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萧萧冷风,盘起地上落叶,打转飞旋,不见浓荫绿意的花园里,季君豪、曹萱夫妇跟高虹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茶。
他们刚刚才问过下人季维澧和康沐芸近日的相处情形,但听完后,三人的表情都不太好看。
尤其是高虹,看着仍在两旁伺候的丫头,还有不远处正在扫落叶的仆佣们,她是愈看愈烦燥,不耐的朝他们挥挥手,几个人连忙行礼退下,独留三人交谈。
「实在太不象话了,我要把他们两人关在新房内,看他们哪时候圆房,哪时候才自由。」高虹脸色铁青,真的气炸了。
季君豪与曹萱相视一眼,双双放下杯子,也难怪她如此火大,新媳妇是抱着款冬的医书天天窝在寝室里钻研,儿子却跟没成亲时一个模样,忙着药庄的事,总的来说,除了睡觉、用膳时,小两口几乎根本碰不着面。
若有行房倒也还好,偏偏打扫的小丫头天天换床单,就是不见落红,不过,季君豪仍然忍不住替儿子说话,「这次是娘以死相逼,维澧才答应娶妻的,娘是不是不要逼得太紧比较好?」
「是啊,娘,」曹萱温柔的附和,「至少孙媳妇娶进门了,咱们就尽量不去打扰,两人总会有进展的。」
「进展?!下人们不说了,在右院时,孙媳妇不小心滑倒,一次还撞到孙子的嘴巴,他还吼她。」高虹愈想火气愈大。
这件事,季君豪夫妻也听说了,却不好干涉,毕竟儿子在尚未出意外时,还是个温文儒雅的男人,却因脚残被嫌,自尊心受创,脾气才变暴躁的。
「来人,把少主给我请来。」
高虹不由分说地又叫来奴仆,其恼怒的神情也令季君豪夫妇不敢再多言。
不一会儿,神冷淡漠的季维澧已被请来,下人立即退下。
季维澧向三名长辈点头,在母亲的眼神示意下,走到奶奶身边坐下。
「你的妻子娶回来是供着的,动不得的?!」高虹火冒三丈,立刻劈头质问。
「请奶奶的干涉适可而止,将奶奶中意的女子娶回来,已是我的最大的让步了。」季维澧也直接说明自己的想法。
「你!」高虹怒视孙子。
季君豪夫妻急急跟他摇头,不该硬碰硬啊。
「奶奶不是说过,老天爷对每个人的安排都有其道理,那么,您何不放手,让我看看我娶回来的娘子,有何能耐可以改变我的人生。」
季维澧语气嘲讽,但话中有话,只是季家长辈谁也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只当是推托之词。
「婚姻要两个人一起经营,置身事外,就是不负责!」高虹不悦反驳,直觉孙子在刻意扭曲她的话。
但季维澧也没兴趣跟奶奶争辩下去,站起身来,「管事跟账房都在门厅的议事堂等我,有些事得先交办。」
此话一出,三名长辈顿时沉默,只能静静的看着他离开。
「今年,还是不放弃吗?」曹萱眼眶红了。
「还是今年改由我去?」
季君豪握住妻子的手,但见她摇摇头,「儿子不会允的,没人能改变他的想法,也阻止不了。」
高虹反而没有接话,孙子心口上有个结不了痂的伤,没有完成爷爷的遗愿,他每一年都得跟自己的生命挑战,她的心,也不由得隐隐抽痛起来。
就在季维澧在议事堂与管事、账房商议药庄营运分工的相关事宜时,康沐芸也忙着跟那本砖块书战斗,好在还有季晶晶这个好小姑,不厌其烦的重复教她认识每一个字,甚至替她抱不平。
「哥真狠,你不识字耶,还拿这本药书让你读。」
「他是瞧得起我嘛,认为我有潜力,而且,既然身为药庄的少主夫人,药书总该瞧几眼。」
说是很乐观啦,但这本书密密麻麻的,真的好难,有些字,她看了再多遍,写了再多次,还是头昏昏、脑胀胀,翻了几页后,就算再相见,它还是不认得她,唉……
此刻,她紧紧握着毛笔,聚精会神的低头,一笔一画,依样画葫芦,却不成葫芦。
老天爷,季晶晶坐在一旁,忍不住拧眉,白纸上出现的是一个又一个的鬼画符,墨汁还晕染开来,简直惨不忍睹,於是她好心建议,「还是咱们换一本字数比较简单的医书?」
康沐芸摇头,「不行,这可是我跟你哥要来的第一件事,做不好,日后怎么做第二件、第三件?」她买针毛笔搁在砚台上,微笑看着季晶晶,「再继续教吧,我会努力学的。」
真有毅力!但医书很深、字又繁复,但瞧嫂子目光熠熠,季晶晶点点头,伸出手,指着书籍的一段,「你听好,就这里——」她一字一字的念出李时珍《本草纲目》中的一小段,「百草中,惟此不顾冰雪,最先春也。」
康沐芸点点头,一字一字跟着念,念完季晶晶再教写,但对她而言,有几个字不太简单,她念了又念,要记得已经很困难了,没想到后面一段更难。
季晶晶指着书,再教下去——
晋代郭璞中的《款冬赞》亦曰,「吹万不同,阳煦阴蒸。款冬之生,擢颖坚冰。物体所安,焉知涣凝。」
康沐芸嘴角抽搐,硬着头皮跟着念,念一字,忘三字。
半个时辰后,总算会了五分,季晶晶也觉得这是种酷刑了,好动的她教到都快睡着了。
但接下来是《楚辞》的九怀,株照上写的,「悲哉於嗟兮,心内切磋。款冬而生兮,凋彼叶柯。瓦砾进宝兮,捐弃随和。铅刀厉御兮,顿弃太阿。」
这这这——康沐芸舌头都快打结了,也吐不出三个字来,她瞪着这些字,耳朵听着季晶晶边打呵欠又再念一遍。
是在念经吧!一样很难啊,抑扬顿挫、高低起伏,她听得头皮发麻,一颗心是直直落,真不知道有没有人因为学字而发疯的!
她念不出来,毛笔左撇、右捺也写不出来,呻吟而出,她快要投降了啦!
「老天爷,这些到底能做什么啊?!」
「做什么?款冬能做的可多了,润肺止咳、祛痰平喘、治疑难杂症,是上等而稀有的药草啊。」季晶晶不知道她的呻吟是哀号,还好心的替她解释。
康沐芸愣了一愣,噗哧笑了出来。
「嫂子笑什么?」季晶晶真的很佩服她耶,她都快睡着了,嫂子的精神还这么好。
康沐芸笑看着趴在盯紧上的季晶晶,突然又觉精神百倍了,「没什么,只是,读这么多有关款冬的记载,有没有可能,我也跟你哥去采款冬?」
季晶晶倏地瞪大了眼,抬头坐正了,「不可能的,我练了轻功,就是想去帮忙的,但哥说太危险了,款冬是雪地里开花,人只要一不小心就会滑倒受伤,还会伤了花朵呢。」
「雪地里开花?」
「是啊,十一月过后,款冬的花蕾及叶子才能成药,而且黄色花苞是生於冰下的,开花时,会冲破冰雪,所以古人称为『雪中出花』。」
光听就好美,季晶晶好奇的就在书本里翻,果真翻到了款冬的图,只是可惜是墨迹,且略微斑驳,但光想像皓皓白雪中一片黄澄澄的花海,美极了!
但要得到愈珍贵、愈美丽的东西就要付出更大的代价吧,康沐芸心有所感的看着季晶晶,「采款冬除了危险外,可能会无功而返,爹、娘、奶奶都反对吧?」
「嗯,季家代代单传,为了保有唯一的男丁,长辈们什么方法都试过了,」季晶晶叹了一口气,双手撑着重重的头,「一开始,哥还是能沟通的,但被退婚后,什么人的话也听不进去,说什么不想再增加山上亡魂,只想一个人完成爷爷的遗愿,谁也不许跟。」
「我跟,他怕我穿帮,光这一点,他不带我去都不成。」她愈想愈可行。
「可是很危险。」季晶晶提醒。
「我没那么娇贵,而且,不瞒你说,面对他那张冷飕飕的脸比留在这里被长辈们拆穿身份还轻松些,我宁愿跟他去冒险。」她大剌剌的说着。
季晶晶笑盈盈的看着嫂子,这段日子,她也一直在观察她,她对下人极好,对长辈更是恭敬有礼,庄里上下都喜欢这个心无城府的少主夫人,除了她亲爱的哥哥。
但无所谓,她有预感,嫂子的热情可以驱走哥哥生命里的晦暗与寒冷,因为,她有一种乐观与温暖的天性,让人会不由自主的想亲近她。
「少夫人,大小姐,晚膳时间到了,老夫人跟爷都在等着呢。」
敲门声及奴仆的喊声陡起,两人这才双双收拾桌面,因为这些习字的证据可不能流出去啊!
明亮的灯火下,高虹、季君豪夫妇、季维澧、康沐芸、季晶晶同坐一桌。
这也是各自忙碌的季家人一整天唯一聚在一起吃的一餐,因而特别丰盛,好酒好菜,康沐芸从嫁过来后,一天吃的比一天好,再想到过去的她只能喝稀粥配酱菜,现在真的很幸福,她总不忘在心里念着「阿弥陀佛」,希望菩萨能保佑消息全无的韩芝彤平安无事。
但康沐芸并不知道菜色一天比一天好,是有原因的。
「孙媳妇,你如此干瘦,怎么孕育孩子?」高虹点出重点,孙子说不听,只能跟孙媳妇说白了。
「孙子吗?!」
由於季晶晶先前已经同她说过了,所以康沐芸是有心理准备,但在餐桌上说很困窘耶,她只能将求救的目光移动身旁的季维澧身上,本希望他能帮忙回答,没想到他还反瞪她一眼,吓得她也只能低头,又摇摇头,然后,一根食指悄悄的指向夫妇。
季维澧微眯起黑眸瞪向她,她以为他脚残,眼也跟着瞎,看不见吗?
冷光射来,康沐芸皱眉悄悄抬头,一对上他阴鸷的黑眸,吓得低头又缩回手。
他这才满意的低头吃饭,却也没有响应冥顽不灵的奶奶,反正,说不拢的。
曹萱见婆婆火大又要骂儿子,忙拍抚婆婆的手,摇摇头,没想到季君豪却说了——
「维澧,怎么可以对媳妇这么凶?」季君豪不以为然的斥责,小夫妻的互动,他可全瞧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