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嘉石立时松一口气,最先跪下去,高声叩首,「我主万岁!」
被帝驾御临惊呆了的士子们这才清醒过来,乱七八糟的跪了一地,这些人不懂陛见请安规矩,万岁陛下皇上胡喊一气,前方九龙拱日御辇上,萧玦龙袍金冠,一身刚下朝的朝服,早已大步行下辇来。
目光一掠,立时停驻在人群正中正被玉自熙扯着袖子的秦长歌身上,有些不确定的上下看了一圈。
是长歌吗?
一个球从御辇上滚了下来,扯着他衣袖,做了个ok手势。
萧玦自然是不明白太子爷的天雷手势的,不过看他的样子也知道,这是长歌,看样子玉自熙不忿天衢大街被强吻,硬是冲来贡院找人了。
他眼光瞄到秦长歌已经解开的衣襟,再看看玉自熙还停在秦长歌前襟前的魔爪,怔了怔,眼光已经黯沉下来。
你这家伙放肆得也过火了吧?当我这个前世之夫是个摆设吗?
身侧,有人悄悄拉了拉他衣襟,自然是萧家太子提醒,别在这地儿失态,别给这狐狸看出什么来,否则坏了咱娘的事你一定会被三振出局。
抿抿唇,紧了紧腮帮,萧玦回覆雍容平静的帝王风范,淡淡道:「都平身罢——朕去天坛祭香,顺便路过此地,想着今日春闱开考,过来看看,怎么这许多人还在门外?还有,静安王,你怎么会在这里?」
「陛下,微臣也是路过的,」玉自熙面不改色的答,「看见老洪这里人手不够,怕开考时士子还没进门,耽误时辰老洪是要杀头的,同在一殿为臣,微臣怎么忍心老洪落此下场,所以来帮一把手儿,唔……老洪你就不要感激我了。」
洪嘉石一口郁闷的鲜血差点喷出来,玉自熙,从此我和你不共戴天!
「哦,」萧玦不置可否,先皱眉对洪嘉石道:「时辰快到了,朕许你五门齐开,增派人手,先让所有士子进房开考,你是主考,别的事你不须理会。」
洪嘉石立即感激涕零的叩个头,重新安排士子搜检,人群散去,萧玦方冷冷看向玉自熙,「临时路过?临时路过你也搬着个椅子?」
他看似无意的迈步前行,经过玉自熙身边,伸手一拉,一把将玉自熙拽了过去。
「你闹什么闹?你再这样,朕也不能再维护你!」
「陛下,您在紧张?您在愤怒?您为什么愤怒?」玉狐狸彷佛根本没听见他的威胁,只是目光流转,极有深意的上下打量他,「他又不是您的女人,您紧张什么?」
他微笑着,一旋身闪到秦长歌身边,一把抓住她,笑吟吟对萧玦道:「陛下,既然您来了,正好省了微臣的事,微臣自从上次被这少年当街轻薄,突然起了龙阳之思,想试试男子滋味……这书生当街欺辱郡王,本有杖责之罪,微臣看陛下对他似也颇有顾念之心,便卖陛下一个好儿,也不用揍了,以人代杖,请您把他赏给微臣吧?」
卷二:六国卷 第五章 野餐
「你要误了人家应试,」萧玦将怒火捺了又捺,盯着玉自熙缓缓道:「读书人不容易,十年寒窗悬梁刺股,就这样给你搅了你於心何忍?你看上谁是你的事,龙阳之好这种不登大雅之堂的事体,你居然拿来和朕有商有量,要朕赐你娈童?你将我西梁堂皇国体置於何地?将朕这九州之主置於何地?胡闹!回府思过去!」
秦长歌睁大眼看着萧玦,差点鼓掌赞叹,这家伙历练出来了啊,滴水不漏冠晃堂皇,应对沈着分寸有度,更难得的是印象中那个有点暴烈的性子,也开始收放自如拿捏得当,竟是一点破绽和空隙都没给玉狐狸占着,皇帝这个最锻链人心智城府的职业,果然不是白当的。
她不好鼓掌,太子爷却是可以尽情表达自己的由衷赞赏的。
「妙哉斯言!」萧包子大力拍掌,最近听贾端老头子的课,听得最多的就是这句,现搬来应景,又满面严肃的对秦长歌一摆手,「这位……先生,你快去考试吧。」
「小生谢陛下、太子隆恩!」秦长歌立刻应声,极其俐落的玉自熙手中扯回自己的衣服,背着自己的篮子一溜溜跑了,玉自熙挑了挑眉,若有所思的看了她一眼,又看看面色沉肃盯着他的萧玦,笑了笑,媚声道:「微臣也……谢主隆恩。」说罢一礼,摇曳生姿的扬长而去。
一场风波由此化为无形,秦长歌在跑向贡院大门时同时做了个手势,暗示凰盟护卫中止计画——萧玦来得这么快,超出她意料之外,本来还想指使手下装模作样去烧玉自熙随时带着的那盏灯以便调开他——谁都知道那灯是玉自熙的命根子,除了上朝时放在签押房,其余任何时间都随身不离。
算了……惹急了这狐狸,炸了毛也是不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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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场考试,六日,九日,十二日各开一场,每场三天,小小号房九天足不出户,秦长歌用一大半的时间睡觉数手指,其余时间应付那些经义策论诗赋,最后一天考完,背着小提篮出来,阳光灿烂得近於炽烈,对面街边白玉兰树上花朵开得奇香四溢,大如玉盘,入眼有一种清艳逼人的美,秦长歌迎着日光闭了闭眼睛,目光下移,这才发现斜倚树边的黑衣男子。
眨了眨眼睛,秦长歌站定,又仔细的看了看。
对面,颀长的男子一身普通黑衣,有点讪讪的迎上她的目光,英锐的长眉下目光坚定,脸却微微发红。
抿了抿唇,秦长歌看看自己的男装,眼光向城西飘了飘,她最近搬了家,现在住在城西,那里是中等民户集居地,小小的院子,里外三进,住着家乡发大水现在来郢都投奔亲戚讨生活的远房兄弟三人,最里面一进住了有病的兄弟,第二进住了大哥夫妇,第一进和偏房住着两个没成家的兄弟——有病的,自然是楚非欢;大哥夫妇,是祈繁和凰盟女弟子的假冒夫妻;另两个是容啸天和秦长歌,大家都改了装,有滋有味的过起平常生活来。
秦长歌的意思是:咱身份现在都不方便,去家里。
不料对面的萧玦却没动步,眼光向城门方向飘了飘。
呃……出城?
做什么?
眼光再向旁移了移,一匹看出来脚力上好却不打眼的黑马在一旁打着响鼻,踢踢踏踏意态悠闲的转着。
对面,萧玦对着她疑惑的目光,做了个口型。
「犒劳你,出城转转。」
皱皱眉,看了看皇帝陛下沈默却执拗的神情,随即无奈一笑,秦长歌很轻的摇摇头,做了个「你先」的手势。
萧玦的眸子如启明星一般灼灼的亮起来,立刻转身牵马而行。
街上人潮流动,匆匆来去,无人注意到一前一后两个「男子」,以着同样的步调和目的地,怀着不同的心绪和回忆,缓步前行。
午后的风清爽干净,风拂起前方男子乌亮的发,秦长歌的目光,这一刻微微有些遥远和柔软。
恍惚间时光倒转,十六岁少年愤然回首,眉目清亮。
萧玦,我们似乎曾经,这般向着同一个方向,漫漫行路。
却又不知在何时,错失了彼此的路途?
萧玦牵着马,在前方慢慢的走,他的步子稳定而坚实,修长的身形永不会被人流湮没,他行得并不十分急切,虽然企盼和长歌单独相处的美好,但是这条路,这般一前一后的漫步而行,似乎也可以走得再长些,这一刻时光静好,全心去爱的人就在身后,一转身便可触摸到她的容颜,那是种多大的幸福?
而那种身后有牵绊,有目光缓缓烫上后背的滋味,自己又睽违了多久?
萧玦的目光,也渐渐遥远……很多很多年前,似乎也曾有过类似的一幕。
长空下,碧草间,秦长歌哀怨的走近来。
……这人一看就是思春了,忘记她武功大大不如以前了,虽说最近努力练功,也抵得上三流高手,可是九天试考完了,她真的是很累啊,为什么那马不能借她骑骑呢?
「阿玦,」她站住,气喘吁吁的扶住膝盖,「有什么要紧话要说吗?」
正在寻找背风处的萧玦,突然顿了顿,半晌道:「长歌,难道没有话要说,你就不肯见我吗?」
怔了怔,听出他语气的黯沉,秦长歌一时倒不知道如何回答了。
她智慧天纵,但是於情爱一道,却并不是此中老手,前前世,十四岁之前苦练武功,同门师兄弟虽有,但要么年纪不对要么哥哥都是武痴,能入绝世名门,是几辈子修来的机缘,谁愿意将时间浪费在虚无缥缈的感情上?而十四岁下山,第一个见到并留下深刻印象的男人便是萧玦,其后随他从军,不断辗转南北,铁火硝烟,征战无休,两人的爱情,是在马背上谈出来的,两人的感情,是靠那些流出的汗与鲜血一滴滴缔就的,那种同生共死牢不可破的坚实情感,使得她从未想过这世上还有别的男人存在,建国后嫁作他的妃子,也成了顺理成章,全天下人都认为,秦长歌该是萧玦的,她自己,也一直是这么以为的。
直到长乐大火,再历一世,经过前世现代社会丰富资讯和观念的薰陶,秦长歌恍然惊觉,原来自己在前世,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般爱他的。
爱,如何能忍受他为了政局平衡,再娶那许多妃子?
爱,如何肯将后位让於他人,自己只做了妾?
爱,如何在居於阴暗深宫后,任开国皇后不尽的雄心,无限广阔的翅膀被束缚被埋没,而不生怨怼?
不,也不能说不爱,她的牺牲与容忍,同样建立在对萧玦的感情基础上。
也许……他是她的选择,却不是她的唯一。
是不是她始终牢记着千绝门弟子的身份和使命,为此压抑并扭曲了自己真正的情感走向?
秦长歌问过自己无数次,也无数次没能给出自己答案。
干脆也不必自寻烦恼了,既然答案无解,前尘也不可重回,那便从头再来一遍,看着新的大千世界,无数选择之前,自己由心奔向的,是否还是他深情的眼眸?
给自己一个机会,也给他一个机会,如果没记错的话,萧玦何尝不是在十六岁那年第一次注意到姐妹以外的女孩,并在以后风雨相伴的岁月里爱上她的呢?
是不是,他也是一个「顺理成章」?以为自己最爱,到了最后变成「应该爱。」别的选择都成了错误,这是不是命运的一种心理暗示,给他的和她的。
秦长歌微微仰首,对着舒爽的春风笑了笑。
昨夜长风好袖手,看我整衣上高楼,红尘悲欢多少事,且付眼底大江流。
一转眼见萧玦依旧凝注着她,沉声道:「长歌,是不是现在无论我说什么,都再抵不得当年了?」
秦长歌皱皱眉,正要回答,却突然怔住。
山坡背风处,不知何时被萧玦神奇的铺了块布,布上金盃银筷,还有一方雕龙绘凤的银质食盒,另有一个小小的烘炉形状的东西。
挑起眉,秦长歌缓缓走近,低头看看,叹道:「淮南烟华锦,寸锦寸金,尤以紫色最为珍贵,十中无一,被你拿来随随便便住地上一铺,可惜了的……不过你这是要干什么?」
「哦,」萧玦亲自将食盒里的金盘玉碟一样样取出来,头也不抬的道:「听溶儿说……你告诉过他以前你春天会去踏青,还会……野餐,我问他野餐什么意思,他说他也没见识过,左不过男女一起吃饭,铺块布,带点吃的,我想着既然你喜欢,就……」
他说话时始终头未抬起,秦长歌眯起眼睛,很不怀好意的盯着他耳朵看,这家伙脸红先红耳朵,果然——萝卜再世。
笑了笑,秦长歌也有些感动,走过去,在烟华锦上一躺,叼了根草叶,慢慢嚼着道:「阿玦,说实在的你不像个皇帝,我以前读那些小说,皇帝要么暴虐冷酷,要么城府阴沈,要么花心无情,要么森寒迫人,很少看到专情的,明亮的,霸气而善良可爱的皇帝,如你。」
忍俊不禁,萧玦也在她身边坐下来,舒服的一躺,双肘支头,仰望蓝天浮云,一笑道:「不知道你看的什么书,尽将皇帝往奇奇怪怪的路子上写,好像不这样说不足以表现皇帝的特别一样,可是皇帝也是人,为什么会一模一样?而且长歌你知道我的,我出身也就是一个小郡王府的庶出儿子,还不受宠,兄弟们月银伙食都比我高贵,后来你陪着我打天下,也是火里来血里去,没过过娇惯日子没时间去享受,建国后忙於适应朝局政务,适应如何将眼光放及天下——我的全数经历时辰,都用在不断的前进和学习之中,皇帝应该怎么做,我要学;皇帝应该是什么样姿态性格,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什么体态尊荣?什么天子城府?天下在我脚下,我不尊荣也尊荣。天下抓握於我手,我不城府也城府。」
「你最后一句话说得好,」秦长歌笑,「我就爱听这个——顺便回答你刚才的话,不是这样的,不是说你说什么都不抵当年,阿玦,我视你一如当年。」
目中突然燃起雄雄烈火,萧玦忘情的一翻身,一把抓住了秦长歌的手,「一如当年!那么长歌你——」
他突然顿住,眼前,已经脱去面具的女子秀眉拢烟肌肤晶莹,翦水双眸清亮如碧海神珠,容华淡伫,韶华绰约,被风吹散的一缕黑发停在唇边,那唇色呈透明的粉色,宛如一朵初初开放,在春风中姿态邀请的蔷薇。
心中轰然一声,这容颜似陌生似熟悉,然而那眼神,不正是自己苦苦思念了三年的她。
脑海这一瞬间神思邈远,突然想起那日听隐踪卫回报,天衢大街之上,那谁强吻了谁……
那谁是谁,突然忘记了,满脑子里,现在只剩下了「强吻」两字。
睽违三年已久的唇,是否芳泽依旧?
那朵娇艳的蔷薇……开在风里……谁撷取幽香深深,用一生来陶醉?
他深深俯下头去……
「停!」
伸指点住萧玦嘴唇,清亮亮的目光似笑非笑的看着两颊微红的他,秦长歌轻轻道:「我现在可是男装,你不怕人当你断袖?」
一翻身,翻出个安全距离,秦长歌重新带上面具,抱膝坐起,一笑道:「阿玦,这时光真好,你我都是诸事繁多之人,难得有此闲暇共用这一番春色,不可辜负,而且春色虽好,看看也就是珍惜了,再要在你我身上来这么一遭,就有点煞风景了。」
无奈的一笑,萧玦也只好坐起,想了半晌道:「我明白你的意思,长歌,你说话永远这么曲里拐弯,有时我想我大约是真配不上你。」
「爱情与相配与否无关,」秦长歌去翻食盒里的好东西,「前提是那必须是真爱。」
「我对你自然此心可表……」萧玦极低极低的咕哝一声,将碗筷给秦长歌布了,指着菜色一一给她介绍:「我带了鹿唇、飞龙、鲥鱼、羊羔肉,点心是冰糖燕窝、芸豆卷、蜜炙云耳,丝窝虎眼糖。你可喜欢?」
「怎么除了点心其余都是生的?」秦长歌愕然,「你要烤了吃?」
「溶儿说你们都是烤肉吃,宫中倒是有烤炉,但是太大,我叫他们赶制了一款小巧的,你看合用否?」
萧玦一边试着用火折子给炉子生火,一边看似漫不经心的问:「唔……长歌,你们那个野餐……人多吗?男人多还是女人多?」
含笑瞟了他一眼,秦长歌拈了个芸豆卷慢慢吃,一本正经的答:「都多。」
「……那你什么时候……野餐的?你不是刚刚还魂回来的吗?你和谁?楚先生他们吗?」萧玦继续漫不经心,将火折子啪的一下迎风抖着,去凑那烘炉下的火油和炭火。
「唔……在以前啊……好多男人哦,不过不是非欢他们。」秦长歌眼波流转,浅笑盈盈。
萧玦手一抖。
「阿玦你干什么?」
「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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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与弗取,反受其咎」——天意给你的东西你不要,反会受到天意怪罪,这里是秦长歌劝说萧玦要顺应天命,因为他为命定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