,满足地叹了口气。“莺儿,我真喜欢你。”
黄莺闻言,眼里充满感情。她低声道︰
“小姐这话,也是莺儿心里所想的。如果可能,莺儿真想代你受过,反正莺儿本来就该成奴人的。”
“哎,那很痛、很痛的,痛得我都叫不出来了,你要叫坏了你的声音,那可不能叫莺儿了。”
黄莺抿抿嘴,轻轻抱紧春花的小身子。小小的身子手脚泛凉,身子却有点发烫,正是发烧的前兆。春花这闺名,仅於七焚园内,谁也不许外传。她相信七焚爷们的本意只是让没有自保能力的小姐,不受他们仇敌的杀害,哪知却因此害了小姐……
六爷抱小姐回来时,她简直傻了眼。蓝小姐二话不说,拿了刀就冲去奴人池,皇朝各地的奴人池天然自成,皇令未下,谁也不敢毁坏,但她想,迷周城的奴人池将在今日成绝响了。
“莺儿……你再说点话好不好?”春花喃着,半睡半醒。
黄莺心里微疼,在她耳侧低唱着一些令人平静的小曲儿,怀里的小身子渐渐放松,去睡一个不会作恶梦的觉后,黄莺才拉过薄被,偷偷亲她的脸颊,跟她相拥而眠。
不知是几更天的时候,黄莺忽地被一阵冷意惊醒。
正疑惑秋夜哪会这般寒冷,蓦地瞧见她俩的被子上有一道人影。她吓得直觉转身护住她的小姐,一看立在床前的竟是南宫朗。南宫朗淡淡地看着她。她张口欲言,最后轻颤地下床。有时候,五爷真令她恐惧。明明是个眉目如画的俊美年轻人,但一双眼儿看人时就是没有什么动人的神采,总觉得他在看一个死人似的。
南宫朗轻轻抱起蜷睡的小身子。
黄莺立即取来小毯子覆在她身上,不敢多言地目送他离去。
厉风楼还在重建,小姐的玉春楼屋顶没上瓦呢,他想带小姐上哪儿?
南宫朗走出客房,步上通往玉春楼的长廊时,在春花耳畔轻声道︰
“春花,起来了。”
她皱皱眉,继续睡她的大头觉。
一过初更天,要叫醒她真不容易,从小到大都是如此,真不知说这是她的优点还是缺点。
南宫朗注视她的睡颜半天,黑瞳就是映不进她的身影。她又俯下头,在她耳旁说着︰
“春花,醒来,我要看你的眼楮。”
她还是没动静。
他毫不考虑,吻上她凉凉的细耳,亲着她还有些婴儿肥的脸颊,最后含住她凉凉的小嘴。倏地,一双秀眸张得老大。南宫朗慢吞吞地离开她的唇瓣,平静的目光落在她的眼楮。
“……哥哥,你回来啦……”她极力这着他的平静。
“嗯。”他舔舔唇,仿佛舔进她的气味。
春花当作没有看见,热气轻轻涌上双颊。她自他怀里探出头,讶道︰
“哥哥,你抱我上哪儿?”
“秘密。”
“……”如果不是认识哥哥这么久,她会怀疑他要带她到偏僻阴暗处毁屍灭迹去。
今天的哥哥,眼里没有光,神色自然得可怕……只有他的嘴,有温度。
刚才,在梦里,她还梦见哥哥变成魔鬼,一张嘴就津津有味地吃了她的小嘴,她一睁眼……真是吓她一跳。
“哎。”秘密就秘密吧,她又窝进他的怀里,准备睡觉去。
“别睡,听听这是什么声音。”他走在长廊里。
叮叮当当的,她又探出头,瞧见灿烂星光被遮在层层廊帘外……她秀眸大张,连小嘴也大张,激动地伸出手,轻轻拨弄那串串玉珠。叮叮咚咚,如水面涟漪,从这头清脆地响到另一头去。她惊喜地说不出话来,眼儿眯眯笑着,非常专心地拨弄着珠子,听着那天乐般的玉击声。不必问她喜不喜欢,只瞧见她那双眼遽亮,像是看见世上最美的东西,就知道她有多喜欢这玉帘了。
而他,望着她的眼楮,就能看见世上他最想得到的东西。
“哥哥,走慢些,走慢些。”她开心道︰“要不,放我下来,我不睡了。”
“你赤着脚,怎么放你落地?”他并没放缓脚步,直接穿出长廊。
她鼓鼓腮帮子,道︰
“哎,那明儿个我再来好了。”语毕,又满面笑容。“哥哥今天终天肯带我出门,就是为了装这帘子吧。”真美,真美,美到她觉得其实没那么痛了。
南宫朗不语,继续穿过院子,她东张西望,噫了一声,道︰
“哥哥,这是往玉春楼的方向,不是还没盖好吗?”
她年纪不小,不能再住在厉风楼,住在客房也委实怪了点,二哥趁重建厉风楼,顺道帮她盖了间小寝楼。
白天她闲来无事,会坐在院子里看着工人砌着她的小小寝楼,跟着莺儿指指点点哪将会成什么模样,所以当南宫朗一抱她进院子时,她觉得有些地方不太对劲。院子里的陈设跟平常一个样,但就是有点……她说不出来的神秘感。南宫朗一路抱她进玉春楼里。她注意到房门上悬着八卦镜,门板不像平常的镂空,而是厚实的木板上画着奇怪到令人眼花撩乱的符咒。
她仰头看看没有上瓦的屋顶,简直可以半夜睡觉看星空了。
她笑了出来。“哥哥,今晚要睡在这里吗?”也是不错啦。
她被放到床上。这张床有点凉,明明上面铺了一层厚褥,怎么还还有令人舒服的凉意?她掀开暖褥一角,随即呆了。
小手轻轻碰着玉床,然后抬起眼,满面不可思议。
“哥哥,是玉床呢。”不是空心,是实在的玉床,天啊,天啊!
南宫朗睨她一眼,嘴角微勾。“以后瞧你在三伏天还热不热?”顿了下,又道︰“腊月不睡这儿,你搬到这那儿去,省得着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