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丝绸之路在通往敦煌的黄沙漠地中,向西北行后出现一片意外的景象。
在沙尘呼啸中,遥遥有一线绿色,经过此处的人十之八九会以为是幻象,唯有熟知地形、长年行走沙漠之人,方能知晓那是一片绿色乐园。
这里是西域数十个绿洲中最小的一个,犹如海市蜃楼的隐藏在这沙海之中,一般人不易发现,一旦发现除了惊奇还是惊奇。绿洲之土人口仅约两百左右,以饲养骆驼、牛羊维生,周边有着烟波浩淼的湖泊,人们在清澈碧波上泛舟捕鱼,在茂密的胡杨林里狩猎。
一般商旅们在长途跋涉、经过一路的险恶地势,有幸来到这里后,乍见到这里的绿草如茵,牛马成群,无不以为自己来到了人间天堂。
在一座建造简单的土坯屋内,粗制的木椅上坐着一个小腹隆起的女子,窗外的一双蓝眼睛看不见她的脸,只能见到颈部以下的部分。
她身着简朴的毡衣,但裁剪得非常合身,虽然她就只是这样坐着,然而那份艳丽丰姿,即使让人看不见脸庞,也足使任何男子怦然心动。
卞无晨站在窗外,此时胸口如受鎚击,心神震荡不休。
找到了,终也让他找到了!
他激动得就要不能呼吸,这女人活得好好的,连腹中的孩子也平安无事。
他颤抖着身躯,举步就要认回自己的妻子,突然一名男子由外匆匆入内,走得急,竟没瞧见窗外站立的人。
「公主,你猜,我今天捕了多少鱼回来?」男人提着一笼的东西兴匆匆的问。
她放下正在缝制的毛帽,扬起花容玉貌笑脸以对,「五条?」
他摇头。「再猜。」
她嘟高娇红欲滴的红唇,「八条?」
男人笑开了嘴,「不只,更多。」
她凝望着神情喜悦兴奋的他,眼睛也不住发亮。「那是至少十条鱼了?」
「是十三条!」他抱着笼子,雀跃的冲上前献宝,看起来老实的脸庞上满是骄傲得意。
「你今天是怎地?发什么神功,鱼儿都上你的饵了,隔壁的阿罗岂不没鱼上钩了?」她笑问。
「那也没办法,鱼儿知道我家中娘子有孕,得多吃鱼补身,所以全都乖乖上我的钩。」他喜孜孜的道。
「是是是,这鱼儿是菩萨心肠,懂得舍身取义让你带回家替我补身。」她顺着他的话揶揄。
「呵呵。」知道自己说得夸张了,他搔头傻笑。
瞧他满脸通红的样子,她忍不住掩口又笑了。
窗外,卞无晨僵直了身子。他一直认为她受了重伤,是教别人强行带走的,可现在亲眼所见的是她与人夫妻相称,共组家庭,就连腹中孩子也是属於别人的!
曾经,他希冀过,情愿她是故意出走,因为只要她是活着的,他就有像从前一样追回她的希望,可如今得知真相后,他竟大受打击的无法接受了!
这女人是为了别的男人而离开,难道这又是她要出另一次的金蝉脱壳之计?
她利用卞天达所射的那一箭,趁机摆脱他?
她不愿嫁他?她从来没有接受过他,而她腹中的孩子,根本不是他的?
他激愤的目光射进窗内那个正坐上椅在餐桌吃着饭,为女人细心布菜舀汤的朴实男人,与同一个家伙出走两次,那孩子若不是这男人的,还会是谁的?
好一副一家和乐融融的景象!
好一个让他痛彻心肺的女人!
星辰殡落、平地飙沙,他为这女人肝肠寸断之际,她竟与男人幸福的苟活着,他卞无晨被一个女人要得几近崩溃,眼中的一滴泪逼出了他心中潜藏已久的毒蠍!
他此刻唇瓣显露的笑容绝非善类,那是恶魔的微笑……
绿洲上所有的土坯屋在一夜间全数倒塌了!
离奇的还有湖泊里的鱼群在一夕间也全都翻肚横死,就连胡杨林的树木也全倒了,里头的鸟兽四散无踪。
这人间乐土,才经过一个晚上,土屋不能住人、水不能饮用,林中不能猎物,竞反成了人间最贫瘠之地!
这怎么回事?居民们惊惶失措。这是百年来,不,千年也不曾发生过的事!
莫非是他们做了什么触怒天神的事,神降下处罚了?
善良的居民人人自危,惶惶不安。
月牙泉静默的站在这一片狼籍的废墟上,脸色越来越苍白,冲缓的转身望向下远处的空地,那里原有一棵参天大树,她将自己身上的紫铜钤铛系在最高处,迎风吹来就能响起动人的响声,然而树倒了,铃铛却消失了。
她的四肢逐渐冰冷起来,阖上双目,她闻到了一股气息,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气息。那男人来了,他找来了!
这一次他在盛怒下会掀起什么样的风暴呢?
他不会光只是毁去一方净上这么简单……这后果,她不敢想像……
「公王?」灭虎颤声的唤着她。
她睁眼,收敛起惨淡的表情。「不会有事的,你放心好了。」她坚定的说。
「可是——」
「他只是生气了,我向他解释清楚就好了。」
「是吗?」他惶然的望着这凄惨的一片废墟,身子簌簌发抖。那男人有多恐怖,他是知道的,所以……
「没问题的,我找他去,见到我,他就会息怒了……」她安抚的说道。
她踏不进楼兰,她竟回不了自己的家乡,她堂堂一个楼兰公主,竟然连国境都进不去!
他知道她会回去找他,所以封锁了她回家的路。
他狠下心不见她了吗?
下定决心要让她下地狱了吗?
见不到人,月牙泉无计可施,沮丧的垂下肩头,只得先回到绿洲,只是当她回去后,对见到的情景,也不住颤怒起来。
已无处可居的居民们聚集在一起抱头痛哭,责问上苍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要这样惩罚善良的他们?
因为他们唯一赖以维生的牛羊家畜,全数暴毙了!
寒冬将至,他们无屋可避寒,又没有粮食可充饥,牛羊全死,恶耗连连,希望全无,他们除了抱头哭喊还能做什么?
她心痛愧疚的瞪视着这一只只口吐白沫惨死的牛羊,一道熊熊的怒火,愤愤燃起。
不行,她不能任那男人再无法无天下去,她得见他,用尽方法也得见到他!
「主人,夫人……那女人又来了。」不小心口误,女奴连忙改口过来,就怕触怒由爱生恨,妖化了的主人。
卞无晨斜卧在软杨上,连眼皮也没掀,只是嘴角的弧度泄露出他的不屑,脚边还伏着个穿着暴露的女人卑微的帮他按摩着脚踝。
「让她滚!」他暴声喝道。
「是……」女奴不敢抬头望向主人,因为现在的主子摘下了眉心那颗红宝石,模样吓人,不再风流俊逸。她原本要退下了,挪了身,想了会又小心的折回,「主人,可是这回那女人有了准备……」
「准备?什么准备?」他冷笑问。
「她要人架了一座台子,她坐在台上……」
「然后呢?」他仍是不甚在意的模样,因为那双湛蓝色的眼眸至今还没掀开过。
「台下放着柴火,她说要放火烧台,如果您要她带着娃儿一道死,那她就烧死在您面前。」她将话据实转述。
他总算睁眼了。「这女人又在要什么伎俩了?她还以为威胁得了我?以为我还会在意她的死活吗?愚蠢的女人!她若真要死让她去死啊,反正她罪该万死,死不足惜!」他挥着长袖,怒容满面,一动,脚边的女人被远踢到一旁,惊魂不定。
而那来禀报的女奴也惊慌的伏着身子想急忙退下,主人阴戾之气极重,一怒必置人於死地,她害怕的转身要爬离,不愿成为他迁怒下的牺牲者。
「等等!」他怒喝。
女奴惊跳了一下后,身子几乎发软无法动弹。
「主……主人还有事吩、吩咐?」因为移动不了身子,她原地伏趴着问,就怕今日便是自己的死期。
「那台子可以烧多久?」
「回……回主人……台子不高,烧个一个时辰,就会烧尽。」
「一个时辰?」
「现在可能不到一个时辰了,因为她在我进来禀报前就已经点火……」
他仰头大笑,状似疯癫,女奴吓得几乎昏厥,而那穿着暴露的女人则是缩紧身子,躲到了墙脚去。
「公主,你下来,他不会来的,我不要你为了我真的被烧死!」灭虎靠近不了燃烧旺盛的火柱,在台下不断哭喊。
四周挤满了惊恐观看的民众,众人指指点点,不敢相信竟然有人在沙漠中自焚。
火越烧越旺,卷起一波波炽热的焚风,月牙泉站在台上,哀戚地笑着,迎风而立,遥望着前方。那人也许真不会来了……
她重伤了他,她明白,只是他还愿意相信她吗?她不确定,但愿这方法虽然残酷,虽然极端,却可以让她得到好结果。
她在赌,又用性命赌了一回,如果那男人真的要屏弃她,那么她就赴死吧,因为若回不了他身边,横竖也是死路一条,她愿意下这重注。
她直勾勾的目光,始终眺望向远方,等待着远处出现身影,像以前一样飞奔而至。
焚风四起,火苗窜烧,她的脚底板是滚烫的,比日正当中的沙地还要烫人,火窜高了,烧到了她所站立的底板,再过不久,火会直接将她卷入吞噬了她。
她闻到头发烧焦的味道,但她依然亭亭而立,耐心等待着。
「是我……都是……我害你的,你不要死……不要为了救我、救众人的命而牺牲自己……」灭虎眼见火已烧上台,他哭喊得破碎不成声。
月牙泉摇着头。「你错了,我不是为了你,更不是为了众人才站在这火海里,我是为了我自己……为了再见那男人一面……」
她感觉热痛由她脚底袭上,她忍着,眼泪由眼眶中坠落,痴痴望着远方。他真不来吗?真忍心见她葬身火窟?
吱吱的火星烧上台子,眼前仍一片空旷,她渐渐绝望,发尾起了星火,衣摆有了火苗,她的肌肤虽然灼热,但滚下的泪却更是烫人。
她缓缓的跪下了,脸庞埋进双掌中。他还是不肯来见她,她与那男人终究缘尽了!火完全窜上来,裙摆上的火苗开始燃烧,她和着泪水凄笑着。
「公主——」瞧见她即将陷入火海中,灭虎不住凄厉的叫喊着。
她闭上眼,打算在火舌缠绕她全身之前就先咬舌自尽——
在牙齿触碰到舌头的那一刻,她的身子忽然凌空飞起,衣裳上的火苗在空中像是一团金色火球,再下一刻,她的衣物在空中被撕毁,火球瞬间剥离落地,光裸的身子被覆上一件斗篷,在她落地前身子已密密被裹住。
她愕然踏上沙地,但双脚被灼伤,一着地人也跟着痛呼跪地,一只手臂圈住了她,跟着横抱起她,她望上那双森冷的蓝眸。
「你终於来了。」她喉头发涩,不住哽咽起来,随后又瞧见他眉心那道被剐过肉的疤痕,这痕迹看起沭目惊心,让他看起来宛如鬼魅附身。
她露出心惊骇然的表情,卞无晨见了妖笑不已。「害怕吗?这就是我的真面目。」
她愕然,一时说不出话了。他竟发狠摘下遮掩他伤痛的宝石,这表示他已「无坚不摧」了,对她、对世间的所有,他完全舍弃,用不着在意了……
他的心筑上墙,她再也不能破墙而入了吗?
见她只是愕愕地注视着他丑陋的眉心,他的心不由得恼羞的拧绞起来。「你不是有话对我说?我可是来听你死前的遗言,之后我会亲手再将你丢回火海里——」蓦然,他一怔,因为这女人竟敢对着他笑靥如花?「收起你难看的笑容,别以为你还能迷惑得了我!」他鄙夷的怒斥。
可月牙泉不仅没将笑容收起,还伸出手臂紧紧的抱住他。不会的,他从不曾对她真的狠过心,这次也不会例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