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六国卷 五十二章 尊臀
这世间有很多事,巧合得彷佛天意。
就像命运落子,从不看棋局是否稳操胜券。
破庙里捉蝨子的乞丐也许是个有着伤心往事的曾经的大人物,破庙里搓垢泥的乞丐却肯定是凰盟属下。
三教九流,下层人士,往往有着更灵通,更接近事实的消息,因为他们没有诸般利益攸关的顾忌,没有身在高处浮云遮掩的蒙蔽,他们较之高层人士,更坦白,直接,明朗,并不吝分享。
凰盟属下平日里各司其职,各有各的身份,以那些带着尘世烟火气息的身份混迹於十丈软红,可以是青楼里的烟花女,可以是街头的小贩,可以是出入皆华堂高马的从政人士,可以是随便哪个武林小帮派的二代弟子,没有身份高低,只有岗位任务角色不同而已。
比如那位在赤偃城破庙里搓垢泥的乞丐,是凰盟大学毕业后分配到现实岗位的一个菜鸟,岗位不太理想,但是员工很敬业。
那日,搓垢泥的乞丐没有搓出泥,却敏感的搓出了那句话里的含义,而一直在思考如何能够更加有利的进入玄螭宫的凰盟老大秦长歌,则敏锐的抓住了这个资讯的源头。
「真是好脏的路啊……」秦长歌小心的跟在萧玦身后钻洞,仔细看着被落叶和淤泥覆盖的小道,延伸进一个青砖砌成的半圆通道,隐约可以看见一些颜色和形状都暧昧不明的污物,这里原先大约是玄螭宫的排水渠之类的设置,后来又废弃不用,看这年代,怕是有一些年头了,大约还是阴采在世事后建的,阴离大祭司日理万机,自然不会知道一条废弃的管道。
「脏最好,说明没有人来过。」萧玦摀住鼻子,没办法,皇帝大人虽然一向没什么架子,也不吝於为心爱的人陷阵冲锋,但嗅惯了龙涎檀香之类气味的高贵鼻子,一时还真的没办法接受这般腐臭的气味,总是想打喷嚏,只得用袖子拚命摀住。
回身看其他人,脸上的表情也忍耐得很,唯独祁繁负着的楚非欢,依旧神色沉静,彷佛什么都没闻见。
萧玦心中突然一沉,想起从林妖花出来时看见的楚非欢,那一身污臭狼狈而色不改,想起他那三年的生涯,微微出了会神,却将袖子放下了。
秦长歌偏头看他一眼,目光掠过楚非欢,看着他越发不济的精神,转过脸时她神色一黯。
那两日一夜的灼心的等待,耗尽了非欢最后的元气。
从猗兰崩塌那刹起,十八个时辰的焚心等候,一分一秒,每一霎时间流逝,是不是都化成了坚硬而生满棱角的沙砾,时时搓磨着非欢如贝壳般外表坚硬内在柔软疼痛的心?终至伤痕累累,血肉模糊?
秦长歌缓缓用左手,抚过自己的指骨……那日,赴身火线之上的她,就着惊喜至微微颤抖的非欢递过来的手爬起时,突然被他突出的指骨给咯着。
那嶙峋坚硬让秦长歌立时心中一凉并一恸——非欢什么时候瘦成这样了?
往日他一直穿着宽大的袍子,因为畏寒手总缩在袖中,袍子一日日宽松,不需要行动也随风飘举,可以看得出人瘦如菊,只是不亲手触及,当真难以想像到那般消瘦的程度。
令人惊心,惊心中生出悲凉。
那一处短暂相接的嶙峋,从此硬硬的梗在了秦长歌的心深处,压迫了她的呼吸和微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发觉自己越来越难以做到重生之初,可以对着任何场景和人物笑意淡淡的散漫无心,重生以来这些日子,每前行一步,每将身边的人们多看一眼,每当闯过一次阴诡灼烈的铁血风险,那些不断发生的人或事,那些或悲凉或沉重或寂寥或无奈的他人的人生,那些执着的守候和等待,那些无谓的追随和牺牲,都带着鲜艳的颜色和迫人的光彩,闯入她一直宁愿静如深水的心底,一波漾起,终难止歇。
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漠然的转过身去?
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清淡从容的微笑?
是因那山崖上衣袖砍出的裂缝,将她抢先扔上的决然?是因那两崖相抵之前霹雳一击,身为高手却将自己使力脱臼的拚命?是因那火药山下,明知粉身碎骨下场却不避不让淡淡俯身,将火花凑向引线的无畏?
还是因为那夜静水悠悠,死在爱人怀里那个孩子,明明一生遗憾却满溢愉悦的微笑?
水渠污脏,道路血腥,那些开放在漫漫旅途中的情谊,却洁净无垢宛如青莲。
水渠污脏,终至尽头。
秦长歌扬起头,看着头顶那一方锈迹斑斑的生铁盖子,那东西在她眼里,不会是什么了不得的艰难,但是关键是,打开这个盖子后,自己会遇见什么?
排山倒海而来的机关大阵?
军列整齐早有准备的玄螭属下?
毒蛇小红们娇笑的烈吻?
还是那些或者少个腿或者多个脑袋的玄螭怪物们?
……
既来之,则安之。
皇帝大人的无畏一向名闻全国,是以他以比秦长歌更快的速度伸手,悄然而又准确的,金刚般的手指绕着铁盖划了一圈。
他的手指,穿石裂钢,厚重的生铁盖子,立刻无声无息的掉落下来。
铁盖掉落。
彷佛有什么红色的圆形东西啪的往下一顿。
险些逼到萧玦和秦长歌眼帘前。
随着那红影一闪,向上一拨,呼呼衣袂风声卷起,眼花缭乱的一阵乱飞。
接着便是吱吱吱的一阵乱叫。
听起来甚是熟悉。
秦长歌和萧玦相视——苦笑。
哎呀,与姑娘们暌违久矣,辗转反侧求之不得,不想咱们缘分非凡,他乡处处遇故知,随便从哪个角落钻出来,都能遇见美貌与智慧并重的小红姑娘你。
真令人感动得泪奔……
而刚才那个圆圆的,隐约间轮廓熟悉的,险些掉落到秦长歌脸上的物体。
好像是……
阴大祭祀的。
尊臀。
还有什么比你偷偷摸摸钻进了人家狗洞想偷人家家里东西结果刚从狗洞里爬出来就发现人家的狗和主人就蹲在洞门口更悲催?
世间倒楣事莫过如此。
秦长歌皱着眉,努力让自己忘却刚才阴大祭祀尊贵的臀部曾经险些压上自己如花的脸庞的悲惨的事实,恶狠狠想着阴离刚才怎么不直接掉下来,把盖子一盖,几个人砰的往上一扑,压也压死他了。
可惜人家武功太好,现在自己倒成了瓮中的鳖。
心中暗骂那个提供入口的家伙缺德,出去后一定要大卸八块先。
不待她发狠,洞口,阴大祭祀已经阴恻恻道:「底下五位朋友,何必在地窖中受那腌臢气?不如上来,让本座好生招待你们。」
秦长歌默然——本来还想让祁繁保护着非欢留在地下想办法退出去,不想大祭司连有几个人都点出来了,再遮掩实在没有必要了。
哎……来南闵前应该先算个命的,这流年不利的程度,着实令人发指。
只是……他说,地窖?
阴离不知道这地下是什么地方?
那就是说,乞丐并没有骗他们,只是他大约多年未曾回到玄螭宫,不知道内部布局更改,原先出口处的大阵,现在好像改成了阴离的练功闭关之所,而关闭水渠的铁盖子,现在成了大祭司屁股下的坐垫。
阴离目光幽幽,阴火闪烁,遥遥看着地洞并不近前,秦长歌讪讪的准备爬出来,被萧玦一拉,抢在她之前出去。
一爬出洞,便觉五色迷离,刺人眼目,地下以金丝银线刻着七星图,四壁挂满各式镜子,镜子多半式样古奇,什么颜色都有,交织着反射着勾连成纵横光网,镜子下小红们围成一圈,看见五个人出来,脑袋齐齐一动。
那一动,不知怎的光网立即一阵变幻,又是一阵令人头晕的冷光激射。
除此之外,这间阔大却丝毫没有人气的房子内,什么东西都没有,哦对了,还有个破碎的坐垫,掉到洞里去了。
容啸天上前一步,挡在楚非欢面前,避免他直接接触那光,秦长歌捂着脑袋,喃喃道:「哎呀……这什么地方?」
「这什么地方?」远远高踞於一张八角赤色蝙蝠镜子下的阴离,僵木的脸毫无表情,「我也想问问诸位呢,你们原先以为,这是什么地方?」
穿得很土气,形容很猥琐的秦长歌搔搔腮帮,笑嘻嘻道:「我以为是象姑馆。」
……
阴离宛如木头雕成的枯黄的脸居然还是没有表情,阴沈沈的望着秦长歌,手指在一条小红头上缓缓摩挲,道:「说吧,水家的?还是大衍宫的?我会给你们不同的死法。」
卷二:六国卷 第五十三章 回首
秦长歌微笑看着他——大祭司,你底气很足,但是行动却好像不是那么回事?你抢占了这个大阵唯一的生门,你的小红们在你身边左拥右抱,你隐在那些光芒逼人的镜子身后说着废话——其实这些废话你完全可以再擒下我们之后再说,你为什么不擒呢?
眼珠转了几转,秦长歌在看清楚阴离脚下的时候,几乎想要仰天大笑了。
那个……大祭司,你又不是三岁小孩了,怎么还尿床呢?
她微笑着,弹了弹手指。
身侧,从来不会将她放离自己视线的萧玦心有灵犀的看向地下,目光在触及那摊水的时候先是微微一怔,随即目光大亮。
而秦长歌已经笑吟吟的拍拍衣服,突然腾起一股灰尘。
小红们立即开始躁动不安。
萧玦突然剑一般的射了出去。
人未到剑光已经洒满宽阔的室内,绚丽的白色光柱腾腾而起,长龙般直直穿向屋顶,将那些飘连的光网牵引得四处漂移,於此同时秦长歌一反手,啪的砸碎了身后的一个镜子。
镜碎,光散,千万碎片四溅,对面一直站在那里的阴大祭司,突然消失了。
秦长歌却根本不为所动,立即低头看地面。
西南角。
没有人。
地面上却突然多了个带着浮水印的足迹。
「果然如此」的一笑,秦长歌腾身而起,怒鹰般飞扑西南。
天光突然一黯。
镜子,小红,大祭司,非欢,萧玦,突然都不见了。
头顶也不再是炽光反射的镜子,忽的换了飞凤盘龙,丹顶金藻的宫殿之顶。
那殿顶看来有几分熟悉,十二金凤姿态腾舞攒拥江山之珠,睥睨下望,淩云般的神姿。
她心中轰然一响,一时竟至怔住。
这是三年前的长乐宫。
翠屏金案,锦毡玉榻,榻后重重羽绡沉落如梦,一挽便是一手的离海明珠,风过,珠子碰撞的声音细碎,旋动光华灼灼,有如流萤般闪烁不定,紫金珐琅山河鼎中龙脑香暗香隐隐,小宫女用金拨子去拨那暗青色的香块,氤氲的香气里懒懒的一个呵欠。
……彷佛如是一梦。
却真实的触到那珠子明润,嗅到那香气幽沉,一色晃动的珠光里她神色怔怔,欲待开口却不知从何说起,却见殿口光线一暗,有人缓步进来。
小宫女揉着眼睛张望,视线自她身上穿过,彷佛什么都没看见般,突然有些慌张的丢下金拨子,匆匆迎上去。
「皇后娘娘!」
她霍然回身。
……殿口处,丝衣女子螺髻珠簪,背光而立,衣裙轻盈飘带欲飞,背后锦绣宫灯彩深深,映得一双妙目眼波流转,姿态间明媚飘逸如天际飞鸿。
她微笑抬了抬手,道:「溶儿睡了?」
小宫女低低答:「是……太子已经睡了有一刻。」
丝衣女子颔首,步伐飘然进殿,厚而绵软的锦长毡淹没她的脚步,行路无声,一切都如此安静,彷佛困於梦魇之中。
她行过秦长歌身边,没有任何异常的进入内殿。
夜明珠在抹了香料和椒泥的温暖芳香的壁上熠熠闪光,没有烟气的温柔照耀着丝幔后的空间,盘凤镶翡翠的凤榻之上,小小的孩子,正在安静的香甜的沉睡。
那个世间最高贵的母亲,停在了榻前。
一切如此华美、祥和、温存、静谧。
一切如此森冷、诡异、阴沈、魇魅。
秦长歌浑身一冷,心深处如炸开千万霹雳,震撼得几欲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