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2 / 2)

那青年人已跳下去了,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另一个青年人道:「全要砸烂!」

我想告诉他,在他们没有出世之前很久,火车就已经存在了,照他们的说法,火车也应该是旧东西,可是还没有说完,那青年也跳下去了。

也就在这时,我的心中,陡地一动!

他们要砸烂旧东西,这一千多个青年人,是一股不可抗御的力量,自然,他们不会敌得过正式的军队,但是我还记得,我才上岸的时候,曾拦住一辆军车,一个军官告诉我,军队奉命,不得干涉人民的革命运动。

而如今,这一千多个青年人,只要略受鼓动,他们就可以做出任何事情来!

我一想到这里,心头又不禁怦怦乱跳了起来,本来,我虽然进来了,但就算到达了目的地,如何去对付守着墓地的民兵,和那一连军队,我还是一点办法都拿不出来的,但是现在,我有办法了!

我可以利用这一群只有冲动,毫无头脑的年轻人!

有他们替我做事,别说一连军队,就算有一师军队,也是敌不过他们的,何况军队根本已奉命不得干涉他们的一切行动!

我又将自己的计划,想了好几遍,这时,刚才奔下火车去的青年人,已陆续唱着歌,叫着口号回来了,我看到在那幢庙中,冒出了几股浓烟来,等到所有的青年人,全都齐集在火车周围的时候,有一个领袖模样的人,正在大声发表演说。

我听得他在不断地重覆着:「要砸烂一切旧东西,破四旧,立四新!」

我静静地听着,直到他演说完毕,所有的人又涌进车厢,我才又吩咐我的助手升火,火车又开始向前,缓缓移动,就在火车开始前驶之际,那首领来到了火车头中。

他是一个精力异常充沛,身形高大的年轻人,除了他时时皱起双眉,作深刻的思索状之外,他的样子,是很讨人喜欢的。

他来到火车头,便对我大声道:「工人同志,我代表全体革命小将,向你致敬。」

我和他们相处的时间,虽然还很短,但是他们口中,翻来覆去的那几句口头禅,我却已经可以上口了,我忙道:「革命不分先后,大家都有责任。」

那年轻人高兴地和我握着手:「我叫万世穷。」

我呆了一呆:「你的名字很古怪。」

那年轻人却教训了我一顿:「只有万世穷,才能世世代代革命,这表示我革命的决心!」

如果不是我看出在如今的场合下,我不适宜大笑的话,我一定会大笑起来了。这一批人,似乎只是为了革命而革命,而绝不提革命的目的是甚麽,他们只是无目的地革命,或许革命就是他们的目的!

我忍住了没有笑出来,万世穷又向我长篇大论地说起教来,我并没有不耐烦的表示,只是用心听着,因为我需要了解他们的精神状态。

万世穷咬牙切齿地痛骂当权派,当他提到了李恩业那个三儿子的名字之际,我心中陡地一动,他道:「我们这次北上的主要原因,是要支持首都的小将,斗垮、斗倒他的烂摊子!」

我趁机道:「据我所知,你们要斗倒的对象,他的家乡,离此不远。」

万世穷道:「是的,我们要到他的家乡去,向当地人民进行教育。」

我心中大是高兴,忙又道:「听说,这个人的封建思想很浓厚,他甚至於还派人守着他的祖坟,而他的祖坟,又和海外的一个大资本家陶启泉是在附近的!」

万世穷一听到「陶启泉」的名字,像是被黄蜂螯了一下地跳了起来,叫道:「他的罪名又多一条了,和海外的大资本家勾结!」

我知道,我已不必再多说甚麽了,我只是道:「我看,我们沿途不必再停了,直驶到他的家乡去,那才是最主要的任务!」

他匆匆忙忙离开了火车头,这时,车已越驶越快了,不多久,我就听得车厢中,响起了一阵阵的呼叫声。

车子一直向前驶着,天渐渐亮了,我看到沿着铁路两旁,有不少年轻人,奔着,想要追上火车,跳上火车来,而在车上的人,则纷纷向他们伸出手来。

看到了那种情形,我不得不减慢了速度,而火车的速度一慢,跳上火车来的人更多了,真有点叫人难以相信,那麽多人,何以能挤在那十几节车厢之中!

我听到各地的口音,这些青年人看来并不团结,他们之间,不住地骂着,而且,还不时有人,被推下火车去,有的跌成了重伤。

处在这样的环境中,我只好强迫自己,使自己变成一个木头人,因为所有的人,都几乎变得和蚂蚁一样的盲目,我又有甚麽办法?

我只是希望,当我们的火车在飞驶之际,迎面不要有火车撞了过来。

谢天谢地,我的希望,总算没有落空,傍晚时分,我们来到了那个小县城。

火车才一到站,停了下来,车厢中的青年,就一涌而下,原来的人,再加上沿途跳上火车来的人,我估计他们的人数,在至少在两千人之上,万世穷依然是领袖,我看到他和车站的几个人员,在展开激烈的争辩。

但是那是一场没有结果的争辩,因为立时有许多青年人涌了过来,对那几个车站人员,高声嚷叫着,将那几个车站人员,拉了开去。

接着,就有人在车站中张开了一幅巨大红布,上面写着「东方红革命司令部」几个大字。

他们的行动虽然乱,但是在混乱中,倒也有一种自然的秩序,在一小时之后,他们已列成了队,有几十个一下了车就离开车站的人,这时也弄了许多食物来,食物的种类,可以说是包罗万有,只是可以吃的东西,全都弄来了,我分配到的,是一大块锅饼。

就在所有的人,都在车站中,闹哄哄地吃着东西的时候,一辆卡车驶到,七八个看来像是很有地位的人,从车上跳了下来。

我仍然在火车头上,我一眼就看到,曾经约我在夜总会中见面的孟先生,也在那七八个人之中,他已经换了装束,和我以前见到他的时候,那种西装革履的情形,完全不同了。

一个穿着军服的中年军官,一下车就大声问道:「你们由谁负责?」

万世穷在人丛中挤着,走向前去:「我们的行动,依照最高指示,我负责指挥。」

那中年军官道:「快上车,离开这里!」

万世穷大声叫道:「我们要在这里展开革命行动,你敢阻挠革命?」

中年军官大声道:「我是本地驻军的负责人,我有权维持秩序!」

万世穷举起了拳头来,叫道:「我们要打烂一切旧秩序!」

所有的人,都跟着他高声叫了起来,青年人开始向前涌来,将自卡车上跳下来的七八个人,围在中间,那七八个人,有四个是卫兵,立时举起了枪,可是在他们身边的年轻人实在太多,那四个卫兵立时被缴了械。

孟先生可谓不识时务之极,在那样的情况下,他居然还指着万世穷,呼喝道:「你们想造反吗?」

这一句话,立时引起了四方八面的呼叫声来,青年人叫道:「就是要造反!造反有理!造当权派的反!」

孟先生的手还向前指着,可是从他一脸的茫然之色看来,显然连他也不知是发生了甚麽事。他脸上那种茫然的神情,使我联想到了那个车站的站长。一群统治者,一群一直负责社会安定、秩序的人,忽然发现根本没有人听他们的话,一大群造反者在他们的面前,心头的震惊,形成了那种茫然的神情。

那七八个人开始向后退去,可是他们根本无法退到他们的卡车上,因为卡车上已站满了青年人,他们被迫向铁路处退来,一路上推拥着,跌倒了好几次,每次跌倒,总有人将他们按住,逼他们叫口号。

他们一直退到列车之旁,七八个人,已被挤散了好几次,孟先生一个人,被挤到了火车头旁边,我惟恐被他发现,连忙转过头来。

可是,孟先生却跳上了火车头,在那时,我看到那中年军官已被几个人捉住了,有人用纸卷成了尖顶的帽子,戴在他的头上,有人叫道:「拉他去游行,作为反面教育的典型!」

我感到孟先生在向我挤来,我甚至可以感到,他的身子在发着抖。

突然,他捉住了我的手臂:「快开车,我要向上级去报告!」

我在他的声音中,听出他那种全然彷徨无依的心情来,孟先生的地位,可能很高,但是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他却一点也无能为力,他的权力消失了,他的地位越是高,可能遭遇越是惨!

我本来还怕他发现我,但是我立即察觉到,我现时所处的地位,比他有利得多,我根本不必怕他!

所以,我转过头来,笑着:「向上级报告?我看你的上级是更大的当权派,他们自身难保,自己也被人拉出来在戴纸帽子游行!」

当我转过头来时,孟先生自然看到了我,在那刹间,他神情之古怪、惊惶,真是令人毕生难忘!

他突然尖叫了起来,这时,有七八个青年人,也涌了上来,孟先生立时转过身来,指着我,叫道:「捉住他!捉住他,他是反革命分子!」

那几个青年却只是冷冷地望着他,我道:「他指控我的罪名,是因为我不肯服从他的命令将列车驶走,他要破坏革命行动!」

孟先生张大了口,但是他没有机会再说别的,几个青年人已一齐出手,将他拖了下去,我望着他微笑,看着他被拖下去后,也被戴上了纸帽子。

接着,其余的几个人,也被捉住了,他们被青年人用绳绑在一起,吊成了一串,押了出去,我听到惊天动地的呼叫声,上千青年人,押着他们,走出了车站,去游街示众了。

在那时候,我实在忍不住了,我独自一人,在火车头中,大笑了一场,孟先生以为他一回来,就是权力的掌握者,谁知道他竟成了斗争的对象!

我也想不到,我会处在一个如斯混乱的环境之中,但是这样的混乱,显然是对我有利的。

我笑了好一会,才下了火车头,我决定到城中去走走,那是一个很小的小县城,在这样的一个小县城中,忽然来了上千的年轻人,以致大街小巷中,全是外来的人,有一部分年轻人,很显然是本地的,也和外来的混在一起,在县城中有不少店舖,招牌全被年轻人拆了下来,而改用红漆,胡乱涂上新的店名。

我穿过了几条小巷,来到了大街上,我看到许多人塞在前面的街口,在大声喧嚷,接着我又看到了一大群人向后退来,在后面的人,要向前涌去,我看到许多士兵,结成了一排,手拉着手,在和青年人对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