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1 / 2)

祸国 十四阙 7449 字 4个月前

第二十三章

宫灯如昼。

「皇上驾——」一个到字没出口,喊话的太监就已被明黄色的靴子踢倒在地,少年天子快步而入,身后,一列侍卫战战兢兢的跟着,到门口就停下了。只有大太监罗横挪着肥胖的身体紧跟其后,进了御书房的侧厅,还没把门关上,就听主子冷笑一声,阴森森道:「你们有出息了,长胆子了,啊?做的好啊!」

百言堂内,烛火摇曳,桌旁八人,各有各的表情。

昭尹将手中的密报往桌上用力一掷,小册划出长长的弧度,四下飞散。

天子之威,顿时震慑全场。一时间,房间里静的只有呼吸声此起彼伏。

半响后,坐在座尾的紫衣人缓缓起身,默默地将纸页一张张的捡起,叠好,恭恭敬敬地放回到桌上。

昭尹一拂袖子,密报再次落地。

紫衣人没吭声,再次弯腰把书册捡起,放回原位。

昭尹二度挥袖,密报撞到紫衣人的额头,紫衣人就保持着半弯腰的姿势,任由纸张从他脸上划落,一张张地掉到地上。

「捡啊。」昭尹唇角咧开一丝笑,但眼神却越发冰冷,「给朕接着捡!」

房间里的气氛瞬间冷如冰窖,其余七人无不低垂着脑袋,紧张万分。

紫衣人跪倒,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匍匐在地,模样极尽温顺。然而昭尹看了,却更加来气,冷笑道:「怎么不说话?成哑巴了?朕养你们这么多年,你们就是这样回报朕的?啊?竟敢不顾朕的旨意擅自行动了?你们在逼朕吗?你们竟然敢逼朕?」说到气恼处,狠狠一脚踢在紫衣人腰上,紫衣人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呻吟,额头冷汗瞬间流了下来。

一旁的罗横忍不住出声劝道:「皇上,现在动怒已经无济於事,还是赶快想想该怎么补救吧……」

昭尹阴森森道:「补救?没错,是该好好补救。我不管你们八人用什么办法,立刻停止暗杀计划,如果姬婴少一根寒毛,你们八人,就通通给他陪葬!」

这下不止紫衣人,其他七人对视一番,也齐齐掀袍跪下了。

昭尹剑眉一样,厉声道:「怎么着?这是要给朕示威吗?」

跪在最前面的绿衫少年抬起头,表情凝重,缓缓道:「皇上息怒,请听臣等解释。」

「好啊,你解释,朕倒要听听,是怎样了不得的理由,竟让你们做出这等胆大包天、大逆不道的事情来。」昭尹一撩衣袍,重新坐下了。

众人见事态有所缓和,这才松一口气,全都眼巴巴地看着绿衫少年,绿衫少年吸了口气,从袖子里取出一本册子,递交给罗横,罗横伸手接了,转呈给昭尹。昭尹本是漫不经心的翻开,却在看见里面的内容后霍然变色。

绿衫少年这才慢慢地解释道:「这是嘉平二十七年与今年的国库收支对比。先帝在位期间,平定江里、晏山,改土归流,使吾国人口突破了七千万,当时国库存银两亿一千万两。再看现今,人口并无增减,战事并无衍生,但国库如今,仅剩八百万。钱,哪里去了?」

短短几句话,在密室内久久回响。

昭尹的表情阴晴不定。

绿衫少年又从袖子里取出另一本册子,平举过头。

昭尹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朕不看。有什么就说出来吧。」

绿衫少年将小册打开,念道:「图璧一年,九卿罢免七卿,新臣皆薛、姬二族所出;图璧二年,都尉将军更替,晋级者三十七人,全是淇奥侯门生;图璧三年,姬氏奉旨修建河防,所费者巨;图璧四年,伐薛之役,姬族更是一手包办……国库的钱两,就在这样那样的支出里『不经意』的空了。」

紫衣人以头磕地,泪流满面道:「皇上!薛氏弄权叛变,但抄其家产,所获不过300万两;而姬氏看似低调,其实才真正的索贿贪赃、乱政祸国!其掌权不过四年,便已如此,若年经久,如何了得?此毒虫不除,图璧血骨将被啃无完肤!」

昭尹眯起了细长的凤眼,冷冷道:「你们是说姬婴贪污吗?」

紫衣人道:「姬婴不贪,不代表姬家不贪;姬家巨贪,已成大患。可只要姬婴在,姬家就绝无动摇的可能,所以,要除姬家,就必须先除姬婴啊!」

蓝袍人忽然插话道:「姬婴自己也未必很清白吧?看他吃穿用度,可都是一等一的呢。据说他做一件袍子,就得耗费七十二位织女用整整三个月的时间在袖角和领口等处绣花,看似不显山露水,其实干坤无尽。而他吃一道菜,就算是最普通的素炒什锦,也要用到名贵药材数十种……」

「够了。」昭尹沉脸。

蓝袍人立刻乖乖的闭上嘴巴。

绿衫少年道:「说那些没什么用。当务之急是——怎么充实国库?夏季逼近,若此刻山洪暴发,八百万两何以支撑?今年普遍干旱,待到秋收,若收成不好,国库如何赈济?当一个家族的存在已经严重危害到经济民生,那么为什么不能铲除之?国家重要,还是心爱的臣子重要?皇上,面对这些触目惊心的数字,请您,三思!」说罢,俯首於地,极其沉重的磕了三个头。

其余七人齐声道:「皇上请三思!」

面对跪了一地的谋士,昭尹的目光寂寥了。他坐在群臣之间,却像是沉浸在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的世界里,不笑,不言,不动。

***

因为我是姜家的女儿……

一旦两家起冲突时,我怕,我会牺牲公子选娘家……

一语成谶。

很久很久了……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姜沉鱼觉得她都沉浸在某段由自己一手编织出来的虚幻梦境之中。在那梦境里,她带着卑微的奢望期盼着最后一丝希望——

希望能和姬婴成为朋友。

哪怕不是情侣,哪怕与爱无关,但,是战友,是伙伴,是很亲密的人。

因此她争,她求,她不认命。

她姜沉鱼从来就没有甘心过。求当谋士也好,出使程国也罢,看似惊险却精彩纷呈表象之下,不过是她向命运发起的一场反抗。

而今,杜鹃的两句话,宣告了她的这场反抗,变成了彻彻底底的一个笑话。

父亲……

父亲……

你究竟在想什么?

或者说,你在筹谋什么?你的计划从那么多年前便已开始了吗?而今,是你一鸣惊人的时候了吗?

暗中帮助颐非逃离程国,是你暗杀姬婴计划中最重要的一步吗?

父亲……要……杀……姬婴……

这六个字,痛彻心扉。

姜沉鱼望着一步之遥的杜鹃,想着这个女子真正的身份,想着她所遭遇的一切,再想到宫里的画月,再想到此刻的自己,眼泪慢慢停歇,取而代之的,是一场大笑。

苦笑。轻笑。冷笑。嘲笑。狂笑。

她闭上眼睛,笑得癫狂。尖叫声冲破胸膛,汹涌绽放。

姜沉鱼从不知道自己原来可以喊的这么高,但无论怎样用力,都好像还不够,不够,远远不够!

杜鹃被她的叫声惊到,瑟缩了一下,最后皱眉:「沉鱼?」

姜沉鱼只是尖叫,像是要把毕生的委屈都发泄出来,叫的毫无顾忌,叫的歇斯底里。

杜鹃镇定下来,淡淡道:「叫吧。你就尽情的叫吧。当年我也很想叫,不过上天连叫委屈的机会都没有给我。就这一点来说,你已经比我幸运很多了。姜沉鱼,不管承不承认,你都是姜家最幸运的孩子。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姜画月不能受孕?」

听她突然提及画月,姜沉鱼颤了一下,哀嚎声瞬间低了下来,残留在喉咙里的,是动物受伤般的呜咽声。

「因为姜家只需要一个皇后,而姜仲……选择了你。」

姜沉鱼的头一下子抬了起来,嘶声道:「你说什么?」

杜鹃唇角的笑容变得有些恶意:「我说的还不够明白吗?沉鱼,早在一开始,姜家就选择了你——他们最喜欢也最出色的孩子,去延续皇族的血脉,去成为他们最强大的臂膀,去左右璧国。所以,你注定要入宫,画月,只是一块问路的投石。」

姜沉鱼整个人都剧烈的颤抖了起来。真相来势汹汹,甚至不给她丝毫喘息的机会。原以为已是天崩地裂,不曾想竟然还能更痛、更伤,更绝望。

「你和姜画月的感情很好吧?你特别受赏可以自由入宫探望她吧?你每次去宫里看姐姐,家人是不是都很支持呢?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民间会盛传『姜家小女美若天仙、倾国倾城』的流言?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与淇奥侯的庚帖会无缘无故的着了火?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皇上会突然要你入宫?而且还让你一进宫就成为群妃之首?」

姜沉鱼逼紧声音道:「你是说这一切都是因为……父亲?」

杜鹃扬了扬眉,表情却更显嘲弄:「你知道一个传统的皇后要具备什么条件吗?她必须系出名门,仪容端庄,气度高华,落落大方。所以你就照着一切皇后所应具有的品质栽培长大,你想一想,从小大家是不是对你要求最严?夫子对你是不是教导的最是用心?」

被她一说,姜沉鱼想起来,小时候确实如此。平日里的作业,哥哥总是不做,夫子也不责罚,姐姐做的不好,夫子也不挑剔。只有她,若有疏漏,就会被很耐心的指导和很严苛的更正。那时只以为是夫子对自己的上心,几曾想内里竟有如此文章?

「你很争气,按照姜仲预期那样的长大了。自你十三岁后,天下皆知,右相的小女,美貌更胜伊姐,德才皆备,号称璧国第一美人。」

市井流言,本多夸张,因此她虽然听闻了那些个传闻,但从来没有往心里去。可是黄金婆的反应,昭鸾的反应,分明都是受了那些传闻的影响,潜意识的认同了她的地位。此刻再听杜鹃道破玄机,真觉是……一场赤裸裸的讽刺。

「为了养晦韬光,姜家一直秉守中庸之术,即任何事情都不出挑,不犯错,不建树。所以,你及笄后,为了杜绝那些向你求亲的人的念头,姜仲故意对外放出风声,要将你许配给姬婴。但是暗地里,却又紧锣密鼓的打通各方关节,铺好路子,烧了庚帖,借用曦禾夫人对你的嫉恨之心,昭尹对姬婴的防备之心,让你顺利进宫,坐稳了淑妃宝座。」

「嫉恨之心?」真相,像一张沉在沼泽多年的大网,浮起来时,锈迹斑驳,残缺凌乱,又断口锐利,丝丝伤人。

杜鹃呵呵的笑了,摸了摸长发,轻叹道:「果然,姜仲连最重要的事情都瞒着你,不让你知道呢。你以为曦禾夫人是怎么进的宫?你以为她原本是谁?」

「她原本是谁?」这个问题一经出口,姜沉鱼便已暗自戒备,但当答案慢悠悠地从杜鹃口中说出来时,她还是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和伤害——

「她本是姬婴的情人。她才是真真正正的姬婴的未婚妻哪!」

那一天,那男子抚摸着手上的扳指,微笑摇头,说不行,不能拱手让人;

那一天,那男子抱住假山呕吐,想将扳指丢掉,却终归没有忍心;

他的憔悴她曾经历历在目;

可他的内心她却从未真正明了。

原来,一切的失态,一切的委屈,一切的痛苦,皆是缘了那个人,那跪在冰天雪地里一身白衣的绝色美人,那艳绝宫廷张扬尘世的皇帝宠妃,那真真正正与姬婴劳燕分飞不得相守的女子……

——曦禾。

姜沉鱼想起了曦禾,想起她当日跪在宫门外面无表情的样子,想起那一天的姬婴匆匆赶来,从她身边迳自走过,一眼都没有往下看;

想起曦禾召她入宫弹琴,她默默地弹,曦禾静静的听,然后,有泪如倾;

她想起曦禾吐血,想起姬婴急速带着江晚衣进宫治病……

那么多那么多亲眼目睹的景象,却在这一刻,道破玄机。

原来——

公子喜欢的人,是她……

「怎么可能?」姜沉鱼喃喃,「怎么可能……如果公子喜欢曦禾,怎么可能让她进宫成了皇帝的妃子?」

「谁知道呢。」杜鹃不以为然道,「皇帝真想要,当臣子的还能不给么?不过这一对,也着实有趣的紧,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竟然能装作跟个没事人似的,若非姜仲养的那批密探还算本事,把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给挖了出来,还真没人知道原来当朝的曦禾夫人,竟然跟淇奥侯曾有一腿呢。」

「曦禾……曦禾……」姜沉鱼吟念着这个名字,心中涌起很复杂的感情。说不嫉妒是假,毕竟她一心仰慕的公子,就是因为这个女子的存在,而无法再喜欢别的女子;但又好像不是很怨恨,毕竟曦禾也没能跟姬婴在一起。要说更多的,可能还是悲伤,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悲伤。

因为,公子那么苦……

那么那么苦啊……

那样温和的人,要怎样深刻的爱恋,才会在宴席上杯至酒干,黯然失态?要怎样隐忍痛苦,才能在皇宫里再见昔日的情人时,维持成一贯从容淡定的淇奥侯?

她姜沉鱼尚能对姬婴开口说一声「我仰慕公子」,而公子,却连一丝昵称都不可再唤。

曦禾要有多嫉恨,才能不愿见他另娶?

他和她之间,究竟是怎样的爱恨纠葛,无从探知,但有一点很清楚——那是独属於曦禾和公子两个人的世界,她姜沉鱼,挤不进去。

从一开始,她便已经输了。

云端仙侣何所见?

尽知姻缘错为人。

杜鹃的声音仍在继续:「所以,姬婴不会娶你,曦禾也不会让他娶你,皇帝更不会。皇帝为了不让姬家成为第二个薛家,就不能让姬薛两家联姻,而要拆散这门亲事,就得用更隆重的亲事去压制,再加上谋士们在一旁敲敲鼓,你,姜沉鱼,就一步步地按照姜仲的计划,成为了皇帝的淑妃,如愿敲开了通往帝后之位的大门。」

姜沉鱼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左耳,耳洞犹在,见证她曾经多么刻骨铭心。每次摸耳洞时,都忍不住会想,肯定是因为自己不够好,必定是哪里还有欠缺,所以,才不能被那个人喜欢。然后就会想要变得更好,想要竭尽所能的更靠近他一些。

如今,那些想法像一记记耳光,火辣辣的抽回到她脸上。

「你知道为何今夜我要留你在此吗?因为你是万金之躯,姜仲把所有的赌注都压在了你身上,所以,你绝对不能出任何差池。而且,留你在此还有一个用意,就是让你睁大眼睛,看清楚这一切。」杜鹃说到这里,忽然放缓了语调,低声喃喃如梦呓,「这一场梦,你做了十五年,也该醒了。」

姜沉鱼没有回话。

事实上,未等她有所回应,已有另一个声音替她做了回答:「不错,这场梦的确该醒了。不过,要醒的人不是她,而是你。」

***

「皇上圣明!」

伴随着八位谋士这么一句齐声恭贺,昭尹缓步走出了百言堂。刚到书房门口,外面一阵风来,吹得他的长袍和头发向后飞扬,他抬手压了压,透过指缝看出去,月弯如钩,不甚明晰,天上一颗星星都没有。

他仰着头,就那么定定的看着,光影婆娑,站在阴影中的他,一片虚浮。

身后,罗横弯腰,眸光闪动道:「皇上,他们……」

昭尹放下压头发的手,目光骤然而冷,唇角缓缓上扬,拉出刻薄的弧度,极是冷酷的一笑道:「他们既然敢弄死朕最心爱的臣子,那么,就该有付出代价的觉悟。白泽离世,怎么也要有点陪葬品吧?」

「是。」罗横顿时明白了,弯腰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

是夜,翰林八智全部暴毙家中。凶手不明。是为帝都疑案。

***

在明明只有两个人的地方,却出现了第三个人的声音,这种惊悚令得杜鹃一下子惊到,刚想跳起,手臂一痛,紧跟着身上几处穴道被点,就顿时动弹不得了。

「是谁?是谁?」杜鹃忙喊道,「梅姨!梅姨——」刚喊了两句,那声音就懒洋洋地说道:「别喊了,就你那个三脚猫功夫的所谓梅姨,目前已经不知道在那个犄角旮旯里睡过去了,睡的挺香的,估计是不能来忠心救主了。」

「你……你……」杜鹃短暂的失态过后,很快平静下来,锁着眉头试探道,「你是薛采?」

她身后,一少年缓步走出,灯光柔和的披了他一身,映着他的窍细的身躯,乌黑的眉眼,不是别人,正是——薛采。

薛采笑了笑,「不愧是姜淑妃的同胞姐姐。」

杜鹃哼了一声,「这个时候能悄无声息的潜入我的住处,且声音如此稚嫩,语气又如此傲慢的,想来也只有沦落成奴却丝毫没有当奴隶的觉悟的冰璃公子了。」

面对讥讽,薛采只是淡淡的说了句「好说好说。」

「你的武功还不足以在不惊动外面三重暗卫的情况下来到我身边。说吧,跟你一起来的,点了我的穴道的,是谁?」杜鹃说到这里,眉头又紧了紧,「莫非潘大将军也来了?」

一个高大的身躯像闪电、像疾风般毫无预兆的出现在房中。此人快步走到姜沉鱼面前,解了她的穴道,姜沉鱼泪眼朦胧的抬起头看着他,忍不住百感交集又是委屈又是酸楚的轻唤了一声:「潘将军……」

此人正是潘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