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这一晚阮洪天自拉了谢醉桥对酌至月高,待二人都喝得有七八分酒意了,这才肯放他去歇了。虽自己早已头重脚轻,心中却痛快得很,忍不住便去找明瑜,好把这消息让她知道。
他虽不晓得他二人从前的一些隐情,只料想以谢醉桥这般的人材,且前些日又出手救过她一回,能得如此郎君,想来女儿听了也会欢喜异常的。被个小厮扶住了晃晃悠悠地去了明瑜的屋子,迎了出来的春鸢却面带微微的愁色,小声道姑娘昨日自京中回来后便饮食不振,到今日还这般,瞧着倒像身子有些不妥的样子,只问她她却都说好。
阮洪天闻言,酒意一下散了几分,忙进了屋去,见明瑜还未歇下,正坐在桌边就着灯火在教安墨一笔一笔地写字,走近了些,见她脸色比起昨日,果然仿似更差了些。
「阿瑜,你身子可有不适?若有不妥,须得尽早请了郎中来看才好。」
阮洪天叫春鸢带了安墨回房歇息,坐到了明瑜身畔的一张椅上,看着她关切道。
明瑜略微笑道:「女儿没什么,只前几日赶路急了些,还未歇回来罢了。爹放心便。」顿了下,问道:「爹,我听说谢公子来了?」
「啊,爹过来,就想跟你说这个。」阮洪天笑道,「真桩天大的喜事。爹真做梦也没想到。特意过来就想让你知晓的!」
明瑜起先听到春鸢说谢醉桥过来了,正与一道在书房说话,后又被请去对酌,二人状似十分快活,心中便隐约猜到他过来所为何事了。此刻见父亲这般喜笑颜开,不用他说,自己心中已明如澄镜了。犹豫片刻,便命房里的人都出去。
「阿瑜,你晓得谢公子过来所为何事?他竟向你求亲!叫爹许他半年的时间,待他父亲归京后,便要正式到我家提亲!他那般的人既开口了,我哪里还能拒得掉!爹如今只恨不得立刻能叫你娘也晓得这消息!」
阮洪天对着明瑜大声道,坐等看她现出惊喜的模样,颇为自得。不料见她非但无喜,反倒紧紧抿着唇,灯火下照得脸色灰白,仿似蒙上了一层淡淡晦暗之色,却从来没见过的模样,有些惊讶,冲疑道:「阿瑜,你怎么了?」
明瑜吸了口气,朝着阮洪天跪了下去,低声道:「爹,明日一早,待谢公子酒醒,爹再去拒了他吧。」
阮洪天瞪大了眼,半晌才难以置信道:「阿瑜,爹晓得你素来心高有主见。只谢公子这般的人材,你难道还不中意?」
「谢公子极好,非他之缘故。」明瑜仰头看着阮洪天,强压下心中的一阵酸楚,慢慢道,「女儿昨日回来,其实还有一事没有向爹禀告。」见阮洪天惊讶望着自己,便把自己被破格赏了秀女身份的事道了出来。
阮洪天猛地站了起来,方才喝下去的酒此刻都化成了汗,淋淋地绽了出来,愣怔了半晌,皱眉道:「如此说来,竟那三殿下意欲收了你,这才弄出了这许多事?」
「爹,我听严妃的口风,已被她说动。内廷那里估摸着再几日,就会传下圣旨了。我既成了秀女,又如何能在这当口自己定下婚事?爹与谢公子的那半年之约,更不可能了。」
阮洪天一时心乱如麻。
三皇子兆维钧的身份固然比谢家更胜一筹,只女儿若真被要了过去,往后地位低下与人共侍一夫不说,他为人又阴厉,哪一点勘当自己女儿的终身良伴?
「不行,爹不能叫你这般委屈。谢公子既锺情於你,我这就去跟他说……」
阮洪天抹了把汗,话未说完便匆匆要走,被明瑜拦住了。
「爹,事既已至此,你叫谢公子又能如何?赶着与我定亲娶了我?爹别忘了,他父亲到现在还没听过我的名,便知道了,许不许这一门亲事还难说。没有父母之命,你叫谢公子就这般将我娶进门去?且三皇子与严家如今声势扶摇,反倒显得太子羸弱,再过数年,万一有个不测,世事难料,继位者未必便太子了。若叫谢公子如今因了我而开罪三皇子,这并非一件小事,而关系到他谢家气数的大事。爹,你如何能为了怜惜自家女儿,而让谢公子冒这样的天下之大不韪?」
明瑜仿似憋着一口气才说完,两颧已泛出了红潮,咳嗽了几声,这才喘着歇了下来。
阮洪天怔怔望着女儿,细细回味她方才之话,终颓然跌坐到了身后的椅上,长叹一声道:「爹真后悔。若晓得会因了当初助谢知府护塘而得来这般的所谓恩赐,我宁愿撒手不管!再则若此趟北上未带你过来叫你落入三皇子的眼,想来也不会有这般的事出来!难道竟都天意如此!」
明瑜忍住心中难过,面上反露出笑,劝道:「爹不必自责了。女儿如今已经大了,晓得轻重非。日后如何,自会走一步看一步,总要努力往好处去过。只谢公子那里,还望爹拒了他,叫他断了念才好,免得给他谢家惹祸。」
阮洪天再次长叹一声,道:「爹晓得了。只叹自己命中没这般的女婿……」一边说着,一边扶着桌子站了起来,脚下却一个踉跄,被明瑜眼疾手快扶住了,这才稳住身形,苦笑了下道:「你早些歇了吧,我先去了……」
明瑜应了一声,亲自扶着送他出了房门,见他被小厮搀住去了,自己这才觉到亦头重,撑着到了榻边,便软软躺倒了下去。
阮洪天的心情便如从天上一下被踩落到了泥地里去。他疼惜女儿的心若能少几分,晓得女儿被皇家人看中要纳了去,想来也会多高兴几分。只如今却丝毫未觉欢喜,这一夜只长吁短叹地挨到了天亮,早早便起了身,听人传报说谢醉桥亦起了身欲告辞,揣了满腹心事过去相送。
谢醉桥昨夜表了心意被允,心中畅快,陪着未来的岳父对酌至散。虽有些遗憾仍不得见佳人面,却也一夜酣眠。这日一大早地起了身,须得及早赶回去。见阮洪天来送别,却隐有愁容。到了门口,还欲言又止的模样,终忍不住道:「阮先生可有事?但说无妨。」
阮洪天一咬牙,屏退了边上众人,这才道:「谢公子,蒙你重看,对我女儿许下半年之约,我亦应了下来,本该安心等着便,只如今出了桩意外,不得不收回昨夜原本已应下的话,还请谢公子谅解,另结良缘才好。」
谢醉桥一怔,万没想到一觉醒来竟成这般,隐约猜到昨夜他与自己散了后,必定又听明瑜说了什么这才改主意,倒也不慌,只笑道:「骤闻阮先生此话,确实叫我有些惊讶。莫非令爱嫌恶於我,或其中另有什么隐情?还望阮先生不吝告知。」
阮洪天面有愧色,叹道:「并非我出尔反尔戏弄於谢公子。实在有难言之隐。实不相瞒,前日我女儿亦刚从京中回来,乃被严妃娘娘派车召了去的。我昨夜去看女儿,这才晓得竟有意破格赏我女儿一个秀女身份,等着明年春的选配。你我两家之前又非正式定过亲,我女儿如今还无人家,如何能避过这秀女之选?且这也皇家对我阮家一门的莫大恩典,我阮家不敢不从。阮某昨夜起先不晓得这一节,这才应下了公子。如今只得食言,还请谢公子万勿见怪。」
谢醉桥方才骤听阮洪天改口,还只惊诧。此时便真的可用震惊来形容了。出神片刻,忽然道:「令爱可有提为何突然要赏她秀女身份?」
阮洪天牢记女儿的叮嘱,不敢提三皇子,只道:「据说念在我在八月中协助你伯父治水有功,这才赏了下来的。」
谢醉桥沉吟片刻,道:「为何严妃召她进宫?莫非竟和他有关……」
阮洪天见他似在问自己,又似自言自语,双眉微微皱起,神色间彷佛带了丝冷意,一改平日自己印象中的温和模样,心中一跳,踌躇了下,劝道:「我家女儿不过蓬门……」
「谢某这就告辞了!」
他话未说完,忽然被谢醉桥打断,抬眼见他已扯过了马缰,纵身而上,转眼便已驰出了十数步外,怔怔立在原地,看着晨曦中渐渐远去的一袭青色背影,终再次无奈唏嘘了一声。
昨夜的大雾还未散尽,正在路边行走的早起去田头的农人看到一骑快马从自己身侧飞驰而过,卷住一团空中飘荡着的薄雾,转瞬便消逝在了视线中,略微摇了摇头。
又一个只顾路上匆忙奔走之人!何如自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知足而常乐。
湿凉的晨风卷了稀薄的白霾,在谢醉桥的耳边呼呼而过。他将路边一个个的村庄甩在了身后,一路往京城方向狂奔而去,脑海中反覆的,都那个刚刚才得知的消息。
她竟会入了秀女之选。
这太出乎他的意料了。
没有父母之命,他无法抢在圣旨到达之前与她定亲。一旦她成秀女,便只能等到数月后秀选之时,他才能有机会得到她。但同时也有另一种可能,那就她被配给别人。
他几乎已经可以断定那个觊觎她的人谁了。现在他只想弄得更清楚一些。
谋定而后动,这他自小便熟读的兵法里教的。打仗如此,用到如何得到自己心仪之人上,亦一样。
余县到金京,两百多里的路,他在第二日下午时分就赶到了。连气都没来得及喘一口,径直便入了外皇宫内廷所在的皋陶馆,找到了负责此次选秀的大令官孟宫人。
孟宫人见到这位新近崛起的年少新贵,不敢怠慢,待听到问及江州荣荫堂阮家大破格被提进入秀女之选的事,忙笑道:「确有此事。咱家前几日便得了命,叫拟道文书,呈到了御前。等了几日,刚巧方才便收到的朱批下发。明日一早,咱家便会派人送去她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