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2 / 2)

她的心抽空了,血液也被抽空了。

那女人好恶毒啊!看着她落魄如斯,哪怕多年来井水不犯河水,那当头倒是立刻去求皇帝来看看她,对她施舍敌人的慈悲。皇后母仪天下,雍容大度,是她兰妃不知好歹!

她曾以为她不会再心痛了。那时候才明白……不是那样,她日盼夜盼,盼到眼泪干涸还不够,那女人还要「好心」来揭她的疤,他还忍心把她当仇人。

她很得意吧?如果不是她,那人连踏进这里看一眼她的丑态都不想呢!还有什么样的耀武扬威,比此更甚?

兰妃不再让御医来,黎冰只好自己勤跑太医院抓药。那些奴才也许知道她对大辰还有些价值,没敢给她摆谱。二十四衙也同样,熙皇摆明等着哪个权势大到足以和大辰抗衡的提亲者出现,才会把她嫁出去,大概是怕她记恨,起居事务上当然不能苛待。

黎冰看了一眼床边几上的汤药,一口也没喝,她不动声色地就要起身教训宫女,母亲却像看穿她心思般抓住了她的手。

枯槁的手,力道却出奇的大,让黎冰隐隐有些心惊。

「掌灯。」她连声音都异常冷静,宫女没敢怠慢地将原本昏暗的寝殿内所有的灯都点上,而兰妃就这么沉默地看着女儿。

「母妃……」黎冰思忖着该怎么劝她喝药。今天以前,母妃会问她:是不是哪个奴才吃了熊心豹子胆,在她待在高塔上读书时去打扰她?有一回黎冰要宫女在兰妃娘娘有任何不适时上塔去通知她,结果那名宫女被兰妃当着黎冰的面打个半死,最后送去了浣衣局。

兰妃静静地看着黎冰好久,昨天黎冰掌掴宫女的狠厉模样,竟然出现在兰妃的梦里,然后她惊醒,衣裳湿了大半。女儿总是越来越像母亲,这究竟是不是一种悲惨的宿命?她的善良与温柔,不就是她一点一点地连根拔除吗?

然后她终於移开眼,手仍抓着黎冰,只是力道减轻了,黎冰没敢走开。

「我走了之后……」

「母妃!」黎冰的嗓音有些顚抖,脸色死白。

兰妃又看了她一眼,忍不住失笑,「不用怕,你还有条件,好好握牢了,她不敢对你怎样。」

黎冰不敢说,她原来还有一丝小女孩的脆弱与依赖。这女人和她,像用一条狰狞丑恶的荆枣,把骨和血连在一起,血和泪全都暴力地扭绞在一起,渗进骨子里。

然后她说,她要走了……

兰妃的眼,开始迷离涣散,握住黎冰的手却抓得更牢,瘦得只剩骨头和取的手,关节不只泛白,好像轻轻一撕,骨和血便会血淋淋地崩离。

「把我火化了,这臭皮囊一眼都别让外人看见。不要让那女人看见,更不要他看见,绝对不要……答应我!」

黎冰差点痛喊出声,她强迫自己冷静回应:「冰儿遵命。」

兰妃得到保证,终於松手,却没合上眼,双眼只是瞬也不瞬地看着床顶,黎冰於是片刻也不敢松懈地在一旁候着。

「玄郎……你在哪里?」那个时候……那个女人没出现的时候,他还会对着她笑,他说不会让她受委屈,她还记得,一直记得。他是不是忘了?

黎冰呼吸一窒,感觉胃往下沉,她依然跪在母亲床畔,却用冰冷的神情将自己武装起来。

她直挺挺地跪着,双眼像看着仇人那般瞬也不瞬地看着床上那个在回光返照之际陷入了自己的幻觉里的女人。也许,她的眼穿透了母亲,看着的是在她心里,她眼里,她脑海里的另一个……

黎冰瞪直了眼,水气与仇恨一起漫上眼眶。

「玄郎……我……我好痛,好难受……你不要走……」她像个小女孩般哭泣,腐朽的身子原来还能流淌出晶莹无比的泪水,滚落在霜白的发鬓间。

「不要丢下我……不要不看我……」她蜷缩成一团,那个冰冷多刺、无论如何总是优雅冷漠的兰妃已不存在。

黎冰倏地将美眸扫向一旁待命的宫女,警告之色如鹰如狼般凛冽,老练的嬷嬷立刻会意,赶紧领着所有人退到寝殿之外。

所有人都退出寝殿,原来这一室光明竟像一场幻觉,幽影在每一个角落蠢蠢欲动。黎冰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深刻地感觉到,长乐宫竟大得这么可怕!

她坐到床上,握住母亲颤巍巍地、想抓住些什么的手。她依然看不见她,但她没放手,只是神色更冷,眼神更恨。

黎冰握牢了母亲的手,害怕失去那般地执着与温柔,而兰妃,终於像溺毙的人在最后一刻抓紧了浮木。

「玄……」兰妃抓住了女儿的手,像一口气喘不过,感觉到手里的温度与柔软,突然回过神来,看清床前的人,哪怕泪潆蒙,她仍然很清楚。

她将卑微的腐烂在冰冷的宫殿里,过去哪怕心如刀割也好,泪如雨下也罢,他不会来,不会愧疚,不会心疼,永远也不!她十多年来眼巴巴地盼着的那些回眸,到最后,什么都没有!

她突然急喘一口气,干裂的唇扭曲起来,有些自嘲地笑了起来。

人死如灯灭。

她放开手,黎冰想抓紧,她却默然垂在自己胸前。

那个小女孩仍是哭了。终究是小女孩呵,她极力隐忍,不想令母亲失望,可眼泪还是像断了线的珍珠,一颗一颗无法抑止地滚落,一声压抑到了极点的呜咽在喉咙深处,颤抖。

「冰儿。」

黎冰紧紧挨着母亲。

「死也不要爱上一个……不会把你放在心上的男人……绝不。」

黎冰一直呆坐到天亮,宫奴不敢来喊她。

直到晓光穿透窗棂,她如大梦初醒,却一脸木然地僵着身子缓缓起身,宫女连忙入内来搀扶,她没理会,游魂似地静静往外走。

「殿下?」

宫女们见她走出长乐宫,却是朝着太平宫的方向而去,一下子都慌了。黎冰缓缓地走,花圜里洒扫的奴才虽然一个个跪地请安,却仍是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狗仗人势的奴才从来就不会少。黎冰站在太平宫门口,守门的理当入内通报,但她们想到此刻太平宫里的人是谁,当下胆子也大了,气焰也高了。

「大公主这么早驾临,恐怕奴才们不方便通报。」

身后长乐宫的宫奴都有些动怒了。就是不便通报,黎冰依然是主子,明有奴才这么跟公主说话的?可是眼前她们也紧张得六神无主。主子薨逝可不是什么小事,兰妃生前又千交代万交代,别让她的遗容曝光,是以大公主此刻的脱序行径,让她们一颗心吊到了喉咙上。

宫里的妃嫔薨逝,要立刻火化并不可能,所以她们现在全都仰赖黎冰作主,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太平宫的奴才都是吃什么?能骑到主子头上来?」李嬷嬷是兰妃未出阁前就带在身边的的贴身丫鬟,在宫里资格老,不怕事地先发难了。兰妃的转变李嬷嬷是最清楚的,她的小姐也曾经温柔善良,她不敢怨皇帝将她的小姐推入地狱,但另一个「仇人」就不一样了,别人怕太平宫,她李嬷嬷可不怕!

两个守门的宫奴对看一眼,也知理亏,只好悻悻然道:「殿下,不是奴才们不通报,而是圣上昨晚就在太平宫过夜,」奴才就是奴才,讲到这儿,几乎难掩趾高气昂地鼻孔要朝天了。「请您体谅,要是惹得圣上不快,咱们都遭殃啊。」想想她们长乐宫的奴才,从不知道伺候圣上的战战兢兢,难怪啊!李嬷嬷气得浑身发抖。

黎冰没理会那些奴才,但也未再往前一步,她只是定定看着太平宫敞开的大门,芳蕤芬菲的花圜里,掩在重重银藤花之后,乐音嫋绕,笑语飞扬的琉璃花房一角。

赌气那么多年,有没有想过下场会是这样?你咽下最后一口气那时,他心里还是没有你。你缩着身子心痛得无法呼吸,他在你最恨的那个女人怀里安然入眠,多年以前你若知道今天,还会那么傻吗?

她突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琉璃花房刚盖好那年吧,有个难熬的雪夜,大雪提早到来。清晨,积雪几乎掩过门前台阶,母妃还因此染了风寒,她难过地在花园里,拿小花铲把厚厚的雪挖开,替来不及南迁而被冻死的小动物造个坟,免得牠们被铲雪的宫奴跟铲出来的雪和圜里那些冻坏的残枝一起处理掉。

那时她心里只是单纯地羡慕着,如果她也有一座花房,那些小动物和她最喜欢的铃花,就不用怕挨不过雪季了。

去太平宫玩耍吧,那儿有花房,来不及南迁时才不会冻着。夏秋之际,她总是对着飞到园内来的鸟儿这么说。

为什么这一刻,她突然鲜明地忆起那些冻僵而死的冰冷小身体,和母妃干瘦无力的手,那些毫无生命的触感?她握紧了,抱紧了,也不能把自己的一点温暖给他们。

儿时她渴望有只宠物作伴,但母妃不准,她安慰自己,牠们自由自在也挺好,反正在她身边,冬天来了,牠们就遭殃了。

她渴望母妃对她温柔的那些时刻,尽管很少,却足以让她安慰自己,终究母妃仍是爱她的。

然而他们都走了,她双手捧着的是从来没得到过的渴望。

她在太平宫站得太久,宫奴们不敢议论主子,可气氛仍是诡异到了极点。天才亮,熙皇准备上朝了,一出宫门就撞见失神的长女,他有些意外,却见她一副疲惫落魄的模样——与身后起了个大清早,神清气爽地陪他用早膳、谈政事的小女儿,简直天差地别。那让他不由得拧起眉。

「你在这里做什么?」他不算责问,只是连跪趴在地上的李嬷嬷都暗自咬牙。这哪里是父亲对女儿的语气?

黎冰像大梦初醒般看着她该喊父皇的这人。不管母妃怎么说,她对熙皇已经渐渐没有任何亲情上的期待。小时候她会听母妃的话,以为「父皇」会疼爱她,但她从来没得到过,让她怎么相信?

见黎冰不说话,只是瞪着他,熙皇有些不悦了。「你母妃怎么教你的?」

这句话就像在黎冰脸上甩一巴掌。

这一刻以前,她有股可笑的冲动,想知道父皇会不会起码怜悯母妃走得孤孤单单,这句话却完全将她打醒了,好像一把冰刃,狠狠往她心窝里捅,粉碎她对这个男人任何多余又可笑的希冀,也把她全身残余的温度冻结。

你要努力,听话,让你父皇认可你。

过往那些力不从心与自怨自怜,转瞬变成对这个男人的憎恨。她原本狼狈且泫然欲泣的神情,骤然变得深恶痛绝,瞪着眼前的熙皇,像看着仇人那般。

「造反了?」熙皇一瞬间有些骇着了,不明所以的他更加莫名其妙,原本大好的一个早晨,被本来就不亲近的长女这么没来由的跑来跟他作对似地,挡着他的路不说,还大逆不道地瞪着他。「你这是成什么样?对长辈对父亲一点基本的礼仪和尊重都没有,你已经不是黄口小儿了,知不知道惭愧?」

李嬷嬷怕黎冰把事情闹大,她开始拚命地磕头,一把老骨头在石子地上一下一下竟是磕得无比响亮。「万岁爷饶命!圣上仁慈!公主昨夜受了风寒和惊吓有些神智不清,兰妃娘娘重病在身无法管束她,请圣上看在娘娘多年来抱病独自教养殿下的辛劳,饶恕殿下无意的顶撞!」

老奴这番话,倒是说得熙皇哑口无言,再看李嬷嬷额头都磕出血来了,熙皇虽然心里不舒服——简直就像无端被触楣头一样,可是也不得不这么算了。

「还不快把你们殿下带回长乐宫!这次暂且不追究你们护主不力,让带病的殿下跑出寝殿,立刻传御医过来。」熙皇恨不得立刻拂袖而去般,「你们好自为之,大公主再出状况,长乐宫的宫奴全给朕进浣衣局!」

黎冰只能颤抖地压抑着,瞪着地上那摊血。李嬷嬷虽然咬紧了牙愤恨不平,却也松了口气,一班长乐宫的宫奴们全都忙不迭地跪下磕头谢恩。

慕容霜华淡淡地看着这一切,直到父皇走远,她才轻飘飘地道:「好啦,别磕了,再磕下去都要出人命了。父皇都走了,你们还不快去请御医?」她忍不住看向同父异母的胞姊,而慕容黎冰也因她的开口,看向她。

她们俩,也许从没有机会这样把对方看个仔细吧。

这就是她的皇姊,在她出世后就注定只能当第二的慕容黎冰。尽管狼狈而楚楚可怜,到底是皇室养出来的金枝玉叶,果然非寻常粉黛能比拟,哪怕蒙了尘,都让人心生不舍。但太平宫和长乐宫,一座炎帝城后宫的东西两宫主人,就像天上和地下两个死对头,熙皇没将兰妃打入冷宫,是母后阻止的,怕天下人说话罢了,比起古往今来那些真正得不到宠爱的女人,兰妃这些年依然是锦衣玉食,吃穿用度上完全比照贵妃该有的待遇,已经不错了。

不管是慕容霜华或慕容黎冰,从小到大她们就是被这么教育和灌输的,太平宫和长乐宫水火不容,对方都不是好东西!所以慕容霜华多少觉得慕容黎冰这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好似在指责她的不是,让她打心底无法喜欢这个皇姊。她做了什么?她可什么都没做!

这就是她的皇妹,父皇捧在手心里,全天下的美与善都属於她,全天下的美与善也都是她化身的慕容霜华。优雅的仪态,无瑕的妆容,仅仅一个眼神和姿态,就宣告着她才是天生的女皇,该令她自惭形秽。

她什么都没做,但她的存在却将她完全否定!

一旦对你的敌人显露出怨毒的情绪,那么你就是个彻底的输家。

尤其当慕容霜华无比闪耀地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像个女皇那般包容众生地微笑看着她。然而她心里那些黑暗与痛苦,却是无比血淋淋的存在,她没有办法不痛恨慕容霜华。她美丽的眼睛果然是母妃给的,连怨毒地凝望着太平宫那母女俩时,都那么相像。

而慕容霜华没有生气。

有两种人在面对旁人无端的怨恨时不会生气。

一种是圣人,一种叫作——目中无人。

慕容霜华只是浅浅一笑,「皇姊,你还是趁早回宫歇着吧,御医很快就到了,妹妹我就不打扰你了。」她转身,依然轻飘飘仙女似地走了。

黎冰知道自己难堪,但眼前她有更重要的事得费神,她不得不打起精神领着一干宫奴和李嬷嬷回长乐宫。

「殿下,我知道您难受,但为了保全娘娘最后的心愿,您还是要振作起来啊!」李嬷嬷在踏进长乐宫后对她说道。

黎冰看着李嬷嬷额上的鲜血流淌了半张脸,煞是吓人。以前她并没有多喜欢李嬷嬷,因为李嬷嬷不像奶娘总是护着她,李嬷嬷是愚忠的,尽管母妃在发怒时也不见得会对这个从小照顾她的老奴宽容几分,但母妃只信任李嬷嬷却是无庸置疑的。

「你先下去包紮吧。」黎冰道。

「御医就要到了,殿下可有打算?」

打算?连太医院恐怕也都是皇后的眼线。黎冰终於明白在这后宫,甚至是这整个大辰皇朝中,她没有任何盟友。母妃一直是孤立无援,一个人咬牙熬了这么多年!

黎冰泛起雾气的美眸,那深处有什么完全坏死了。曾经在高塔之上,怯懦却善良,握着风车,遥望高墙之外的世界,内心仍有许多温柔渴望的小女孩,彷佛就这么孤零零地死去了、被遗忘了,取而代之的,是黑色的寒冰与剧毒的荆枣化身的魔女,盘据她生命的全部!

「任何人,」她不再哭了,永远也不。那一刻她一字一句轻声细语说话的口吻,她抬起眼邪气又勾人地看着人的模样,她优雅地缓步走向兰妃的寝殿,那举手投足都像极了兰妃——不,兰妃终究仍是个期待爱情回头的傻女人,而黎冰什么都不期待。那一身黑袍,俨然就是她的化身,她嗓音低柔,却像吐信的毒蛇,「也别想再践踏母妃的尊严,尤其是一个小小的御医。」她抬起头,眼里带着一丝讽笑地看向李嬷嬷,「终究我的命和御医的命还是有差别的。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