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下他满面汗水,神情紧张的盯着杯中荡漾的酒液,彷佛那不是酒,而是蚀骨穿肠的毒水。
萧玦怔了怔,正要发怒,一抬眼看见他神情,不由一惊,对面萧琛一惊冷笑起来,道:「怕我下毒么?」
萧玦长眉一皱,怒道:「於海,你昏了!你吃了雄心豹子胆!敢这般僭越!」
「陛下!」老於海噗通一声,「是……是明姑娘的嘱咐……陛下万乘之体,不可轻忽……请容老奴……容老奴一试……」
听到明霜这个名字,萧玦顿时皱了眉,萧琛的冷笑却更加森然。
於海只当没听见,见萧玦默许,抖抖索索自怀中掏出秦长歌给他的银针,往萧玦酒杯里一试。
一线黑柱,淡淡浮现於明光灿烂的银针之上。
有毒!
萧玦霍然抬首,逼视萧琛!
萧琛却怔在了当地。
冷冷凝视萧琛半响,萧玦默不作声的站起,一脚踢翻酒壶酒杯,头也不回的离去。
他走时步子太急,卷起的风,吹灭了本就微弱的灯芯。
黑暗如幕布唰啦啦的笼罩下来,遮住了所有惊愕至不敢置信的神情。
萧琛僵硬在了黑暗中,半晌,缓缓伸出手,去触摸已经碎了的酒杯。
他的骨节彷佛在这一瞬间突然僵死,每一动作都艰难的发出细微的声响。
半晌,他仰首,一声长笑。
悲愤如斯。
「好!你好,你好——」
————————
干元三年年末,一个不平静的年末,一个暗潮翻涌,卷起无数浪底沉渣,其影响深远注定要蔓延至今后漫长的岁月,蔓延到六国天下,蔓延出战火、苍生、争夺、杀戮、种种不可抗拒的风潮的年末。
这一年帝国一直被遥远的阴影笼罩着的天空,因为一个布衣女子的一出惊天状纸,隐隐翻卷起猎猎彤云。
她昂起的下颔,以一个坚定的姿态,便撬起了帝国最为信宠隆重的亲王的全部根基。
还有些一时无法看见的牵扯变动与连根拔起,将如裂缝般,在将来的岁月里,无声洇染拓展开去。
风雷将起,九州激荡。
干元三年十二月初四,旨意明发天下:「赵王信重,欺君罔上,擅杀无辜,处事妄诞放纵不羁,构陷罗织陷人於罪,革去王爵,圈禁安平宫。」
旨意同时载明,当年长乐大火,系奸人设计所为,然国母洪福齐天,睿懿皇后未死,明宣太子无恙,皇后忠心部署,多年后历经艰辛将太子送归西梁,现太子重居冠华宫,元月初一举行册封礼,皇后因三年前重伤未癒,现於海外仙居之地待复原后凤驾再返。
西梁百姓闻讯沸腾,连续三日自发上街鼓舞欢庆,当今在位多年,但一直无嗣,全西梁都在担忧他的承嗣问题,如今太子回归,国祚有继。何能不乐?
更有很多百姓如潮般涌向圣德护国寺,争先为国母祈福,无数人捐香油点长明灯,佛前拜求开国皇后早日回归。
……
新年新气象,新年的阳光,早早染上棺材店后院的花墙。
花墙上,早早的开了一朵新桃。
桃花娇艳,粉色嫣然,桃枝遒劲,姿态清美,花下清衣散飞风韵秀致的女子,深深凝注着那朵桃花,目光邈远,如湛蓝天际云卷云舒。
听得身后轮椅声响,她回声,一笑亦如桃花开放。
「一切看似结束,一切刚刚开始。」
(第一卷完,下卷,六国卷)
卷二:六国卷 第一章 六国
日光灿烂,万里朗阔,一线飞檐,斜挑长空。
飞檐顶盖黄琉璃瓦镶绿边,望柱下吐水檐首,下接圆形殿柱,两柱以飞龙雕接,龙头出檐龙尾入殿,飞扬腾跃。帝王之姿。
大殿高峙十丈,汉玉云砖白云般延伸,殿顶深黄翠绿宝光灿烂的明瓦,正中拱火焰宝珠顶,殿前两明柱有金龙盘柱,殿中梵文天花降龙藻井熠熠生辉。
殿中窗牗壁带,宝座屏架,熏炉香亭,多半呈深黑之色,和满目灿烂浑金恰到好处的调和,倍添皇家雍穆隆重,气度雄浑。
北方壬癸水,主黑。
北魏皇宫。
以北魏国体建制,皇宫应称王宫才是,然而除了尚未称帝,北魏诸般建筑规制,仪礼法度,皆是帝朝规格。
北魏雄心,可见一斑。
时将近午,熏风轻送,广殿深深深几许。
一方出自中川刺绣第一名家尤惠之手的绝版名绣「飞龙俯典」屏风后,檀烟嫋嫋,,一男一女,对弈无声。
良久。
黑曜石扳指光芒流转,深黑如眸,敲击在百年沉香木的棋枰上,笃笃有声。
一角琥珀色绣明黄螭纹秋香缎袖尾轻轻拂过棋枰,修长手指拈起一枚黑子,轻笑,啪的一按,「着!」
对面女子微微偏了臻首,黛眉轻扬,眼波如水从棋盘上流过,半晌皱起俏鼻,微嗔道:「陛下这棋忒深沉了,竟是诱臣妾入彀哪,可怜臣妾数条大龙左冲右突,还是逃不开陛下的网去。」
「你逃不过朕的棋网,朕又何尝逃得你的情网?」对面男子抬首,一缕微笑,在檀香淡白的烟气中不住游弋,容貌不算俊秀,然一双眼睛光华暗敛,深沉若海。
「臣妾亦为陛下所网。」女子含情脉脉,神情间兼具少女的天真与妇人的风韵,粲然一笑间明朗甜蜜,满满是倾心的欣喜。
男子一笑无言,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丁香色平金绣宝莲衣袖中露出的雪白柔荑,那女子笑容亦如衣色般娇柔淡雅,神情婉娈,低首再次细细端详棋局,忽笑道:「陛下棋力非凡,只是素行厚重沉稳之风,今日却有所异常,攻杀淩厉,落子如飞,倒令臣妾一时措手不及了。」
「你棋路敏捷,多有妙着,只是有时失之於略急,」男子沉声道:「朕一换棋风,你便措手不及,输也该当。」
女子娇笑道:「是,臣妾受教。」
她眨眨眼,神情间可爱而微微狡黠,「臣妾虽输了,但是能换得陛下一番教导,可比赢了还值。」
「纯妃,你就是这点最好,不小家子气,」男子笑道:「宫中诸妃,虽说多有出身比你高贵的,但论起大度风范,非你莫属。」
「臣妾谢陛下爱重,」纯妃浅笑一礼,「诸位姐姐出身高贵,教养端方,各有纯箴不及处。皇后高贵雍容,荣妃姐姐良善温和,瑜妃姐姐巧心灵慧……」
「得了得了,朕说一句你说一堆,生怕漏了谁,」男子又气又好笑的打断她,「你我静室对弈,朕说几句赞语,你还怕传到后宫打翻醋坛子?」
他突然敛了笑容,注视纯妃半晌,喟然道:「朕知道……你在宫中因为出身缘故,大约日子不好过,等忙过这阵子,给你提一提,你升了位,那干子小人也不敢再嚼你舌头了……」
「陛下,」纯妃急急跪下,仰起首时眼眶已经红了,雪白颜容宛如一朵玉莲花,娇怯不胜,「臣妾没有受委屈,陛下千万不可如此想,后宫姐姐们待臣妾都好,就算偶有小小不快,也是出於心系陛下,但望雨露均沾的缘故……」
「嗯,朕知道了,朕也乏了……」男子含笑听完,将棋盘一推,道:「朕总是知道你的……你跪安吧。」
顺从起身,女子谦恭一礼,盈盈拜退,行至殿门,突关切回首,道:「陛下今日似有郁郁之色,臣妾可以为您分忧吗?」
男子似乎正在神游,手指摩挲着榻前一封刚拆封的书简,心不在焉的道:「唔……她回来了……」
「谁?」
蓬然一惊,男子这才发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挥挥手,道:「没什么,你去吧。」
温柔一笑,女子迈出殿门,转过回廊,丁香色洒淡墨折枝银花的长裙裙裾拂过九曲长廊,姿态优雅而平静。
只是身子方转,神色突然森冷下来,眉目间如覆上一层淡霜,刚才的巧笑承欢,温柔嫣然,顿如被风卷去了无踪。
「娘娘,」身后宫女轻轻问,「刚才您有三次机会可以赢的,为何……」
「蕊深」女子回身看她,「你的棋艺也算长进了,居然连几次机会都看得出来。」
「娘娘是我北魏第一棋手,婢子伺候您,也多少算学会几手,」宫女笑道:「只可惜娘娘您韬光养晦,这第一棋手之名,总是让给陛下。」
「我跟他争什么?」女子一抹冷笑讥诮深深,「在帝王面前逞强,不啻於我死,我还没那么笨。」
她沉吟着,踱过花廊,窍手轻轻挽起娇花一朵,将那嫩红颜色,在指尖,慢慢的碾碎了。
抬起手,对着日光反覆的照,十指窍窍,根根如玉,十指指甲饱满如贝,光泽晶莹,再被刚才的碎花染上轻红色泽,越发娇嫩如花瓣……娇嫩的年华,娇艳的风采,如此值得呵护珍惜的美丽……只是,谁来呵护?
她冷笑,一声比一声冷。
「他今日心不在焉,棋力极乱,我试探一句,他哪里肯说?不过,当我不知道么?西梁皇后没有死,他不舒服呢。」
宫女乖巧的俯首,一言不发。
抬首,仰望国图之西的天际烟霞,女子明丽的容颜满是奇异的向往和不甘的傲意。
「多年来韬光养晦,和那些庸脂俗粉周旋於这深黑压抑的北魏皇宫,整日里谈些胭脂水粉谁家二郎,整日里应付那些宠利求子升位……真是白白辜负了我的心胸智慧……西梁睿懿,秦氏长歌,你真幸福,你生於乱世,生来即担负救世大业,你师门惊动天下威名卓着,行走何处都有人因为你的名门出身而心生敬仰自愿追随,你选上的皇帝就是你的丈夫,他以帝王之尊,明明可以坐拥天下美色,却为你漠视六宫专宠一人生死不改……我听着你的传奇成长,案头堆满了市井文人靠撰写你的人生讨生活的各式野史,我熟透了你——一区区女子之身,生成神后,死为传说,如今又卷土重来,再掀六国风云,你,还要创造多少个奇蹟?」
一声冷笑,她突然轻声道:「真好……我一直恨自己未能赶上那个时代,恨我进宫时你已死去,如今你还活着,真好……大乱将起,风云鼓动,正是英明杰出世之机,秦长歌,你等着,我一定会让你看见,内川大陆上不是只有你配成为天下人畏惧景仰的凤凰旗帜,我一定会让你知道,我,完颜纯箴,没有你的生来优越,却会做得比你更好,我一定要让你明白,我,才是整个内川大陆超越一切的最有手段的女人,我一定要让你跪在我脚下,双手奉上你西梁玉玺,称我,陛下!」
广殿深深,光线黝黯,九龙榻上棋枰依旧,黑白子以归入棋篓,男子犹自端坐,於缭绕的烟气中沉思。
半晌,他道:「如何?」
对面明明没有人,却有一个苍老的男声,突然响起。
回答:「此女藏拙。」
「朕不是说这个,」北魏之主双眉一挑,直视屏风另一侧,「她藏拙也藏了很久了,朕当真不知?她要玩什么,由着她,终究翻不出浪去,我是说另两件事。」
「另两件事其实是一件,」苍老男声忽远忽近,飘邈难定,「你烦躁了?你怕她?」
魏天祈默然,良久道:「父皇等於死於她手下,而当年何不予曾有预言她是我北魏皇族的……」他突然住口,仰首轻吁一口气,「何不予……也来了,天祀那事,终究是朕思虑不周。」
「你思虑再周也没用,」老人的声音一抹讥诮,「晋王的事,她的事,几乎同时爆发,你真的以为是巧合?」
「不是?」魏天祈一惊,「她不是在海外养伤吗?如何此事也有她手笔?」
老人默然良久,任空气里的沉凝气氛一寸寸凝结,良久,才如破冰一般,淡淡而厉烈的道:「她回来了。」
「她回来了。」
深金厚绒地毯华贵富丽,上面开着更为热烈的红色花朵,毯上少年,白玉肌肤,媚眼如丝。
黑发散披的男子,懒洋洋说完这句话,便好似累到了般,斜斜倚在娇媚婉转,唇红齿白的少年怀里,就着他殷勤捧上的金盃,浅浅饮了一口玉莉露。
他抬首,一双轻易飞扬的眉,黑如淩晨天色。
他的容颜,似乎不能用俊美儒雅英挺秀朗之类寻常形容男子的词语来描述,他给人的感觉似是流动的,流动的云流动的风流动的眼波与衣袂……乍一看似乎十分平常,再一眼却又觉得绝色至无可比拟,静态和动态各有不同的情致,容貌相比反倒成为次要,神采风华,无可比拟。
高山顶猛烈的长风吹散了他的发,有几缕飘入酒杯,几缕拂上少年面颊,少年轻轻合了,小心用自己衣袖拂拭干净。
男子一笑,将手搁在身侧亭栏,伸手,做了个捞取浮云的姿势,奖赏般的戴上少年的发。
那孩子娇羞不胜的嘤咛……
此处九城山,人在虚无缥缈间……
九城山高山巍巍,万仞之深,却於绝巅之上,有精致玲珑八角白玉亭,如一只白玉簪横空出世,斜斜簪於山巅。
眼前云海翻滚,脚下松涛阵阵,万山拱卫之中,一亭翼然,居於庭中,不言声也可闻轰鸣之声,如潮来潮往,迭起迭休,居於此处,便觉尘心洗尽,万物尔尔,四海之广,天下之阔,不过也就一芥子耳。
如此意境高朗襟怀广阔之地,本应隐士高吟,群贤共饮,或枕石漱流,或举觞酹月,方不相负。
却有人丝竹歌舞,娇童锦绣,极尽声色,不谢旖旎之欢。
实在是……有些不调和。
不过还有更不调和的。
在那些或媚笑,或轻舞,或浅唱,或调弦的馆娃娈童之间,那些华毯美人金盃玉爵之间,却有一男子,坐得笔直,神情庄重,一眼也不看那些娇笑着贴上身来的美丽娈童,直直盯着神情散漫的男子,皱眉道:「渊,我知道她回来了,我是来找你商量正事的,但是在我们谈正事之前,你能不能把这些人妖先赶走?」
「来,喝酒,」轻衣男子彷佛没看见他的不满,懒懒抬手,姿态宛如撷取一朵飘摇枝头的花,「这玉梨露是南闽名酿,采梨花清露制成,九蒸九晒,极其珍贵,而且最宜揭坛三日后再饮,我命三十骑自南闽出发,三日三夜换马不换人,赶到东燕时机正好,如今这酒香醇厚郁芬芳回味,为天下至香,你要是不喝,你会后悔死的。」
「我不喝不会死,这事不先商量却要死!」男子忍无可忍,咆哮,「白渊,尊贵的国师大人,请你正经点!」
一声轻笑。
淡金衣袍的男子突然推开娈童,执了碧玉酒杯轻轻站起,缓步踱到前方栏杆前。
他黑发散飞在风中,没系腰带的衣袍亦飞舞如企,对着脚下云海,身侧群山,以一种淡然俯瞰的姿态微笑着,一口口饮尽佳酿。
一指脚下无限朗阔的碧山苍天,翻滚云海,白渊曼声道:「这里,是拥有丰富矿产和连绵山脉的内川之东,以民风彪悍着称的女主之国,东燕;这山,是东燕第一名山九城山主峰之巅,万丈高崖,一国疆土,尽在我脚下;这座亭,是我白渊独有之地,全东燕,无论谁,非我同意不得踏足此地,如今你高踞我亭中,享我美食,观我美姬,品我名酿,却不知珍惜,伊倾城……」他惋惜的回首看他,神色间不尽叹息,「你好生愚蠢!」
「别叫我名字!」伊倾城羞怒低吼,「我叫伊城!」
「哦……抱歉我忘记你改名了,」白渊的神情却没有一点抱歉的样子,挑眉看他,「不过倾城,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抓不住重点,我的意思是,我能到今天这个地步,还有什么事能令我——不先商量会死?」
「可是她是——」
「她是人,」白渊截口飞快,「同样是人,我为什么要紧张?」
瞪了他半晌,颓然向栏杆上一靠,伊城无奈道:「好吧,我是个蠢人,从小到大,我从来不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你会做什么,就像现在,你明明最讨厌娈童,偏偏要做出爱得要死的样子,任全天下人攻讦东燕国师有龙阳之好……好吧,我知道,你是因为辅佐的是女主……总之,你既然不放在心上,我说什么也没用,反正我一向都是听你的,但有驱策,唯死而已。」
「没那么严重,」白渊自斟自饮又一杯,笑道:「谁死我也不能让你死,全东燕,我就一个可以说真话的朋友,你死了,我会寂寞死的。」
「说实话?」伊城冷笑,「那你在我面前还要搞娈童的把戏!」
「没办法,习惯了,」白渊一耸肩,「假作真来真亦假,无为有时有还无嘛。」
脸上愤懑之色突去,伊城默然凝住白渊半晌,低声道:「渊,你何必————」
「好了,喝酒,」白渊打断他的话,亲自斟酒,笑道:「良辰美景,佳酿美人,皆不可辜负,唔···那位美人,也是不可辜负的。」
抬眼瞅了瞅他,伊城终於忍不住试探的问,「对她,你真的没有任何看法?」
「有。」
「嗯?」
「她很美。」
「你!!!」
「好吧,你不要用你杀人的眼光看我,我告诉你,」白渊终於放过可怜的伊城,懒懒往亭栏上一倚,笑容里满满笃定。
「她不仅回来了,而且,根本不是在什么劳什么海外仙山,这不是她的风格。」
他手腕一振,半杯残酒穿亭而出,泼入身侧绝崖。
无声无息。
「听不到任何声音是吧?」白渊笑容里无尽深意,「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这点酒,落入无尽深渊,那是一点回响也不会有的,而有些人就是深渊,你看见的,永远只能是云遮雾罩的表像,你对她擅自使出的动作,就会如这酒一般,无声无息,便消融了。」
再斟一杯酒,他往身侧燃起的温酒的炭火上一浇。
哧啦一声大响,炭火灭了大半,燃起腾腾雾气,遮蔽了半座亭子。
白色雾气里,白渊的容颜忽隐忽现宛如神只。
「对於这类人,就应该这样——等她燃起,然后,浇酒。」
白渊微笑。
「听,那么响亮。」
他最后饮了一口酒,抬首,给了伊城最后一句惊爆的定言。
「她,就在西梁。」
「她现在在哪里?」
这是一个女声,明亮,干脆,一字字清晰如钉乌木的白钉子,杀伐决断,隐在齿间。
微风佛栏,带着海水的微腥清新气息,吹起玲珑水晶帘琳琅作响,帘前女子珠冠华服,凭栏而立,水蓝色缎质月华裙上以珍缀饰双鸾逐日图案,珠子颗颗拇指大小,浑圆璀璨,每一颗都价值非凡。
她身后是高大远超寻常建制的白石殿柱,和同样高阔的深殿,殿顶赤龙狰狞盘绕,远远延伸出阔朗的空间,殿周碧玉廊青玉地,一色水色云砖,环一弯碧水千顷——这不是普通的池水,这是直通离海的海水。
「回禀公主,」男子小心翼翼,大气也不敢出的回答:「据说在海外养伤····」
「海外?」女子一声冷笑,回转身来。
「我们这里就是海外,她在离国?笑话!」
殿堂高阔,使得她原本高挑的身材也显得有些单薄娇小,然而男子却如见巨人般,将本已低得很低的腰背,再往下佝了佝。
离国实际掌权者之一,建熹公主楚风曜,仪态肃立的俯视着比她高上许多的男子。
「去找找我那七哥……本宫有预感,他没死,而且变乱将起……离国虽然僻处海外,这次只怕也难独善其身,我给你三个月时间,三个月后,大司马的职位等着你,或者,天水广场上的双鱼百斩台的大刀等着你——你自己选罢!」
「太子回归?睿懿未死?」南闽,赤红妖火形状祭坛之上,大祭司阴离干涩僵木的脸庞上,浮现一丝阴笑。
他站起,极其温柔的招招手,指端蓬起一簇黑红色的妖艳火焰,形如三足之蛇。
手指划了一划,蛇身变化,现出诡异图案。
他桀桀一笑,笑声宛如女子。
「这个女人……我永远算不准她……对了,我的溜出家门的,彩蛊美人们呢?你们在哪里?」
「睿懿未死?」北堂啸双手撑在地图之上,愁眉苦脸的看着图上被四国紧紧围困的中川,不住喃喃:「左冲右突,已是支持艰难,现在又冒出这么个消息……西梁这些年休养生息,国力强威,已具掠夺天下之能,本来孤还寄希望於看在盟友称臣的份上,西梁给与咱们喘息之机,如今这个杀神居然活着……这个女人可不像寻常女人,那怜悯之心比男人还少……她永远是怎么省力怎么来,情分绝不考虑,我中川一定首当其中……完了,完了……」
「王上,」底下同样一群愁眉苦脸的臣子,面面相觑半晌,一个老臣试探道:「不如……和亲?明微公主现在已是我国第一绝色……如果王上舍得……」
「呸!」北堂啸恶狠狠啐了下来,「我舍得!真要能保住中川我舍得!可是你出的什么馊主意?和亲?箫玦那个人死恋秦长歌,秦长歌是个超级大醋坛子,你不知道?和亲?你今天说要和亲,她明天就会灭了你,原本可以拖三个月,咱们一天就可以因为你这个和亲建议被灭国!」
他怒气勃发,黑乌乌的胡子都竖了起来,半晌,颓然往椅上一坐,道:「先看着罢……咱们的『潜狐』,训练了这么些年,也该拿来用用了……」
一句睿懿未死,如风雷起於极天之际,惊动整个内川大陆,惊翻六国,惊起六国最高层的掌权者为之辗转不安,惊得这些散居内川大陆各处的绝顶人物,於同一个时辰,以不同的态度却是同样的慎重,谈起并开始考虑在未来几年内,因为西梁皇后未死而必须因之变动的计画和应对。
然而那位注定是内川大陆顶尖人物,注定要以自己的生死影响多国国策的内川大陆目光汇聚点,基督山伯爵西梁版事件的主人公,此时正毫无中心人物的自觉,坐在小棺材上,和儿子以大棺材当桌子,用自制的扑克牌争上游。
「跟你说了这个不是炸弹,三张牌也想搞出个炸弹?」
「小王大王明明去掉了,你手中哪里冒出来的?」
「是黑桃三先出,不是红桃三!」
太子爷悻悻,摸摸小鼻子,臭娘老教训他,到现在都是输,害的怪没信心的……忽然眼睛一亮,雄纠纠气昂昂啪的甩出几张牌,
「同花顺!」
秦长歌好温柔的微笑:「真是好牌啊……不过太子爷,你的手指为什么一直盖着第二张牌呢?莫非那张牌长得比较抽象?羞於见人?来,给为娘我欣赏先——啧啧,一色红桃里掺个黑桃,好个同花顺啊……」
「对四也想压我对a?太子爷,你以为a就是一,一比四小是吧?」
「太子爷,我出完了。来,鼻子!」
包子悲愤的杀身成仁的递过脸。
递过被纸条贴得横七竖八掺不忍睹的漂亮脸蛋。
秦长歌毫无怜悯的将一张纸条牢牢黏在儿子挺直的鼻子上,笑嘻嘻左右端详,「好,好,格局严谨,方位合适,随风飘扬,我见犹怜……」
「怜……我可怜」包子目光茫然欲哭无泪的站起,爬上一直微笑观战的楚非欢膝盖,「干爹,你还笑……」
有人目光阴沈杀气腾腾的看过来,满面郁卒,「萧溶?」
「唔?」包子大眼睛好无辜的眨了眨。
深吸一口气,西梁皇帝实在觉得有点愤怒,自己像个毛头小伙子天天下朝就微服奔棺材店追女人,女人好客气好温柔但是仔细想来她这态度和对店门口卖鸡蛋的好像一样温柔客气也罢了,为什么连自己已经认祖归宗的儿子,在受到挫折后也是爬人家的膝盖,而不是自己的?
更郁卒的是,客气了,温柔了,爬了人家膝盖了,自己还不能将醋意摆在脸上,堂堂西梁皇帝,为了人家的客气和儿子爬错了膝盖就生气想想实在说不出口。
思考了半天,只好换个冠冕堂皇的说法,「萧溶,你现在是太子了,将来是我西梁之主,你这个赖皮的性子,可得改改……」
「陛下是在质疑我的教训方式吗?」秀美的脸巧笑倩兮的凑过来,满面好奇。
「呃……哪有?朕是说,溶儿的性子,随性灵活,挺好,我西梁不同他国,当今第一强国,溶儿作为帝国太子,该有这份豪气……」
「那是自然,因为,made in 睿懿嘛。」秦长歌眼波流转,毫不谦虚的抛出个雷翻众人的答案。
满室愕然里,秦长歌丢下扑克牌,很优雅的伸了个懒腰,看着乌云沉沉欲雨的天际,喃喃道:「暴雨之前的压抑啊……最近实在安静得有点奇怪,嗯,我知道你们快耐不住了……哦对了陛下,你很快便不用天天跑棺材店了,因为我准备去干公务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