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涅盘卷 第一百零七章 幽禁
那女子一怔,随即一笑,慢慢道:「缓兵之计?」
又道:「自己解决不了就喊男人?我原本觉得你够厉害,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她话声虽然慢,动作却不慢,伸手抓向秦长歌天灵,七色彩光,富贵画屏般舒张开来,炫目如虹。
於此同时有人大喝:「将这个女子好生盘问了!务必将她底细摸清楚!」接着便是嗵的一声,人体被摁倒地上的声音。
手指再次一顿,女子缓缓笑了笑,突然喃喃道:「……有点寂寞啊……算了。」
她一拂袖,身姿极其轻逸的一转,伸足一踏,人已在天窗外。
秦长歌仰首,也不见她作势,只看见半空中长发一展红衣一扬,她已如流星般电射出去,随即惨呼声不断响起。
那呼声速度极快,几乎一声接着一声。换句话说,就是这女子杀人的速度也极快,无人是她一招之敌。
一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好惊人的武功。
隐约间听见调兵之声,呼喝之声,弓弩劲射之声,机关启动之声,萧玦厉声布防而楚非欢低声指挥关卡的声音。
秦长歌仔细听着,遗憾的摇了摇头。
如果自己还是睿懿,如果非欢还是非欢,今日便可留下这女子,可惜……
一切沸腾纷繁的声音里,那女子的语声突然清晰缓慢的响起,一字字道:「人,我没杀,这个,我要带走,谁拦,谁死。」
似是为她的话做注解,又是一阵惨呼。
那女子是在踏血前行,语调却平静依旧,其余人的声音里却不可避免的带上了紧张肃杀之气,唯有萧玦和楚非欢两人,一个毫无畏惧继续命兵拦截,一个声音恒定,低声而快捷的一道道安排启动机关,机簧吱吱嘎嘎声响里,无数形状各异的武器修携着听来各异的风声,悍厉而杀气凛然直袭目标。
流光星雨,耀亮夜空,人声涌动,飞矢如瀑,火把照红了半壁天空,太陛天牢三千铁甲倾巢而出。
那女子移动的速度听起来彷佛那是鬼魅——瞻之在前忽焉在右,所经之处要么是惨呼声起要么是暗箭回射击穿铁甲的当当声响,激锐的风声里她慢慢道:「好——不错——可惜没武功——」
声音空旷而幽远,最后一句已远在数里之外。
她冲出去了。
带着重伤的蕴华,在三千铁甲卫士围攻和机关攻杀之下,漫不经心的冲出去了。
说「冲」出去只怕都不准确,听她那语声,始终平缓如常,大约连气也没喘一口。
虽说御林军和铁甲卫士因为皇帝在场,主要精力放在了保护皇帝上,虽说机关多年未曾使用,开启时不够熟练延误时辰,但是这个女子以一人对千军,抬手漫步,顷刻杀人,那种人命在她手底直如草芥的漠视态度,那种强大到一定程度万物都不在眼底的无谓,真真令人生寒。
大约她今天全部的损失,就是被秦长歌烧断的头发。
秦长歌听得她远去,舒一口气,直直向后一倒,用手指虚空按了按,做了个打手机的姿势。
笑吟吟对着虚拟的话筒道:「半面强人,现在我来回答你刚才的话,要知道胡乱逞强的女人才是最蠢的,何况男人这种生物,你不偶尔依赖一下,他会没有成就感缺乏自信心,不利於他们茁壮生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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哢哒数声,三重巨锁的牢门缓缓开启,火炬的光芒被衣袂带起的风吹得飘摇不定,萧玦怒龙一般的卷了进来,秦长歌靠着铁床,懒洋洋的看着他,半晌哑声道:「太陛天牢需要再次改造了。」
萧玦冲进来的时候什么都来不及想,只想快些确定她此刻的安全,如今被她那双永远微笑平静,寒意深藏的眸子一瞧,满心的焦灼和热切立时如遇冰雪般,熨帖的平静下来。
平静之后,那种细微却又澎湃不休的激越情绪,再次从血脉里激起,宛如怒涛拍岸般拍打心房,这种极其熟悉却又睽违已久的感觉,自他初见小宫女明霜后,一次比一次明显浓烈,反倒昨日大仪殿上,对着比明霜更像睿懿的假皇后,那种深埋於记忆中的欣喜,根本就未曾降临。
这也是他心生疑窦的原因。
他对念念不忘的爱人的心灵感应,深入骨髓,历世事,磨折风霜雨雪而不可抹杀。
然而,她呢?
明霜,长歌,不同身而同魂,她笑意晏晏却清冷流光的眼眸,在历经死劫,隔世重来之后,会以何等的目光,来迎接她前世的爱人?
长歌,长歌,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她从来都是不凡的女子,不凡到他常常觉得,世上任何荒诞的奇蹟发生在她身上都是有可能的,他觉得她永远不会死去,正如日月星辰,亘古如一。
正是因为这样深切的了解和长久相处形成的强大的信念,使他在长乐大火之后始终不肯相信长歌死去的事实,犯下了他难以原谅自己的错误。
如今她终於回归,龙章宫无数个凄清夜里失眠时的喃喃祈祷终成现实,他欣喜至不能言语,然而了解她如同了解自己掌纹的他,在即将靠近她的那一刻,突然开始心慌。
一切……不会那么想当然吧?
没能保护好她,令她喋血深宫,令她冤情难雪,令她深怨长埋,令她在转世重生后,只得以羸弱之身辛苦万端的寻找真相的自己,是在也无言要求那份「想当然」。
今日又因为思虑不周,令她再次遇险,险些丧身。
那个红衣女子出现在牢顶之上,甫一出手展示强大无伦的武功的那一刻,他连心跳都几乎消失。
如果……如果再错一次,他便是下九泉堕深渊,也难偿滔天之恨……
……
萧玦停在了秦长歌三步距离之外。
眼前女子浅笑盈盈,眼波流转,是一抹烟一缕风一声清音一丝馨香,是浩淼沧海是广褒烟霞,谁都感觉得到,谁都不能妄想抓握得住。
她心明如镜,照得见浊世窍毫尘埃。
这些年,前生后世,他犯下的错,她心知肚明,如今,她会怎么想?
她会……恨他吧?
想到这个可能,便如心上突然被人重重抽了一鞭,刹那间皮开肉绽伤筋动骨,又或者谁突然倾翻了灼热的沸油,无遮无拦肆意泼下来,一大片热辣辣撕心裂肺的疼痛。
有生以来从无畏惧,却在这一刻近乡情怯。
萧玦只觉得那一步突然深如幽壑远如天涯,灌了铅的脚步难以飞度。
……试一次吧……无论怎样的结果,他都接受,虽然内疚自责,无言以对,但是如果不试一次,此生永难心安。
她似乎也曾说过,连尝试也不敢的人,是懦夫。
手紧握成拳,贴在袍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萧玦面上却强自平静的一笑,目光深深凝注,问:「你愿意再次亲自改造一次么?」
秦长歌抬眼,目光掠过他崩起青筋的手背,再掠过牢门口没有跟进来,半侧首看着远处出神的楚非欢,他秀丽的容颜半隐在黑暗里,一个沈郁静逸的轮廓。
情愁几许,空自伤人,那些前生里欠人的,被人欠的,都勾销干净了罢,
至於以后……且待时光和心灵解答吧。
「深仇未了,哪有闲工夫搞建设?」秦长歌微笑起身,「明霜还是明霜,一个因为旧时记忆戕害,目前为止都还只敢清心寡慾的小女子,但未来会发生什么,谁也无法预计,如果有一日明霜决定了什么,自然会坦诚以对,现在,我要做的,是以重新开始的自由的前行路途,寻求一个隐於云天之外的答案。」
她边说边向外走,在将近牢门前停住,一笑。
「但望诸君成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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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慢的脚步声行在幽深的牢房甬道之中,听来犹如很多人在行走。
自甲号牢房里出来的秦长歌,坚持不要萧玦的搀扶,却首先提出要去看看关押了其他人的牢房。
当丙号牢房打开时,萧玦退后了一步。
楚非欢脸色白了一白。
秦长歌只是负手立於牢门口,身后火炬的光亮飞扬如舞,映得她脸色倒有几分红润,只是那目光幽深,宛如深渊。
火色跳动,鲜艳活跃。
不及那牢房一片烈红刺眼。
人间地狱啊……
遍地碎肉,脑浆,鲜血,残肢,一簇簇的头发在浓厚得淌出地面的血泊中飘摇,屍体们以各种诡异姿势横死於地,有的撞墙,有的自扼,更多的是互相残害而死,你的手指捅进了他的眼眶,他的牙齿咬断了你的舌头,被拽出的内脏扔得满地都是,血腥气息几乎在门刚开启一线的同时,便猛烈如海啸般冲了出来。
「啪嗒」一声,火光突然黯了一黯,一个举着火把照亮的侍卫耐不得这恶心惊怖的场景,失手将火把惊落在地。
更深一层的黑暗里,人人面无人色。
萧玦踉跄一步,失声道:「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秦长歌平静的道:「音杀。」
怔了怔,萧玦嘎声道:「刚才,刚才那个女子?」
「嗯。」秦长歌淡淡道:「很好,很强大,我很久没遇见这么强大的女子了。」
萧玦的思绪根本不在她说的话上,只是怔然道:「刚才……这音杀……你……」
秦长歌转目看他,一笑道:「我听见了。」
退后一步,后背撞到铁门,门在铁壁上撞击出巨大的声响,隆隆如啸,萧玦彷佛没听见,只怔然而立,突然沈默下去。
他素来挺直如剑的背影,这一刻剑锋暗藏。
半晌他低低道:「朕错了……」
秦长歌当没听见。
萧玦抬首,看着她眼睛,再次道:「我错了……对不住。」
轻轻一叹,秦长歌道:「此事阴错阳差,并有他人作祟,原也怪不得你。」
萧玦默然,秦长歌已道:「把隔壁牢房也打开吧。」
隔壁囚的是董承佳的遗孀,因是女犯另囚一室,萧玦嘴唇蠕动欲待说话,终究没有开口。
门开处,这回连秦长歌也震了震。
迎门铁壁上,血写的一排大字杀气淋漓,每一笔划都还在不住滴落浓厚鲜血,狰狞怨气似可冲破这铜墙铁壁,直达九霄!
「萧琛,我夫妻定来寻汝!」
墙下,董氏屍身立而不倒。
久久凝注那屍体,秦长歌缓缓道:「此女不凡,她是诸多证人中唯一一个不需要任何挟制威胁许诺便自愿出证的,数年来她身负丈夫骨骸中的一截和临终血书,日夜思谋复仇,未曾有一夜安睡,那截骨骸我们看过,是黑色的。」
「这是烈女,长啸如岚意气如虹。」秦长歌仰首,「对於其他人,我虽有愧疚,但他们多半各有私慾,事已至此,我自然会对他们所遗家小善加抚恤,只是此女,此生所求,唯报仇而已,我却牵连她下场如此——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面色惨然的退后一步,萧玦立於两个牢房之间,目光再次在那些惨不忍睹的屍山血海中扫过,黑暗中隐约听见骨节攥紧发出的细微的咯咯吱吱声音,半晌,萧玦吁一口气,冷冷道:「传旨。」
赶来的夏侯绝立即上前俯身听命。
「赵王萧琛,欺君罔上,滥杀无辜,处事妄诞放纵不羁,构陷罗织陷人於罪,着革去王爵,由夏侯绝前往王府查看家产,暂囚天牢,待有司审狱献定,另行发落。」
夏侯绝震了震,头俯得更低,依言复述无误后,匆匆而去。
晒然一笑,秦长歌道:「为何不提睿懿被暗杀之罪。」
「朕不回护他,」萧玦神色痛苦,「但是你自己也没列证据指证他杀你——长歌,你的目标不是他,是吗?」
「他是亲王,依朝廷律例,有议贵议免死之权,」秦长歌淡淡道:「我没什么说的,总之,天意森寒,切莫等闲,冥冥中自由安排,对於某些人来说,有些惩罚比死更难受——不过我有一个要求,请在太陛天牢暂押之时,为他安排我呆过的那间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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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迈进龙章宫,便看见龙床上呼呼大睡的包子,秦长歌俯首看了看那张睡得喷红的脸蛋,似笑非笑道:「瞧他睡的这个香,被卖了都不知道,担心我?这个没心没肺的小子。」
「谁被卖了?」包子霍然睁眼,「需要我帮你数钱吗?」
「你被卖了,」秦长歌没好气,「不仅没收入,我还亏本。」
包子瞅瞅萧玦,咧嘴一笑,抱住秦长歌脖子,在她耳边悄悄道:「亏什么?赶明儿我踹他下台,皇帝轮流做,今年到我家,我封你做太后,一三五我垂帘,二四六你听政,咱哥俩一天吃三百八十道菜,不吃穷他不算完!」
「得了吧你!」秦长歌同情的望了一眼因为耳力很好所以现在脸色很古怪的萧玦,一拍儿子屁股,「都是睡前故事说多了,你现在越发贫嘴,谁跟你哥俩?还有什么你垂帘我听政?你这什么智商?」
包子摊手,「我没办法啊……我落差啊……我空虚啊……我刚刚知道我是太子啊,有点不习惯来着,对了,太子都应该干什么来着?你好像说过一个什么……九龙夺嫡?」
「哦,」秦长歌斜瞟了一眼萧玦,「如果你觉得你很闲,你是可以建议你父皇再给你添八个弟弟,搞一出西梁版九龙夺嫡,记得要把老二生得庸碌无得,老三生得爱好文学,老四生得刻薄冷酷,老八生得贤良深沉,老九生得阴险狡猾,老十生得鲁莽粗暴,老十三生得狭义英烈,老十四生得英武善战……哎呀,问题大条了,你是老大?最蠢的那个?」
包子立即抗议,「搞什么?生那么多做什么?种马啊?」
秦长歌别有意味的一笑,瞄了瞄萧玦,包子疑惑的打量了一下萧玦,突然想起老爹的职业,恍然大悟,也上下瞄了瞄他,极其奸诈的嘿嘿一笑。
……萧玦被这对母子的天马行空的对话和横空出世的神情早搞糊涂了,只听懂大约是在说自己纳妃的事情,面上不由微微一红,心道长歌连这个都和儿子说,难怪这小子才几岁,就荤素不忌了。
转念又想到长歌去后,各宫妃子都还在,心中怕她误会,有心解释一下,但是当着儿子的面实在开不了口,却听秦长歌突然道:「非欢你去哪里。」
萧玦愕然回首,这才看见楚非欢已经行至殿口,而长歌正目光复杂的望着他背影。
停在殿门前,楚非欢并没回首,只淡淡道:「恭喜陛下一家团圆,如今长歌即已脱险,也没有我的事了,请容我告退。」
他语声平静,背对着众人,无人见那清澈双目中深意苍凉,曾几时心花零落,罗衣消尽旧时香,几多深恨,几多深恨也只能长此深埋,那些一家团圆的,言笑晏晏的,两情相许的,如今已不敢奢求拥有,但希望可以不必让我看见。
……离开吧,让那些团圆的,更美满吧,何必做个畸零的碍事之人呢?
楚非欢抬首,月光如水,浸透他秀丽容颜,他亦是一轮浅淡的月色,照得寂寥楼头那些无声而隐忍的梦境,更多凄凉。
「不行,」
接口的是秦长歌,语声干脆,「要走一起走。」
萧玦一惊,未及说话,秦长歌已回身,深深看着他,一字字道:「先前我已说过,明霜还是明霜,请相信我这么做有我的理由,我希望,一切都重新开始。」
手指紧紧扣住身侧的销金宝鼎的飞龙把手,不顾那鳞片棱角刺痛掌心,萧玦亢声道:「可你也应给我一个公平的机会——长歌,我对不起你,我没能做到当年我对你许诺的那些,我知道你心里怪着我,所以我不能勉强你,也不当要求你回来,但是长歌,看在那许多年倾心相伴,看在你我曾两心相许,看在溶儿面上,你最起码,该给我个机会!」
「我没有怪你,」秦长歌一笑,「天为棋盘,星矢为子,你我属於的这一番棋局,纵横六国,非单薄人力可挽,怪你又有何用?至於机会……好吧,我虽然不入宫,但会以另一种合理并公开的方式留在你的视线之内,也方便将来行事,溶儿也可以常来陪你,你可以公开他的身份。」
「你指的是……」萧玦目光闪动,「溶儿恢复身份,你呢?太子活了,皇后的去向如何解释?」
「有很多理由可以解释,」秦长歌一笑,「悉听尊便,我只有一个建议,你去和萧琛谈谈吧。」
「嗯?」
秦长歌将目光缓缓调向太陛天牢的方向,目光似憎恶似疑惑,「也许你去,会另有些什么收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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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如此短促,却又如此漫长。
短促如昔年最美好的记忆,漫长得,彷佛便是一生了。
萧琛坐在秦长歌坐过的位置,仰首看着月光一格格移过天窗,不可追及的远去,突然很平静的笑了下。
天窗已经修补过,太陛铁甲卫士的速度果然很快。
萧琛盘坐半晌,默然起身,执了一盏油灯——这是守牢人因他的特殊身份送来的,再一次细细看墙上的那些字。
他看得很认真,彷佛想将那些字都一字字看进心里,再带着血,带着恨,刻进心里。
然后,他慢慢的,抹去了那些字。
「睿懿……秦长歌……」他近乎呻吟的低语,烛火明灭,映上他清雅的容颜,那隐在半边黑暗中的目光,一片萧瑟的森然。
「你想逼我说……」他慢慢绽开一丝微笑,「我为什么要让你高兴?我,不,说。」
「将来……」他笑容里满是恶意,恶意里渐渐多了一丝兴奋的喜色,「你就等着哭吧……」
那喜色又渐渐散去,他似是想到什么,突然轻轻的颤抖起来,「不……不……」
睁大眼,彷佛看见未来某个惊悚的画面突然逼近眼前,眼底浮起一层青色的惊恐。
良久,萧琛缓缓弯下身,抱住了双膝,黑发散落,落於瘦弱的背脊,那么一个牢牢保护的姿势,他将自己欲待出口去死也不愿出口的那句话,连同自己的所有难言的沈默,都死死的藏住了。
……萧玦已经在牢门前看了很久。
先前夏侯绝来报,宣旨时,赵王素衣散发,於府中清波亭中独自抚琴,听了旨意,只淡淡哦了一声,对着手下琴看了半晌,衣袖一挥,将琴推入湖中。
一声水花也未溅起,绝世名琴永久沉落。
「长弦已断,名音失声,即已无人倾听,何须再留?」
赵王俯首看着平静毫无波澜的湖面,最终只说了这句话。
夏侯绝将当时赵王的言语,神情,姿态,钜细靡遗的一一回报给萧玦,禀告完他半晌不敢抬头,殿上的天子侧身而立,遥遥望着远方,身姿依旧如常笔直,然而他却隐隐觉得,陛下这一刻内心里,有什么已经崩断了。
随后萧玦再次要他带领着来到太陛天牢,身后於海捧着金樽玉盏,一壶碧青的酒液,在玉壶中荡漾。
夏侯绝连一眼都不敢看那酒,开了门,便躬身退下。
在牢门前怔立半晌,萧玦缓缓抬步,走了进去。
萧琛闻声抬头,看见是他,也不奇怪,一笑道:「你来的好快。」
他一眼看到於海手上的酒,面色一变,随即极其古怪的一笑,道:「很好,有酒。」
於海的手指微微颤抖,细细观察着萧琛的神色,想起刚才秦长歌离开龙章宫时嘱咐他的话,只觉得额上的冷汗,一滴滴的冒出来。
他缩在阴影里,一动不动的站着。
一掀长袍,在萧琛对面坐了,萧玦半晌不言语,只深深凝注着他,半晌道:「阿琛,你何苦来。」
「我听不懂您的意思,」萧琛已经恢复平静,微笑如常,「陛下,我现在不想提我的『罪行』,总之,都由得你,如果你还念着几分兄弟旧情,你就最后陪我一次谈谈家常吧。」
怔了怔,目光在酒壶上一瞟而过,萧玦知道萧琛误会了,只是此时也没有心情解释,总之等会他便会知道自己不是那个意思,他轻轻颔首,道:「你说。」
「说什么呢?」萧琛任於海给自己斟了一杯酒,轻轻端起酒杯,沉吟半晌,突然一笑,「有很多话,放在心里好久好久,每日每夜都要咀嚼一遍,想着终有一日能和你细细的说,那该多好,可是真的轮到最后这个机会来说的时候,却突然发觉,原来已经不能说了,原来说也是没用的了……」
是的,说什么呢?
说那年半夜无眠,想起曾听丫鬟姐姐说撷梅园梅花开得好,只是里面住的四少爷整天武枪弄棒,好生粗鲁,一时兴起爬起来,去了撷梅园,那梅花开得真好,嫩黄淡红洁白盈绿,映得楚天清澈,香雪千枝枝干横斜,一枝枝都是诗意……朔风里夜香暗飘,同时飘起的还有剑光。
剑光如电,亮白之电,羿射九日之疾,海宁青光之敛,那少年身子颀长劲健,步履轻捷灵动,翻覆长剑轻若无物,滚滚光华围绕着他飞旋,似凤舞似龙翔,步履轻捷灵动,似墨笔名家淋漓尽致的写意,笔笔都是吞吐风云的豪情,漫天的各色梅花为剑气惊起飞舞,再被剑光绞碎成芬芳嫣然的碎雪,落了他一身。
那一肩的梅花雪啊,从此幽香不散,时时不请自来,叩问他的梦端。
或者,说之后的书房相伴?
他不爱读书,夫子的功课他总嫌浪费练剑时辰,自己便替他做,先写了他的,再写自己的,从此学得和他相似的字体,夫子的功课真多,他总在写啊写,手都酸了,偶一回头,见他风一般的卷进来,塞过来一颗果子——给!那树上最高的地方摘的!最大最红!
……他摸摸手腕,好像还在酸?那果子也好酸……他一口口吃了,瞅着他笑,他也笑,咽着口水。
那树上,就一个果子。
这一生,再也吃不到那样的果子了啊……
或者,说那年石板桥上的霜?
从璟姐姐那里知道他要走的时候已经冲了,他怕赶不及,半夜匆匆起身,连大氅也来不及披,穿着便鞋便奔了出去,等了好久,便见他和她过来,一男一女,黑衣雪裳,在早秋的挂了霜色的枫树林中驰骋,那枫叶红得华丽喧嚣,却不及他们男的俊美女的绝色,好一对鲜明美丽的璧人,他那是第一次见她,倚着桥栏,对上那双清冷冷的目光和那明显与目光不符的微笑时,他便知道,她注定是他一生的敌人。
他赢过,最终还是输了。
因为,他爱她。
那年,回家之后,他大病一场,后来风湿不去,深入肺腑,久病难医,其实就算没有这一遭,他也活不久了……
萧琛淡淡的笑起来。
值得吗?值得的。
他神情凄凉而欣喜,怅然而满足,带着复杂的惘然疼痛赭色,透过萧玦的眼睛,看向遥远的,他也许再也看不见的将来。
萧玦一直注视着他的神情,耐心分享着他的沈默,见他如此苍凉的微笑,忍不住道:「阿琛,你为什么要——」
「我说了我今天不想说这个。」萧琛打断他的话,将酒杯晃了晃,笑道:「哥哥,你来杀我,还想我老实说话,你弟弟没这么好欺负的。」
傲然一笑,神情间光风霁月,萧玦道:「你以为这是毒酒?朕是这样的人?你不信?朕陪你喝。」
他正要斟酒,却为萧琛拦住。
抬眉静静看着萧玦,萧琛道:「是我误会了哥哥,我给哥哥斟酒赔罪。」
一笑松手,萧玦道:「也罢。」
细细的斟了酒,萧琛又拿起自己的杯子,对着萧玦举杯一照,「咱们兄弟很久没在一起喝酒了,干。」
「干!」
「陛下!」
於海突然出声,手一伸拦住了萧玦欲待饮下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