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那道绿影消失在拐角处了。谢醉桥回头,见裴泰之眼中讶色已消,神色凝重,只略微皱着眉看向自己。兆维钧却另外一种神情,说不出的怪异,定定望了自己片刻,脸上终於现出带了几分勉强的笑意:「这……谁?怎的会在你的园子里?」
「不过一故交家的女孩。我与她外祖相熟,曾论过书画。前些时日我收了幅古画,自己难辨真伪,便拿去请教。今日她代我将画带回而已。」
谢醉桥淡淡道。
兆维钧目光闪烁,显见不信,略一想,道:「若方便,带我也去瞧一眼可好?近日正巧也对书画上心。」
谢醉桥晓得杜若秋此刻应正藏身在附近,正欲带他离开此处,此话倒正合心意,便略微一笑,道:「有何不可。可惜不过贋画,不值一看。」一边说着,一边已转身带路往书房去。
方才那画还摊在桌案之上,兆维钧扫了几眼,心里终於止不住地浮上了几分沮丧。原本满心以为自己能抓个先行,却万没想到会这般情景。原来不过个与谢醉桥私下相会的女孩,怪不得他之前听到自己要搜屋时极力阻拦,想怕被发现这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秘之事。心中暗暗又有些纳罕。从前在京中便极少听到过这谢醉桥的风流韵事,没想到他原来偏好异於常人,竟对半大女孩上心。眼前忽然又闪过方才那女孩的脸容身影,虽还未成人,却也自有一番动人之处。便笑道:「原来谢老弟有心护花。早说不就结了。郎情妾意乃人之常伦,我若晓得,哪里还会为难她。」
谢醉桥正色道:「我与这位姑娘并无私交,今日不过她凑巧路过帮我带回了那画而已。她亦不过个半大女孩,比我妹子也大不了多少,我再不堪也不会做出三殿下所想的那般事体。若因了我之缘故令她闺名受损,醉桥真当万死不足以抵罪。」
他说话之时,一身坦坦荡荡。兆维钧上前拍了下他肩,回头对着裴泰之笑道:「果然我多想了!方才也我太过谨慎而为之。想来谢老弟也不会放在心上。」
裴泰之略微笑了下,看了一眼谢醉桥道:「三殿下不过出於忠君,醉桥若怪罪,我第一个便不答应。」
他平日在人前冷肃,说话更惜字如金,似这般带了玩笑似的口气,倒真难得一闻。兆维钧一怔,三人便齐声笑了起来,场面极融洽。
兆维钧略再留了片刻,便起身告辞,裴泰之亦同行离去,上马后,只回头盯了眼谢醉桥。
谢醉桥自然明了。晓得自己这表兄素来心思沉密,此刻虽不便说话,过后必定会来追问。自己原本不欲在他面前将阮家女孩亦牵扯出来,此番却怕难以遮瞒了。
兆维钧举目望了下远处隐隐可见的城郭,纵马而去。
明瑜坐在马车之上一路紧赶回去,整个人还紧紧绷住。
刚才的举动,实在并未多想。不过情势紧急,转念之间,人便已经站了起来走出去。如今再回想方才一幕,才觉到了后怕。若再发生一遍,她不晓得自己到底还有没有这般的勇气……
过了今夜,只要过了今夜,明日正德就会离去,所有的纷扰也都会随圣驾而去,包括……裴泰之,这个前世自己与他纠葛了短暂一生的人。以致於后来有段时间,每每想起,便如在心尖上浇了一壶滚烫沸水。
这一世,不过个旁人,旁人而已。他方才看着自己的神情,完全的震惊。她知道这只不过因为他认出了她就前次那个咬过他一口地人。如此而已。前事种种,於她或许一时仍无法抹平,於他,却真正完全的一张白纸。
若他们曾一对倾心的爱人,她想她此刻一定会痛楚万分,为了这世的相见却不相识。幸好他们不。所以这很好。
她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
手心忽然一阵暖意,明瑜望去,见边上的春鸢探手过来握住她手,眼睛正望着自己。
「姑娘,你手这般凉,方才不受了惊吓?我们本待要进去的,却被人拦住。」
春鸢道。
明瑜握住她手,略微摇了下头,忽然想起方才仿似看到柳向阳脖颈处有伤痕,开口询问。春鸢恨恨道:「谢公子怎会有这般可恶的朋友!」便把才才的冲突略微提了下。
明瑜本已纷乱的心里更添几分沉重。没想到竟会如此凑巧,诸多的事情都蜂拥着挤到了一处发生。如今别的也只能暂放一边,只盼自己方才的突然出现能转移那三皇子的注意力,化险为夷,那么自己的抛头露面也算值了。
这夜,正德皇帝登上御船,与江州万民一道烧香看会。
薄暮过后,知府谢如春便已将灯船集拢,沿着虹河一路停开,又有**师在船上摆了经坛,颂经扬法。待到天色暗了下来,无数莲花灯漂浮在虹河水面,如繁花盛开,沿河的杨柳之上悬满彩灯,七八里蜿蜒不绝,光耀若如白昼。两岸的游人香客摩肩抆掌,川流不息。待远远见到一座巨大的雕龙画舫游荡而来,璀璨灯火之下,船头香雾缭绕,黄盖宝扇,灯影幢幢,州县官员在两边的小画船上恭迎圣驾,知道皇帝的宝船过来,早在知府预先排好的诸人带领下,高呼万岁,一时间声如海啸,鼓钹之声不绝於耳。
明瑜姐妹一道随了江氏与诸人在龙船侧的一艘小画船上随伺严贵妃。说随伺,其实连贵妃的面也没见到。不过与未被传召的们一道待在个舱房中而已。衣香鬓影,浓烈的脂粉混了熏炉中的龙脑香味,熏得人微微有些晕眩。
谢静竹因孝身未来,裴文莹一直在龙船上。明瑜看见谢铭柔朝自己望了过来,有些百无聊赖的样子,便朝她微微点头笑了下。她母亲谢方才与总督刚被召上了大船。
身处舱中,看不到龙船船头的锦绣堆簇。只光听耳畔传来的一浪接一浪的巨大响声,也可以想像此刻该如何的一场盛世繁景。
这一场接驾,父亲谨小慎微,做足了场面,却绝无半分踰越。如果不发生了杜若秋的这桩意外,本来也该会如自己所愿的那样。但现在,她不知道三皇子到底知道了多少。想到前世里就那个看起来俊美无比的华服少年最后抄刀屠了荣荫堂……
她原只想小心侍奉以求好。但今日亲眼见到了这个前世里未曾谋面的刽子手,一丝恨意竟还如毒舌吐信般不可遏制地在她心底蔓延了开来。尽管她知道这不应该。这一世里,和裴泰之一样,他现在也还只个皇子,并没有对荣荫堂怎么样。
明瑜忽然觉到一阵气短,耳边嘶鸣有声,急忙闭了下眼睛,靠在身畔江氏的肩上。江氏侧头,见她脸色难看,急忙扶住了小声道:「阿瑜,怎么了?」
明瑜睁开眼,那一阵不适已缓了过去。见她面上虽敷了脂粉,却也遮不住满脸疲乏,晓得她这几日辛苦,心里又在挂念安墨,便摇了下头,低声道:「舱里有些闷。」
江氏自己也觉气闷,看了下,便道:「虽不会传我们上去,只也不好擅离。到窗边坐过去,稍微开点窗,想来也不打紧。」
明瑜嗯了一声,正要随江氏过去,忽见舱门打开,下来一个身着紫服的宫人,笑容满面道:「贵妃娘娘听闻阮家大姑娘素有才名。娘娘说,生平最喜的便聪慧女孩,不记得什么模样,特开恩召上大船叙话。」
明瑜大吃一惊,抬头见舱中诸多妇人齐齐看向了自己,俱又羡又妒的模样,一颗心便紧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