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朝暾未起,乳白色的幽微曝光才洒在琉璃瓦上,穿着素白衣裳的宫女已将太平宫里里外外打理得井然有序。还有几个在洒扫或修剪花园里雪季过后便含苞待放的花卉杂枝。太平宫的主人偏好白色,除了遍植太平宫、紧接着就要盛放如枝头雪的杏花以外,宫殿游廊的顶上还有迤逦如雨丝的银藤,威蕤缭绕,宛如天宫垂落人间的水晶帘,至於花园里,绝大多数是白琼花与白蔷薇。
宫女虽然起得早,但她们的主子显然也没闲着。琉璃花房里,竖琴流水般的轻语,与洞箫轻风似的呢喃,像在共吟一首诗歌,每天清晨伴着主子晨读。主子说,该让所有人也听听这天籁,她相信祥和宁静的心绪能让一个人把事情做得更好——她总是微笑地告诉不小心犯错的宫女:你下去静一静,等你平静了,再来告诉我你犯了什么错,为什么会犯错?
当金色暖阳把杏花蓓蕾上的水珠照映得晶灿如宝钻,琉璃花房上每一片琉璃壁也早就被抆拭得一尘不染,温暖的花房里白玫瑰早就盛开了,花房中央架了一座暖帐,两面围起金色纱罗帘幔,暖帐内的女子一手执书卷,一手正逗着金鸟笼里的翠鸟,最后干脆拉开了笼子的门,任牠飞翔。
「殿下。」一身雪白素衣的老练宫女来到帐外,帐内的女子只是侧过身,食指抵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在乐声中翻过书册的下一页,尽管她早已对书本的内容滚瓜烂熟。
这座琉璃花房,是大辰皇帝当年送给小女儿的七岁生辰礼。花房内遍植太平宫主人所喜爱的花草,虽然不可能四季如春,但能抵挡天京为时三个月的雪季。为了维护这座花房,雪季一来总得出动不少人清除花房顶上的雪,因此当年兴建花房时朝野不少人有异议。
但当朝天子对身为嫡女,也是皇位第一顺位继承人的小女儿向来宠溺,皇帝说盖就盖,旁人也无可奈何。
女子依然悠闲地将书看了一个段落,直到随侍在纱帐右侧的两名宫女一曲奏毕,她才将书放下。
「说吧。」她冲着前来禀报要事的宫女露出一个鼓励的微笑。
「圣上请殿下用过早膳后到御花园一叙。」
用过早膳后?所以不是急事了。女子接过宫女呈上来的白瓷杯,喝了一口燕窝,似乎想起什么,才道:「有客人?」
「是。西武国派了王子来访。」
听到西武国,女子脸上的微笑没变,只有眼神闪过一丝不耐,快得让人无从察觉,随之而来的是她让人熟悉的、更加温柔优雅的微笑。
「我很快便过去。」她挥退宫女,让人把白瓷杯收下去,招手要贴身侍女跟着她回寝殿换件衣裳。
见到她们的殿下,琉璃花房外的宫女们很快地福了福身,又继续手边的工作。这可是在太平宫里才有的特例,她们的主子认为让人身心愉悦的工作本来就应该是最优先的。她果然也一路微笑地看着宫女们进行手边的工作。
「你要像对待稚子那般耐心地对它,它的尖剌才不会伤害你。」她一脸遗憾地看着某个宫女掐紧了被蔷薇尖剌剌伤的手指,提醒道。宫女福着身子,回应她会更小心。
愤怒与暴力,向来是她和母后最不喜欢的。
这太平宫,果真一片太平,不似在人间。
寝殿外,白水仙开得正盛,身影倒映在碧水间,犹似顾影自怜。她在踩过浅水池上的台阶时停了下来,端详了一会儿自己的水中倒影,抬手顺了顺垂在胸前的长发。
她一向喜爱白色,不管宫里的人怎么说,平日都是一身素白襦裙与上裳,重要的场合才换上一条金色或青莲色腰封与披帛,在自己寝殿里则连腰封也是月白底的织银纹与银白披帛,头上的银步摇缀着的、亮晃晃闪瞎人眼的珠串都是白水晶或宝钻。
将来她继位的话,说不定还会改白色为正色呢——当然,她只是开开玩笑地这么想,礼部那群老家伙真要折腾起人来,可会让人笑也笑不出来。
身上最醒目的,自然是她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以及抹上胭脂的红唇了。
她在池上的台阶站了许久,好像若有所思,又好像只是欣赏自己的模样,有些陶醉。
「算了,就这么去御花园吧。」她蓦然转身。「啊,先去看看『王子』怎么样了。我想父皇和客人不会介意多坐一会儿。」她对着宫女甜甜一笑。
大辰皇朝,幅员广阔,虽然有大半国土雪季长达半年,甚至更久,但天然资源丰富,人民天性强悍而坚韧。数百年以前,诸王之国兴起,有北海之滨终年冰天雪地的扶澜国,有位在土地贫瘠的半岛但人民勤奋的永济国,也有海岛之上的雾隐国,以海权立国的西武国,策马在大草原之上的罗赛族,以及南方土地丰饶但国势积弱、水患连年的高阳国等等。
这数个小国间偶有争战与纷扰,再加上天灾从来不曾在人类历史上缺席。当时的大辰皇帝,拥有大陆上第一强盛的帝国,却没有因此野心勃勃地挥兵并吞这些国家,他帮助雾隐国对抗海盗,帮助永济国解决饥荒,帮助高阳国妤解水患,尽管朝野总有许多声音提醒皇帝:也许有一天,这些国家强盛了,他们会反过来成为帝国的敌人。
然而事实证明,任何觊觎冬将军国度的野心分子,最后都将铩羽而归。没有一个国家拥有足够的战力和大辰耗,从遥远的国度前来的征服者,最后后援耗尽,迷失在雪原当中,士兵或饿死或冻死,这位征服无数国度的野心分子被押回大辰的天京,大辰皇帝以终身软禁来宣扬他的仁慈以及国威。
最后,诸王之国有心悦诚服者,也有战败降服者,他们尊大辰皇帝为至高之王。
向来极少将心思耗在扩充后宫的大辰,并不像某些国家一样忌讳女皇,只要是血统纯正的皇子皇女,皇帝在百年后都会任命大臣辅佐新皇。
当今大辰皇帝有两名皇女,即将继承皇位的嫡女慕容霜华,以及极可能被熙皇当成政治联姻棋子的长女慕容黎冰,两位公主皆已过及笄之年。三年前大公主十六岁生辰,各国王侯子弟,甚至是国王与酋长们都纷纷派了特使到大辰提亲,但皆让慕容黎冰以母妃重病为由婉拒了,熙皇看样子似乎也仍在拿乔,大公主的婚事才得以让她拖上这些年。去年嫡公主慕容霜华也过了十六岁生辰,这会儿诸王之国前来求亲者又更多了,整个天京到处都能看到那些觊觎大辰辅政亲王之位的王子与世子,带着他们的人马招摇过市。
「我西武国乃西方第一强国,虽然国土不如大辰,海军兵力却举世无双,我父王对远洋探险投入很大的心力,只要能够发现新大陆,就有机会扩张领土,开发资源。但是我父王仍然期望得到大辰支援,假以时日开发新大陆,大辰能与我西武国共治,岂不是美事一桩?」
御花园中,大辰皇帝正招待远道而来的西武国特使与王子,为首的那名金发男子一身红红绿绿,衣饰上又是宝钻又是珍珠,唯恐旁人不知他出身显赫,可这身打扮即便在有许多外国人出入的天京,依然引人侧目。但他身边的随侍个个一身黑皮衣,面容严峻,模样倒是挺正常。
「这样啊?」大辰皇帝,帝国与诸王之国的共主,熙皇慕容玄,也不知是真的被唬住了,或根本随口敷衍,「你们打算怎么个合作法?」
「由我西武国提供技术,大辰提供精锐勇士,我西武国海运技术愿意无条件与大辰交流,为了促进两国同盟,我父王特别要我来到天京,向两位公主致上崇敬恋慕之意。我西武王室历代以来,只承认血统纯正高贵的继承人,我的家世可以上溯数百年前的西方第一皇朝,至於我,十岁就率领海军征东,与扶澜国和雾隐国都交过手,他们都曾是我的手下败将。
「而且我向往大辰文化已久,十二岁就开始学习你们的语言与历史,我认为大辰拥有优秀的条件足以称霸天下,但是未来却缺少一位如圣上您一般智勇双全的男性领导者。你们大辰有一句话说:天下没有永远的敌人。我倒认为,天下没有永远的朋友,总有一天大辰会面对邻近的罗赛族威胁,罗赛族在马背上打天下,向来只服从有力量的强者,更何况还有同样强悍且崇尚武力的扶澜国,以及阴险狡诈的雾隐国呢?大辰天下共主的威仪,绝不容许这些奸人质疑!我西武国愿意永远效忠大辰,若能娶得美丽的大辰公主为妻,缔结世间难得良缘,天下必然永保太平!」
熙皇一手盖在大胡子上,完美地掩饰差点冒出来的呵欠,目光严肃得彷佛正在深沉地计画些什么,其实只是默默地想着:早知道就让霜华立刻赶过来,再这样下去他要是不小心打瞌睡,人家一路哭着回国可就糟了……
「我西武国……」
啊啊,还在讲!熙皇有些坐不住了。堂堂皇帝,用尿遁好像不太妥当。
「王子!呀……笨王子,别闹了……」轻柔悦耳的女声远远地响起,「再闹把你阉了!」
西武王子总算住口。是谁?好大的胆子,竟然骂他笨王子!
「吼汪汪汪——」一匹狼……那是狼吧?那只像极了狼,却伸出舌头一副憨样的狗,突然朝瞪大眼、反应不及的西武王子扑了过去,西武王子靠着随侍搀扶才没腿软!他想起在极北的冰天雪地里看过那种坚韧的狗儿!
大狗却扑到王子身上,接着,彷佛找到媳妇那般,兴奋地磨蹭着他。西武王子脸色铁青,「来人啊!」
「王子!」随着一阵香风卷过来的,是一名全身雪白华服、浓眉大眼的端丽佳人,西武王子都看儍了。
慕容霜华优雅地抬手掩嘴,「呀,王子,你怎么大白天的就跑到别人面前发情呐,好丢人,早该把你阉了,还不给我滚回你的老窝去!」
这女人是谁?好大的胆子!西武王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你……」
「公主殿下金安。」御花圜里一干宫奴全跪了下来。
原来这美女是……西武王子意会到眼前仙女下凡似的美人就是他即将求婚的物件,原想端出最威武帅气的模样,无奈那只大狗仍是巴着他的大腿,蹭得正亢奋。「你们还愣着做什么?给我毙了这畜生!」他向两旁的随侍怒斥。
「住手!王子是我养的狗,你们怎么忍心杀一只无辜可爱的小动物?」慕容霜华一脸「你们真是残忍无比」的震惊模样。
在西武王子终於明白,原来「王子」是这只贱狗时,大狗正好「嗷」地一声,西武王子感觉自己的小腿……又热,又湿,又黏……
他的脸,涨成紫红色。
慕容霜华摇头叹气,「王子啊王子,看你做的好事,本来以为你只会随地撒尿,原来还会随地发情呢,畜生就是畜生,还指望你听懂人话,真是我犯傻了。」她朝两旁的宫奴使了个眼色,宫奴立刻上前来给发泄完后特别顺从的王子套上项圈。
「你太糟糕了,要把你阉了。」慕容霜华挥手,一脸痛彻心扉的模样,偏偏面向着西武王子说这句话,让人又是一阵尴尬。
之后,待宫奴把「王子」牵走,慕容霜华才一脸无辜又关心地朝西武王子走来。「这位……你没事吧?」接着,她像闻到那股骚味似地,难掩嫌恶地掩鼻,但很快又楚楚可怜地道:「对不起,弄脏了你的裤子。」
「公主千万别这么说,区区一条裤子,怎么比得上公主的关心?」他没忘展现西武国男儿的风度。「在下安德列·德·蓝道夫,为了表示我对大辰友好的决心,我给自己取了个大辰的名字蓝安德,将来冠了妻姓也不会太过突兀。」安德列笑开一口白牙,他在西武国可是标准的美男子,就不信掳获不了公主的芳心!
「连冠妻姓都想好了,真周到。」女儿总算到了,松了一口气的熙皇在一旁没事似地打趣道。
慕容霜华笑得好温柔好优雅地看了父皇一眼,熙皇像是呛着了那般,立刻坐挺了身子,不再吭半声。
「安德列王子。」慕容霜华笑盈盈地看向安德列。
坦白说,嫡公主的外貌并非大辰传统认知的美女,她有一对大眼,可大得太野,尖挺的鼻梁和瓜子脸可能是整张脸最秀气之处,但恐怕比不上大公主美得细致的悬胆鼻和袖珍的小脸蛋。
但她的笑容总是让人如沐春风,她的优雅让人心悦诚服。更何况,她是整个大辰帝国引以为傲,才德兼备,玉树临风,仁慈与睿智兼具的未来女皇。她这一笑,安德列暗暗窃喜,忍不住想:公主肯定被他的风采俘虏了!
「我听说,贵国正准备征服大海,开发新大陆?」
「以我西武国海军的实力,探索新大陆是冲早的问题。」
连礁岛都没发现,还新大陆哩。慕容霜华笑得更甜美了,「我最欣赏肯冒险、有前瞻性的勇者了。」这话一出,安德列鼻子都要顶到天上去了,但她继续道:「不过我听说,雾隐国已经秘密得知新大陆的位置,他们即刻就要广征勇士出海,如果雾隐国成功找到新大陆,那么所谓天下海权第一……呵呵。」
「不可能!那群倭寇怎么可能……」安德列顿了顿,雾隐国不只同样拥有坚强的海军实力,这个国家本身就很神秘,他早已听说雾隐国的海军最近动作频繁,难道真如公主所言,他们要在海上和西武一争高下?
「因为雾隐国的特使前阵子也来求见我父皇,他信誓旦旦地说:一旦发现新大陆,只要大辰肯出兵,到时新大陆的殖民地愿意与大辰共用。唉……」慕容霜华一叹,「但我对我父皇说,要是草率地答应出借兵力给他们,是置目前仍为海权第一大国的你们於何地啊?」
「公主说得是!西武国才是海上霸主,那帮倭寇都还没找到新大陆,竟敢信口开河,真是可笑!」
慕容霜华听了这话,笑得眼都眯了起来,而熙皇更是早已不客气地偷偷笑得双肩抖动。「所以喽,我就告诉他们,只要雾隐或西武国……噢,甚至也开始动起脑筋的扶澜国,谁优先发现了新大陆,我大辰必会助其一臂之力。安德列王子,我相信你明白,大辰身为诸王之国的共主,必须尽可能不偏袒任何一方的立场吧?」
「这……」为什么他觉得好像哪里怪怪的,但是一时又无从反驳呢?
还有,扶澜国也想加入争夺海权的行列吗?这恐怕更让安德列忧心,因为扶澜的地理位置更接近西武,从过去以来就一直是西武国的心腹大患,要是他们也加入海权争夺战……岂不是让能够单独坐拥南海的雾隐国渔翁得利?这怎么行?
接下来的茶宴,安德列心事重重,也未再提求婚一事。直到安德列一行人离开了炎帝城,熙皇才道:「也许安德列会发现,雾隐国大张旗鼓整备水师的目的并不是打算跟西武国一样做蠢事呢?」雾隐国前阵子派特使来就是为了此事,先来安抚大辰,拍胸脯保证他们绝无非分之想-是鬼才相信。但总之他们不会承认打算和西武国竞争海权。
「他要怎么知道呢?」慕容霜华好似压抑着不要笑得太夸张,下巴搁在手背上,看着与父皇对弈的棋盘,随手吃掉父亲的将军,在老人家吹胡子瞪眼睛时又道:「如果您听说您视为眼中钉的死对头,其实并不打算跟您竞争,但他们仍是大动作不断,您会相信吗?」自然是打死都不信。
「再说雾隐国一旦得知西武王子前来求亲,肯定不会按兵不动,西武国打什么主意要跟大辰联姻?从西武到大辰,得穿越沙漠和险境,然后借道罗赛族的领地,罗赛族向来看心情放行不说,放行了也得交出庞大的通行费,西武早就百般不愿,但他们想跟大辰做生意,只能一再犯险。其次就是经西北海越过扶澜国的领海,或是绕更远的路穿越南海诸国和雾隐国,西武国不就是想光明正大通行这些海域才来寻求合作吗?从他们在西方的所作所为来看,他们借道这些海域的目的不可能太单纯,光凭这点就不能够答应他。一旦答应西武国,您要怎么向扶澜国和雾隐国交代?更何况是要我大辰子民去替他们开疆辟土。父皇啊,您今天该不是真的想过安德列是您的女婿人选吧?」
「他们海军实力强是事实,而且还极有可能再次建立西方第一大帝国。」要是雾隐国有动作,大辰确实需要有能力对抗他们的海军。
「这谁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们远得不需要大辰多这么一个姻亲来锦上添花。至於雾隐,我想第一个要担心的,应该是与雾隐只隔着一道海峡的高阳,况且我不认为雾隐会那么轻率地对高阳或大辰有所行动,这对他们吃力不讨好又没有太多实质效益,事实上我倾向於他们和西武做的是同一件事。」而且他们显然不希望大辰去分一杯羹,但起码是有骨气的。
「就算要出嫁也轮不到你啊。」熙皇笑着安抚。
慕容霜华挑眉,「惹人厌的亲家比什么都麻烦,尤其是开口占便宜还脸不红气不喘的,我想这点您很清楚。」她笑得更甜了,甜得熙皇头皮发麻啊。熙皇一摊手,「好吧,你说了算。」
当夜幕降临,百盏烛火也驱赶不了黑暗对一切繁华的蚕食,白日里已经够冷清的长乐宫,此刻更是鬼气森森。
作为书斋的高塔之顶,朝东的窗被打开了。虽然书房里灯火摇曳,但慕容黎冰一身的黑,皂色地黑翟鸟纹的袒领袍服,窍细得几乎能让男人合握的腰肢束着银鼠灰腰封与绦色带缔,黑瀑般的长发却只是简单地在脑后束成宽松的发辫,远看就像个妖娆却深沉无比的黑影,只有月光将她的肌肤辉映如白雪。
今夜的月是一轮硕大的冰轮,星子稀疏地数不出几颗,天上的云朵边缘都染了或深或浅的银灰或绀紫色。
她过了十六岁生辰后,不管是大辰帝国或诸王之国,王公贵胄前来提亲者多如过江之鲫。对他们来说娶的是将继承皇位的嫡公主,或注定会被当成和亲筹码的大公主都无所谓……啊,仔细说起来,向她提亲的大多身分显赫,身家雄厚,手握大权,只缺一只花瓶带回家炫耀;相反的,向慕容霜华提亲的,有人徒具贵族头衔却两袖清风;也有诸王之国那些注定继承不了王位,专事败家的纨裤公子们……当然条件好的也有,只是良莠不齐的程度令人大开眼界。
今夜月光清冷。黎冰在长乐宫几乎不施脂粉,没心思也没必要,一双眼不想搭理人时,既冷又艳,当真想搭理了……还没人有那个福分,但总之肯定也不会让那些男人太冷静。
她的肤色太死白,这可能得归功於长乐宫其实一点也不长乐。幸而她的身子不算差,诱人的粉唇不上胭脂也依然赛过桃花。
当年那个还脱不去羞涩与羸弱的小女孩,在她身上几乎消失无踪,如今她倒是越来越像她母亲——但兰妃年轻时可不是这样的,她也曾经娇憨爱笑。黎冰像的是如今冷若冰霜的兰妃,可那些见过她的王子或世子,没人会认为她的冷淡是一种浪费。
他们认为她是生长在高岭之巅、凡夫俗子无缘得见的绝世名花,兼具冰雪的剔透与白玉的无瑕,求亲者更加为之痴狂。
夜里还有点冷,下塔之前她披上黑斗篷,举着宫灯,不疾不徐的足音在塔里闷闷地回响再回响。
高塔下,一名宫女已经焦急地候在哪儿。「殿下……」
黎冰只看了她一眼,便朝母妃的寝殿而去,脚步看似从容,攒紧的眉心却透露出急切,但她仍然没敢莽撞,在进入母妃寝殿之前,仍是在门口缓了缓气息才敢推门而入,举手投足全然是母妃所要求的那般,没有半点失态。
「母妃。」她跪坐在床边。
短短数年,兰妃的发丝几乎已全白,两颊凹陷,眼窝有一圈深沉的黑影。
心疼吗?对於每天战战兢兢地面对母亲的黎冰来说,有时更多的是恐惧,恐惧母亲这副被淩冲的形骸,更恐惧她们相依为命却终究要失去彼此。黎冰最怕的是偶尔兰妃像失心疯那般抓住她,分不清现实与幻境地抚着她的脸,不知想起什么,然后黎冰才明白母亲也许以为自己正在照着镜子……
所以黎冰开始像绷紧的弦一般,严厉地要求宫女不准在长乐宫摆镜子,汤汤水水必须以羹匙喂进母亲嘴里,梳洗的手巾要拧干了才替母亲抆拭。
有时,母妃像是清醒了,怔忡地坐在床上或倚在窗边,不知想些什么。但如今母亲已经许久不曾下床了,好久以前她就不再让御医来诊脉,因为她美丽的盔甲早已腐败。
御医最后一次到长乐宫来时,随后皇后也来了。太平长乐,不过是一座花园的左右两侧,却像天和地一样终年不相见亦不相闻问。那女人依然像当年一样惺惺作态,兰妃连客套都不想。谁知她走了之后,那人却来了……那么多年来,终於肯踏进长乐宫一步。可是接着,听到皇帝驾临,终於露出笑脸对镜理妆容的兰妃,惊觉她的容颜苍老病态得像个妖怪-尤其是和前脚才离开,多年来备受宠爱,容光焕发,丝毫不见老态的皇后相比!
她摔碎了镜子,躲在寝殿里不肯出门,那人於是也没耐心再跟她耗,挥袖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