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六国卷 第四章 试探
「胡闹!」萧玦将棋子啪的一搁,「你是勋爵武职,怎好去做文试主考?何况现在主考已定,怎好半途更改?」
「洪嘉石那个酸儒,他能出什么好题目?」玉自熙风情万种的嗤之以鼻,懒洋洋翘起兰花指,戳戳点点那个虚空中的酸儒,「他最爱堂皇华贵文字,最喜援引,引得那些士子们挖空心思花团锦簇做文章,尽可着他心意玩文字,一篇五百字的经义,有三百字是典故,一百五十字是对仗,咬文嚼字诘屈聱牙——这是好的?」
「好了,朕说一句你说一堆,」萧玦皱眉,「朕还不知道你?主考若是汤焕望,你一定会说此人喜平实厚重,浮扬不起,士子们会把文章写得寒伧,个个都像饿殍,体现不出我泱泱大国富盛风范,若是项之痕,你会说这个三元进士取了巧,是天璧元年的第一榜进士,那时国家初建,百废待兴,取士制度宽松,他真才实学捋起来不够一菜篮......反正你总有得说的。」
「陛下知道就好了啊,」玉自熙巧笑倩兮毫无惭色,「所以微尘厚颜自荐,文武之道,本就不必一定分出个经纬来,何况微臣若做主考,还比别人更多些好处,有益国家擢拔人才啊……」
「什么好处?」
「微臣的美色。」玉自熙面不改色的将一张如花容颜凑到萧玦面前,「您瞧,真正的,如假包换,无人可比的美色一一微臣连试题都想好了,叫『吾未见好德如好色也』,微臣这张脸,就是色之极品,士子们一见微臣的脸,对於『色』自然会有极深极贴切的感触,於是文思泉涌,笔下生辉,做得华彩璀璨好文章——这真真是我西梁之福啊……」
……
萧玦瞪着玉自熙,这世间怎会有这等不知羞的自负美貌自我标榜之人?
还有,他今天突然跑来要做主考做什么?
前几天听说他在天衢大街上被一士子误认为女子给调戏了,这人一向是我行我素不肯吃亏的性子,今天他吵着要当主考,是不是和这个有关?
而且,据隐踪卫回报这还是溶儿搞出来的事,那么,那个胆大包天的士子,是不是长歌?
这么一想,萧玦的心里便似打翻了调味罐,满满的奇怪滋味冒上来,酸的辣的苦的咸的,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长歌当街调戏玉自熙?虽说是为了替溶儿解围,但是那样的方式……好吧她做得出,只是……
瞄瞄玉自熙宜嗔宜喜的绝顶美色,萧玦的脸微微阴了阴,现在不比当年了,经了这一番死生历劫,长歌的心思越发深沉如海,芳心终将谁属,自己还真的不敢太有把握,虽说当年她就认识玉自熙,没见有过为他美色所动的模样,但是人是会变的,隔世重来,她会不会看上这张明明看过很多次但是每次再见还是会惊艳的脸?
这些年,宫深风冷,孤灯映壁,过惯了寂寞的日子,本也习惯了,不过就是将自己更深一点的冰封起来,在偶尔胸中刮起疼痛的大风的时刻,学会漠视或走开罢了,可是,一旦知道自己可以拥有,可以重新得回当年那些念念不忘的甜美与温暖的时候,突然开始患得患失,对任何微小的变化与表现,都开始忍不住细细咀嚼掂量,当年那些不管不顾无所拘束的豪气奋勇,竟在多年后一场自以为是的错误里,被心虚的磨灭了……
人心亦如水,等闲起波澜,那些惊起的涟漪,散开的波晕层层叠叠,永无止休啊……
对面,玉自熙紧紧盯着萧玦的神情。
他在……想什么?
他在……不愉快什么?
总觉得他最近很怪异,虽明烈依旧但阴郁渐少,只是总有些心不在焉,坐立不宁,神情也於镇静平稳中隐约可以找到些许兴奋和期待,但那兴奋期待中,又好似有些不安和不确定,彷佛,彷佛有什么正欲祈求的事物是他心心念念渴望得到,但是又不太有把握的为此愁烦一样。
今天观察了他一天,越发确定他有问题,玉自熙在心中飞快转着心思——太子回归,睿懿未死,阴郁渐少,嗯,合理;睿懿既然还活着,总有回来的一日,兴奋期待,嗯,合理;但是,不安和不确定,哪里来的?
媚色流动的眼眸波光闪烁,玉自熙一抹笑意似有若无,当主考?笑话,用手指头想也知道萧玦不可能同意,他只不过是为了在这里死缠硬磨一天,想见见至今还未见过的太子而己。
太子册封那日,他不在,他被萧玦派出去视察幽平二州军备,近期北魏不太安分,他在军中素有人望,又是北魏的老对手,陛下要他亲临边境,看看叩边的诸般手段是北魏哪位将领的手笔,回来后发现风云变幻,那个他看中的小宫女明霜扳倒了萧琛,而太子回归——他问过太子形貌性格,确定果然就是明霜身边那个心黑皮厚的小家伙,但是,明霜呢?
这个女子传奇而神秘的出现,以公主随同出嫁的宫女身份和他一次次交锋,谦和有礼而又寸步不让,风轻云淡而又机锋暗藏,他因此对她越发兴趣盎然,那感觉不啻於当年初遇秦长歌,先打架再吵架,打完了吵完了就互相阴对方,最后……
算了不想那女人……明霜能行此惊天一举将萧琛整倒,他是相信的,但是后来的故事,他就不信了,什么?传奇烈女以死报恩?被赵王事后报复暗杀?市井间将这个故事传得沸沸扬扬,一番感伤惋惜赞叹之后,渐渐也就丢开了,那些为生俗所扰的人们,每日困溺於枯燥单调的烦恼和生活,永远只会追逐最新鲜的故事儿,那个曾经占据了他们大部分口舌力气的孤身叩阍的小女子,很快便如泡沫般的消失於他们的舌尖和记忆中了。
可他不相信,不忘记。
笑话,那女子事前安然无恙,却在事后,赵王失势后被杀?好吧,有这个可能,毕竟事先她暗敌明,事情掀出来后,以萧琛的残余势力和收买人心的本事,想杀她也有可能,但是,就他与她寥寥几次交锋的感觉,这女人,哪这么容易死?
那么她去了哪里?下一步她要干什么?
还有,陛下也曾为她心动,现在他这么奇异的表现,是不是和她有关?
玉自熙一直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见见太子,找找小破孩的破绽。
可惜不知道怎的,每次有意无意的想碰见他,答案不是太子去练武了就是太子去读书了,跑到读书的藻文馆,他居然又不在,说是解手去了,他坐下来等,老贾端胡子直飞的告诉他不用等,太子解手向来一解就是一天的。
他立刻很关心的送去有润下通便功效的黑芝麻、胡桃仁、大麻仁、柏子仁、松子仁、郁李仁、杏仁、土瓜根汁、阿胶、蜂蜜、牛酥、羊酥诸物,以示对太子便秘痼疾的深切同情和慰问,原以为那个坏小子一定气得七窍生烟,跑来找他算账,没想到不过一日,东宫来人,执礼谦恭,说是奉命感谢静安王关心,附上太子的亲笔谢笺和回礼。
谢笺的纸软而长,全无冠华宫太子富贵风范,上面墨汁淋漓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多谢王爷,改日请你吃苦瓜全席。
那纸经仔细辨认,确认是宫中专用於大解的手纸。
礼物倒是中规中矩,一般的是中药,玉自熙却不肯相信这坏小子会乖乖的送东西,将包都拆封了一一仔细看去:
第一包,红枣、桂圆、当归、淮山、人身及枸杞。
第二包,旋覆花、香附、当归、川芎、丹参、甘草。
第二包,丹皮、地骨皮、生地、柴胡、当归。
第四包,当归、白芍、桂枝、川芎、党参、甘草。
第五包,青木瓜,酪梨。
第六包,花生,红枣,黄芪。
玉自熙粗通药理,看这些药都是寻常药物,功能去滞解燥温补生津行气活血等等皆有,但是青木瓜用来做什么就实在不明白了,请了府中医官来看,医官本也不解,将六个药包都看过了,思索一会,悄悄问玉自熙,「王爷,可是襄郡主有经血亏虚,滞下不调之症?」
嗄???!!!
玉自熙面上笑颜晏晏,点头,「是啊。这些药对症么?」
医官肃然,「襄郡主看来体质寒弱,近期可是吃了生冷食物?以前不至於如此啊,这第一包,滋阴补血,第二包治月事胸涨气滞,第三包治月事血热,第四包调理月事血瘀,第五包和第六包,却是……咳咳……咳咳……」
医官一副碍难出口的模样,被玉自熙盯了半晌才道:「女子丰润肌肤所用……」
然而他那目光,却极其暧昧的在玉自熙胸部扫了一下,暗示:丰润此部位也。
月事?丰胸?骂我是女人?
玉自熙笑嘻嘻的挥退医官,托腮看着那药包半晌,轻轻一吹,丰胸调理月事的药包立时化为粉末。
挫折了几次,玉自熙也不去冠华宫了,那小子明显就是在避开他,可是避得了一时避不了一世,总有揪住你的机会。
然后,便发生那日大街强吻事件……玉自熙将乌发缓缓绕於指上,拈着棋子不动声色的沉吟……那家伙是谁呢?明摆着阴了他一道,这行事风格,倒有几分那丫头影子呢,事情起因肇事者也是个和太子年纪相仿的小孩,虽说相貌不像,但是相貌这东西,是最靠不住的东西……
只是当时他紧紧压在自己身上,胸部骨头硬得咯人,气息也不是那丫头的沁凉薄荷香气,怎么看都是一个男子,有女人将男人扮这么像?
玉自熙皱眉,啪的捏碎一个棋子。
唔……今天把冠华宫里的玩具全部玩散掉了,点心都吃完了,也没能把黑心太子逼出来,倒是陛下,看出来很奇怪啊……他,萧溶,那个士子之间,会有什么关系呢?
玉自熙再皱眉,啪,又碎了一个棋子。
对面,沉浸在自我怀疑情绪中,正在严肃思考静安王容貌有没可能对自己的未来幸福造成威胁,并对长歌始终不肯告诉他自己的新身份十分郁闷的皇帝陛下,顺手也抓过一个棋子,在指尖慢慢的碾……长歌当真要去应考吗?万一落榜怎么办?她现在行事,怎么越发令人摸不着头脑?
啪!
……下棋的两个人,一个咬牙沉思要找夺吻凶手,另一个神思不属的想去泡女人,一盘棋被两个人在无意识的沉吟中,碎成了黑一摊白一摊两摊粉末。
二月初六,荆闱待入,杏榜之上,将署谁名?
会试当日,遍住全城的士子举人们,提着考篮背着油布,面带兴奋之色,从四面八方往贡院汇聚而来。
秦长歌自然也在其中。
按照西梁制度,春闱会试的举人考生,可以是乡试中榜者,也可以由各地举荐秀才进京参加,秦长歌没有参加过乡试,自然选择了后一种捷径——以凰盟遍及天下的钜贾势力,买一个秀才的身份,请托当地官府举荐,实在是件极其轻巧的事儿。
於是,会试当日,德州士子赵莫言,优哉游哉考试来。
贡院门口人山人海,士子们正在轮次搜身,不知道为什么,队伍前进得极慢,秦长歌还没挤进去,就一眼瞄见远远钉子般高踞马上,阴冷注视着贡院门口的十八赤甲护卫。
暗叫不妙,秦长歌踮起脚尖,想看清玉自熙这个家伙是不是真的跑来了,无奈个子太矮,她发出一个暗号,不多时,她身边暗自护卫的凰盟护卫,悄悄挤了进来,对她做了个手势。
嗯,果然是他,这人真小气,一点亏也吃不得。
秦长歌对身侧护卫悄悄嘱咐了几句,后者领命而去。
贡院大门口,主礼部侍郎洪嘉石,副主考翰林项之痕和十八房考官,正满头大汗一脸苦色的围着那位「心血来潮」要来「帮忙」搜身的静安王,纷纷劝说。
「王爷,卑职们不敢劳动贵驾,还是请回吧。」
「王爷,搜身由礼部安排的杂役来做就好了,怎敢劳动您亲自一个个搜?再说这样搜,着实耽误时辰……」
「王爷……搜身只是查有无夹带,您叫人家脱衣服,这个这个……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
玉自熙高踞在一张一看就是从自己家里搬来的酸枝宝花云钿,铺了华贵锦毯的太师椅上,太师椅大喇喇横在贡院入口,一帮静安王府黑衣侍卫直直立在两侧。
他艳面容颜满是懒散,以肘支颊,黑发流水般披在烟霞赤红重锦长衣上,风情艳色如那枝头灼灼其华的五色花朵,轻轻一动便媚光氤氲,妖娆得令人窒息。
靠在椅子上,玉自熙对四周聒噪听而不闻,只是爱理不理的看着手下搜身,身材粗壮个子高大的,看都不看一眼,个子娇小容貌清秀的,那目光便灼灼射过来。
地上,堆了一堆顺手搜出来的书、肩负夹带重任被最终脱下来的臭鞋子烂袜子、还有些具有特别嗜好的揣怀里的小绣鞋肚兜儿,都被尽忠职守的静安王府侍卫扔了一地,散发着令人掩鼻的古怪气味,玉自熙皱眉挥手,一帮人立即拿去烧了,也不管那些光脚的士子站在二月寒风中哀号。
赶考的士子大多是第一次上京,所谓寒窗苦读近十载,隔邻母猪是天仙,这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酸书生,几曾见过这般的美貌至光华璀璨的艳色来?一个个痴痴呆呆的眼球都不会转了,叫脱上衣就脱上衣,叫脱裤子就脱裤子,走过去了还要掉转头来,噝的吸一口口水。
洪嘉石满脸的汗,却滚滚的落下来,眼看还有一个时辰就要闭院封门,士子们还有三分之一没有搜完,这个魔王从今早贡院开门就赶了过来,带着自己彪悍的护卫横空插一脚,万事不管杀气腾腾,大有不把每个人都看过绝对誓不甘休的架势,看来是因为那着名的天衢强吻事件了,他想找出那个士子?
可是再像这样搜下去,一定是来不及的,耽误会试时辰,这是重罪,他如何担负得起?
玉自熙素来和他们不对付,他不喜欢文人是出了名的,十八房考官苦口婆心,对他大约也就等同蚊子叫罢!
叹了口气,使个眼色,他命项之痕亲自去向陛下回报,自己凑了上去。
「王爷,」洪嘉石前元贵族出身,标准的世代公子哥,家学渊源,风流趣致,丝竹弹唱无所不精,自己也是个七窍玲珑水晶心肝的人儿,见玉自熙神情已经揣摩出几分,悄声道:「王爷可是寻找一个身高约六尺,肤白体瘦,容貌清秀的士子?」
「你认识?」玉自熙直即睡醒,忽的一下转头,「老洪,是谁?」
洪嘉石苦笑,我怎么知道是谁?瞅瞅天色,不能再纠缠下去了,一定得把这魔王先打发掉,心一横,道:「知道,是平州士子班岳……」
「喂!你!」玉自熙突然蹦了起来,红云一朵,刹那间就冉冉落於人群之中,衣袖一挥,四面人等纷纷倒跌出去,只留下人群中一个瘦小的布衣男子,正满面愕然的转过头来。
「你,」玉自熙笑得非常满意的看着秦长歌,「搜身搜身,允许你插队。」
「哦……」秦长歌慢吞吞答应一声,问:「请问官爷,先脱哪里?」
「脱上衣——等等,」玉自熙一偏头,「你不认识我?」
愕然瞪大眼,秦长歌满面茫然,「小生今日方到郢都,此前从未有幸得见帝都风采,怎么会认识官爷?」
「唔……你不认识我?可我认识你就行了。」玉自熙曼声道:「脱吧,脱吧,早点脱完早超生。」
「哦,」傻书生十分听话,立即去解钮子。
玉自熙目光灼灼,似笑非笑,看着秦长歌慢吞吞的手势,摇头道:「慢,太慢,你这样子,后面还有这么多人,来不及开考怎么办?耽误时辰可是重罪!」
洪嘉石在一边暗骂,你这混蛋,现在你倒记得耽误时辰了!
「本王亲自给你搜,」玉自熙伸手便去解她腰带,「两个人动手比一个人快。」
「不好吧……」秦长歌忸怩,「小生有狐臭也。」
「没关系,」玉自熙抽出腰带往地上一扔,双手一扯,所有布结都被崩断,围观众人齐齐倒抽一口长气。
这……叫搜身?
「狐臭有什么不好?」玉自熙笑得开心,「风情独具,别树一格,本王就爱闻这个。」
围观的士子立即齐齐抬臂,去嗅自己腋下。
……
「皇上驾到!」
太监的嗓子极其具有穿透力,即使在这乱如一锅粥人声鼎沸之地,依旧清晰的传入每一个人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