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这日下了朝,允肃刚回到王府大门,便见哈萨剌站在那儿。
至今,他对萨满巫师其实还是有些排拒,但哈萨剌是他跟绛月的恩人,他对她毫无戒心,亦不感到厌恶。
「停。」他要苏克哈停下马车。
苏克哈一停车,他便下了马车,走上前询问,「哈萨剌婆婆,您怎么来了?」
哈萨剌堆起笑意,满脸的皱纹更深了,「老婆子我在等王爷。」
允肃微顿,「等我?」
哈萨剌笑点着头,「老婆子就要离开京城,不会再回来了,有件事想在离开前告诉王爷。」
看她虽笑着,眼神却有点严肃,他也不由得凝起了神情,「什么事?」
「王爷是否曾怀疑过福晋与百味珍陆家的关系?」她问。
「婆婆知道什么?」
确实,在未证明塔格尔并未参与谋反之前,绛月对陆家的态度确实曾令他起疑,他甚至还因此调查过陆家,可后来证实塔格尔与谋反无关,他也就没多想了。
时至今日,绛月还是每月到陆家三趟,跟陆老夫人十分亲密投缘,他确实难以理解,但心想许是绛月爱吃懂吃,才会跟陆老夫人如此亲近。
如今,哈萨剌突然提及此事,反倒又让他心生疑窦。
「王爷是否觉得福晋跟陆老夫人情同母女,十分不寻常呢?」哈萨剌又问。
「确实」他坦白地道,「绛月是满人,陆家是汉人,更别说他们一家是官,一家是商,我确实觉得不寻常。」
「王爷,你就由着福晋去吧,因为……」哈萨剌深深一笑,「陆老夫人是她亲娘。」
闻言,允肃陡地一震,「什么?!」
她在说什么?绛月不是塔格尔跟恩库伦的女儿吗,陆老夫人怎么会是绛月的娘亲?
不不不,不可能!
「王爷看来是不信。」哈萨剌笑道。
「婆婆,你这话实在太……」
「陆安满是被王爷吓死的吧?」哈萨剌打断了他的话。
允肃惊疑的看着她,「你怎么……知道?」
「因为当时我在场。」她的眼底闪过一抹狡黯。
允肃两眼发直,难以置信的望着她,唇片掀了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 * *
绛月保住了胎儿,允肃也遵守对她的承诺,择了个凉爽的日子陪她一起游香山。
香山位於颐和园西边,乃是北京西山的一部分,据《宛平是志》记教,「山名香山者,杏花飞香二月中也」。
由於二月杏花开时,满山花香弥漫,蕊红花白,风光秀丽,因此香山一直是人们踏青游憩之地。
其实香山风光,四季皆宜,春可踏青,夏可避暑,秋季红叶漫山,冬季又一片银妆。
这座满布苍松翠柏的宝山,早在金世宗大定年间便受到人们青睐,在此修建规模宏伟的碧云寺,元明时期的文人雅士都曾至此游历,并留下诗篇。
自静宜园大门进入,沿北路游园便是多数人的选择,允肃跟绛月也不例外。下了马车后,他们夫妻俩挽着手走在前头,身后跟了仆婢待从约二十人,这阵仗引起了其他游人的注意。
众人看见允肃脸上可怕的伤疤,都投以好奇异样的眼光。
绛月不以为意,不时用欣赏崇拜的眼神注视着他,彷佛他是世界上最俊美出众的男人。
「大家都看着我这个怪物……」允肃低声道。
「不,他们是看着我。」绛月俏皮一笑,「因为我太美了。」
看着她那调皮可爱的模样,允肃忍不住也笑了。「你这么美,却挽着一个怪物,不怕被笑?」
「哪来的什么怪物?」她两眼满是爱意的注视着他,「我眼里只看到我最英俊的丈夫。」
她这甜汤可灌得他乐了、晕了。
过了湖,往西行再过一座石桥,他们来到了见心斋。
见心齐里有一半圆形池子,池中遍植荷花,水池三面绕以回廊,西面有一轩临水,轩侧用石头堆叠成两座假山,山石被青苔地及藤萝覆盖,古意盎然。
此时,有一名妇人带着孩子及几名仆婢在假山旁玩耍着,孩子的小球朝着他们滚了过来。
见状,允肃捡起球,等着孩子来要。
那孩子蹦蹦跳跳的跑了过来,伸手跟允肃讨着,「我的球!」
「给。」允肃将球递给他。
孩子抬起头,一见到他的脸,顿时吓得跌坐在地,「哇」的一声放声大哭。
允肃自知脸上的伤疤吓坏了孩子,当下有点尴尬及懊恼。
孩子的娘见着,立刻赶了过来。「华儿,你哭什么?」
那孩子指着允肃,「娘,有怪物,吓死华儿了。」
妇人往允肃看去,陡地一惊,可她毕竟是大人,不似孩子那般直白伤人,再者,看他们夫妻俩虽衣着无华,却一身贵气,随从如云,便也猜出他们非富即贵。
「华儿,你太失礼了。」她一手环住孩子,尴尬地对着允肃及绛月赔不是,「两位贵人,孩子不懂事,请莫见怪。」
绛月不以为意的笑笑,再看着允肃的表情,她想,允肃有点难过,不是因为孩子说他是怪物,而是因为他吓坏了孩子。
她接过允肃还抓在手里的小球,走到孩子面前蹲下,温柔的笑道:「你叫华儿是吗?」
孩子点点头,一脸余悸犹存。
「华儿,你知道这位叔叔是谁吗?」她问。
孩子委屈地道:「他是可怕的怪物……」
绛月一笑,「他不是可怕的怪物,他是当今圣上的弟弟肃亲王允肃。」
妇人一听,吓得三魂七魄都快飞散了,拉着孩子就想跪地。「王爷、福晋恕罪!」
「免。」允肃制止了她。
妇人惊慌失措地低下头。
绛月向妇人使了个眼色,像是在告诉她放轻松,没事。
「华儿,」她轻拉着孩子的手,将球交到他手上,「你知道这位叔叔的脸上为何会受伤吗?」
孩子摇头,「那是受伤?」
「嗯。」绛月点点头,「叔叔跟他的兄长为了保家卫国到很远的地方去打仗,敌人用非常可怕的火炮对付他们,叔叔为了保护兄长,才会受了这么严重的伤而留下疤痕。」
孩子听了,瞪大了一双天真的眼睛,「真的吗?」
「是啊,你是不是觉得叔叔很勇敢?」绛月笑问道。
孩子怯怯的看着神情尴尬的允肃,小声地道:「嗯,叔叔是英雄。」
孩子又偷偷看着允肃,表情多了歉疚,「叔叔,你……你不是怪物……」允肃心头一撼,努力挤出了一个他不擅长的笑容,「嗯……叔叔不是怪物。」
「好了,」绛月摸摸孩子的头,「没事,去玩球吧!」
孩子用力的点点头,便拉着他娘要走。
妇人尴尬又畏怯地看着他们,「王爷、福晋,民妇……」
绛月跟她挥挥手,「去吧,没事。」
妇人怔了一下,这才放心的带着孩子离去。
允肃看着他们母子俩离去的背影,沉默不语,神情凝沉。
绛月走回他身边,一把勾住他的手,「没事,咱们走吧。」
他转头看着她,浓眉微微皱起,「绛月,以后我们的孩子会不会也会被我的样子吓哭?」
「不会。」她马上回道。
允肃有点沮丧地道:「可是我的样子如此吓人……」
「放心吧,咱们的孩子肯定有过人的胆量,不会被怪物吓跑。」她故意逗他。
他没笑,身后的苏克哈、喜福跟春寿等人却忍不住笑了。
允肃没好气地回头瞪了他们一眼,他们连忙敛起笑意。
绛月温柔一笑,直视着他,「你的脸一点都不可怕,以后我们的孩子出世,我会告诉他,他的阿玛是个真英雄、真男人,这世界上再没谁比他阿玛更俊的了。」
他蹙眉一笑,「你这不是骗人吗?」
「骗久了就会变成真的了。」她说完,迳自哈哈大笑。
允肃先是一怔,然后蹙眉苦笑。
她的古灵精怪跟有趣,打开了他紧闭的心房,教他渐渐坦然的面对了自己的伤。他不必在乎世人对他的看法,因为,不管别人如何看他,在她的眼里,他都是完美无瑕。
回程,允肃命苏克哈绕了点路,到西长安街的百味珍买饼。
知道要去百味珍,绛月十分欢喜,一路上藏不住兴奋地说个不停。
来到铺子前,绛月迫不及待的下了马车,在店里忙着的陆安福跟甘氏见她来,立刻上前恭迎。
「福晋今儿得空?」陆安福恭谨地问道。
「是呀,从香山回来,绕过来买点饼。」她说话的同时,允肃从马车下下来了。
陆安福、甘氏、店里的伙计跟客人一见到他,全都瞪大着眼睛不说话。
他们的反应,绛月习以为常,允肃也有点麻痹了。
「草、草民参见肃亲王。」陆安福率着妻子及伙计们就要行跪礼。
「别。」绛月阻止了他们,「不必了。」
她吩咐着伙计帮她打包了几十份糕饼后,问道:「陆老夫人呢?不在?」
陆安福神情微沉,「福晋,草民的娘病了。」
绛月紧张地追问:「病了?什么病?怎么病的?」
「几天了。」陆安福面带忧色,「一开始是小风寒,后来高烧不退又没日没夜的咳,如今虚弱得无法下榻。」
「没请大夫吗?」绦月着急地又间。
「请了。」一旁的甘氏连忙说道:「大夫也开了药,可不见起效。」
「不见起效?那……」忧心母亲的病情,绛月急得都快哭了,「她现在呢?」
「在后面休息。」陆安福说。
「我想看看她,行吗?」她问。
「当然行,娘见了福晋一定非常欢喜,说不准病就好了。」
於是,陆安福领着绛月跟允肃以及苏克哈、喜福跟春寿一行五人,进到了后院。
绛月对这儿一点都不陌生,因为她是在这宅院里长大的。
她脚步很急,甚至超越了领路的陆安福,先一步上了廊,来到陆老夫人的房门前。
陆安福敲门,前来应门的是丫鬟冬梅,见外面好几个人,冬梅吓了一跳。
「老夫人醒着吗?」他问。
「刚睡。」冬梅说。
绛月一听,立刻与道:「我进去便行,别吵了她。」
「我陪你。」允肃轻拉着她的手,因为她已经飞也似的想冲进房里。
两人轻手轻脚的进到房里,绦月挣脱他的掌握,心急如焚的走到床边,看着病容憔悴的娘亲,她心痛如绞。
她多希望能为娘亲做点什么,可她现在不是陆安满了,很多事,她不能做也不能说。
娘,女儿不孝……她心想着,担心的眼泪不受控制的落下。
这一切,允肃看在眼里都明白,他走到门前,轻轻打开房门,以眼神唤来苏克哈,在苏克哈耳边交代了两句话,苏克哈点点头,立刻转身离开。
他回到房里,轻抚着绛月的背,「别担心。」
绛月抬起泪湿的眼帘,像是要说什么,又语难成句。
两人就这么守在陆老夫人床边,直到陆老夫人突然咳了起来。
绛月心头一紧,急忙上前拍抚着她的胸口,一时忘备地喊道:「娘……」话一出口,她自己吓了好大一跳,她下意识转头看向允肃,就担心被他听见,可是见他的表情没有一丝疑惑,她这才放下心来。「陆老夫人,要喝点水吗?」
陆老夫人虚弱的睁开眼睛,看见她,既惊且喜,「福晋?」
「听说您病了,我特地来看看您。」她说。
「老身何德何能,劳得福晋忧心。」陆老夫人说着,注意到一旁的允肃,看见他脸上的伤疤,她只是微微一怔,眼底却没有一丝的惊畏或同情。「这位一定是王爷吧?」